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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報)2012年03月28日 南方報業網 韓福東〈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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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2012年03月28日10:11南方報業網  韓福東


[導讀]
張愷帆是無為縣人,時為安徽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是安徽省第三號政治人物,權傾一時。廬山會議後,他被打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懷」,而受牽連的達2874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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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元跟在保姆身後,蹦蹦跳跳跑去食堂打飯。那些住在自家樓下的鄉下人,和保姆抬個大桶,裝了滿滿的稀飯回來吃。

這個細節停留在張新元的腦海裡,成為他對大饑荒年代的經典記憶。時間進入1959年,他剛好十週歲,在安徽省政府的宿舍區,有很多2層高的樓房,他的父親張愷帆和其他三家省領導住在其中一棟樓房內,每家獨立單元。張新元與父母住在樓上,那些來自安徽省無為縣鄉下的親友就住在樓下。「家裡住滿了人,父親不嫌棄這些農民。」張新元不知道自己家裡到底住過多少人,只記得一大桶的稀飯都會被吃得精光。(注1)

張愷帆(1908年12月18日 —– 1991年10月29日)是無為縣人,時為安徽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是安徽省第三號政治人物,權傾一時。他能給這些鄉下的親友提供庇護。1959年,飢餓已經在安徽省內流行,浮腫病到處可見。張新元記憶中的另一片段是,有人給他父親下跪。「這個男人跪下求我父親,具體因為什麼我記不清了。可能是因為沒飯吃。」張新元對南都記者說,他當時正讀小學,在課堂教育中學習到的都是舊社會的農民向地主老財下跪,「怎麼現在有人向我父親下跪?我父親又沒逼租,也不是壞人。新中國怎麼這樣?這不符合我從小受的教育,所以這個畫面印象很深。」

當飢餓的農民憑借關係,在張愷帆家裡謀得一口飯吃時,中共中央已經意識到大躍進運動中出現的部分問題。從1958年11月第一次鄭州會議到1959年7月廬山會議前期,「中央領導全黨做了許多努力,糾正已經覺察到的『左』傾錯誤」。(注2)「糾左」運動,也貫徹到安徽。在廬山會議召開後,張愷帆前往老家無為縣,宣告停辦公共食堂,並處分了一些幹部。他在無為縣觀政潮廣場上召開的萬人大會上說,「什麼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是不勞而獲,剝削別人。請問社員搞點小塊土地,養幾隻雞生幾個蛋賣賣,這是剝削了哪個?我們是領導群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走共同貧窮的道路。」「這樣搞下去,人家要革我們的命了。」此時,無為縣和整個安徽境內,已經大面積死人。「慘不忍睹!病人抬死人,埋得不深,沒有勁挖,天又熱,沿途常聞到腐屍的味道。」張愷帆晚年回憶他1959年7月在無為縣的見聞時說。(注3)

張愷帆沒有想到的是,以「糾左」為目的的廬山會議,中途改變方向。彭德懷一封3000多字的長信,在廬山受到批判,全國範圍內由是開始聲勢浩大的「反右傾」鬥爭。張愷帆很快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安徽省委主要領導稱其「大鬧無為20天」。他被批鬥、下放農村,還遭秘密關押審問207天。(注4)他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懷」。受此案牽連,無為縣、社、隊幹部被批鬥處理的有28741人(注5)。「我們家族死了20多人,包括我的親二叔,我之前只知道他死了,後來二叔的外孫告訴我,他是被抓到牢裡死去的。」張新元說。

對張愷帆的平反發生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後,安徽省委也進行了改組。全國範圍內的甄別平反工作始於1961年6月,但在七千人大會後加速,「到1962年8月,全國有600多萬幹部、黨員包括受到錯誤處理的群眾得到平反。這是當時進行的所有甄別平反工作中影響最大的一項成果。」(注6)而張愷帆,是所有這些平反案件中,牽涉級別最高的幹部之一。平反後,張愷帆恢復黨內外一切職務,「文革」結束後,曾出任安徽省委書記、省政協主席等職。1985年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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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歌聲笑聲四起」?

「天濛濛亮,星星還閃著蘭(藍)光,起床的哨聲響了,清脆的聲音在晨空蕩洋(漾)。拿起車拐,扛起鋤頭,一個個神來煥發,像湖水湧出了村莊。向著碧綠的田野,向著無際的棉崗,歌聲笑聲四起,隨著晨風飛向遠方。披著閃亮的晨星,迎著清涼的曉風,踏著露珠晶瑩的小徑,我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動。」

這是1959年7月4日《無為日報》上刊發的一首小詩《新的一天》,作者署名趙同津。詩中描述的是當地農民晨起集體勞動的情形。「星星還閃著蘭(藍)光,起床的哨聲響了」應符實況,農民們拿著農具「像湖水湧出了村莊」也大體不差,只是「一個個神來煥發」、「歌聲笑聲四起」則與現實相去甚遠。此時,和全國其他縣市一樣,無為縣正在開展「增產節約運動」,同日的《無為日報》稱,兩天前,該縣宣傳口各單位,「正集中全力,乘勝前進,大開、突開空、荒地,廣種蔬菜,他們提出:快種、多種、種好、勤管理,保證在本月十五日做到蔬菜自給。」(注7)

「蔬菜自給」話語背後,暴露了一個秘密:「1958年無為全縣糧食實產7億斤,上報為10億斤;1959年實產4.5億斤,上報為9億斤。虛報的總產只得在社隊畝產上浮誇,在糧庫裡做誇大了的假賬,在減少社員的口糧供應上下工夫,大搞所謂『低標準,瓜菜代』。」(注8)因飢餓,無為縣農村人口開始大量死亡。按官方統計,1959年無為縣人口死亡率約10%,其中絕大多數為非正常死亡。(注9)

張愷帆正是在7月4日這一天前往無為縣調查,開始所謂「大鬧無為20天」的歷程。無為縣陡溝區張家墩是張愷帆的出生地,他出生時,父親是小地主,擁有土地200餘畝,一半佃出,一半雇工耕種。1928年4月,張愷帆20歲,加入中共。1933年10月至1937年8月,他曾被捕入獄,度過3年零10個月鐵窗生涯。1952年安徽省建制後,張愷帆任省委常委兼統戰部長。1956年7月,中共安徽省第一次委員會全體會議選其為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在15名省委常委中,張愷帆的排名僅在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安徽省省長黃巖、安徽省委副書記李世農之後。1957年底,李世農因反對用專政手段解決群眾鬧事事件而受到批鬥,後劃為右派。在反右運動中,安徽全省黨內外人士劃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3萬人。(注10)李世農倒台後,張愷帆成為安徽省內第三號人物。「我父親後來講,人無完人,有功勞也有錯,要承認錯誤。反右運動時,他是書記處書記,也錯誤地批判過李世農,應該道歉。這一點(勇於道歉)我覺得他是不錯的。張勁夫(原中顧委常委、國務委員)說他不是當官的料。」張新元說。(注11)

反右派運動造成的一個後果是,真話變得稀缺,很多人為了自保而噤聲,另有人迎合領導意圖,大肆浮誇與造假。1958年下半年,《安徽文化報》也接到很多來信與來稿,宣稱畝產萬斤。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成員、出版處處長兼《安徽文化部》總編輯方一清原本支持「大躍進」,但這時他發現問題了。「都是浮誇,上上下下異口同聲。這不是開玩笑麼?我是農村出來的種田人,從幾歲開始一直種到18歲。我對農村熟悉,我不相信。在開編輯會的時候,我說:畝產幾萬斤?知不知道一畝地面積到底有多大?不可能的啊。編輯部好多人不熟悉農業,但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我們報紙側重文化,不怎麼登這類報導。但《安徽日報》登了,小女孩坐在高產的水稻秧苗上。我說這是胡搞嘛,上面應該瞭解一下,不能相信。但結果《人民日報》也登了,都吹了起來。」(注12)

方一清1921年生於無為縣長堤鄉(現福渡鎮)方樓村,曾參加革命打游擊,任無為縣第一副縣長。1959年,他並未回無為縣調查,但「那裡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1959年就開始餓死人了,春節的日子不能過的。我有親戚到城裡來說,食堂已經沒糧了,吃草,餓死了很多人。」此時,中央正在貫徹「糾左」方針,方一清沒有公開發表文章,只是就餓死人的現象向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提出了建議———他當時沒有想到這會成為自己的「罪狀」。

這一年的春節,張愷帆也沒閒著。他在省委常委會議上建議,省委負責同志在人民公社成立後第一個春節「到下面去,與民同樂」。他後來解釋這樣提議主要是因為,「老百姓沒有飯吃,又沒有人敢說」,他希望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親自下去看看,瞭解實情。那時,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委都要兼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曾希聖兼肥東縣,張愷帆兼巢縣。張愷帆在這年除夕去了巢縣,「到旗鼓公社和公社幹部一起吃年夜飯,公社幹部想盡辦法,到處奔走,才弄到四菜一湯,有一點肉,一點小毛魚,雞都沒有。酒呢,是山芋乾酒。舊社會再窮,過年也有大幾樣菜啊。由此可見浮誇風造成後果的嚴重。」(注13)

當時,全國上下正在進行「反瞞產私分」運動,認為農民私藏糧食,幹部帶人去農民家到處搜查。張愷帆說,他向省委作了彙報,表示農民真的在挨餓。但曾希聖堅持認為,張愷帆受到蒙騙,此前另一位省委常委桂林棲寫了一篇《揭開糧食的秘密》,作為文件下發,內稱在桐城查出一兩億斤農民私分的糧食。

農村的糧食不斷被徵收上去,開始有很多鄉下人前來向張愷帆反映情況。「特別是無為,來的大多數是拄枴杖的浮腫病人,有的一進門就喊『救命』,還有我的親戚,來了就躺在我的家中,不肯走了。慘狀觸目驚心,忍無可忍。我決心再到巢縣、無為鄉下做些調查。許多好心人勸我:「不要下去吧。下去也沒有用,討批評,何必呢?『我說:「怕什麼呢?共產黨不能不關心群眾疾苦。』」(注14)

張愷帆只在巢縣做了短暫逗留,就去了無為縣。7月4日至23日,他在這裡掀起了一場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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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2012年03月28日10:11南方報業網  韓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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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大鬧無為20天」

1959年7月4日,張愷帆在巢縣發現情況比春節時嚴重,公共食堂一概是清水煮青菜、蘿蔔葉子。剛從無為縣趕來的安徽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楊傑說,無為的情況更為嚴重。他們於是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裡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注15)

很多人向張愷帆下跪求救。他們說,「我們還不如雞,雞一天還有兩把米。」聽說上頭規定每人每天二兩原糧(稻、麥而非米、麵),能發到我們手裡也好。發給食堂,層層剋扣,我們就一點見不到了。」「食堂不能再辦了。」「張省長,把自留地還給我們,我們也度度命。」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裡,第一個餓死的,家裡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只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注16)

張愷帆晚年回憶,當晚,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彙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裡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前者準確。他知道縣委書記在說謊。(注17)

不過,7月7日張愷帆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作長篇講話時,還是首先表示:「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特別是去年那樣大的旱情,我們還取得了很大豐收,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超過以往任何一年。今年午季產量也不低,比去年有了很大的增產。」(注18)

張愷帆在將「我們的成績是基本的、主要的」一筆帶過之後,著重講的是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我們也存在缺點……主要是在完成糧食徵購任務的同時,沒有很好地考慮到群眾生活,也就是沒有把群眾生活安排好。」他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提法並不科學:「肚子」比「面子」重要;現在問題非常嚴重,「病人很多。特別是浮腫病很多、粗腿很多,婦女子宮下垂很多,閉經的很多。我們到了許多村子都看到床上睡著病人,每個村子都有。病人為什麼這樣多?57年、58年有這樣多麼?很顯然,與我們不關心群眾生活是分不開的,如果誰說這與生活沒有關係,那要檢查這個同志的群眾觀點。機關裡也沒有,我也沒有,省裡沒有,縣委會我看也沒有,關起門來說亮話,就是生活沒有搞好,沒營養,再加上去年大躍進勞動過度所造成的。現在有許多人骨瘦如柴,爭(睜)眼看不到這個事實是不對的。」(注19)

張愷帆並沒有說出已經大規模餓死人的事實,他甚至沒有直接提及餓死人。(注20)但他不斷提及幹部的工作作風蠻橫,曾逼死社員:「群眾現在對我們意見很多,我講今天到會的幹部,當然大多數是好的,但也有一部分人,騎在群眾頭上作威作福,動輒就是打罵,不給飯吃,有的作風壞到這樣程度:『吃乾飯上前(怕被人吃完了),吃稀飯上後(前面稀些後面稠些)』,群眾意見很大。我們講作為一個黨員,一個幹部,應該吃苦在前,享樂在後,可是他們這樣還嫌不夠。有的白天吃三餐,晚上還要吃夜餐,我親自在黃汰城看見兩個人在食堂裡吃兩碗很厚的麵疙瘩,油倒得像濃茶,原來這兩個人都是幹部,群眾揭發他們不僅好吃,而且經常打人,有一個是生產隊長,還逼死一個社員。浮腫病人吃的紅糖、黃豆,有些幹部還從中卡油,據說有個地方發了幾十斤紅糖被幾個醫生全部分掉。這些人要加倍處分,他們在『死人手中抓飯吃』,不處分怎麼得了!」

張愷帆還說,中央指示,死人要深埋,上面豎碑,栽幾棵樹,一個公社可以搞幾個公墓區。現在無為縣亂挖人家墳墓的行為脫離了群眾。他打算在無為縣蹲上幾個月不走,對發現的剋扣糧食行為一定依法紀嚴處。在這次講話行將結束時,張愷帆宣佈了三項紀律:不准打人、罵人、捆人;不准剋扣口糧標準;不准營私舞弊(包括貪污腐化在內)。(注21)

幹部「工作作風問題」是張愷帆批評的重點,在接下來幾天的講話中一再提及。1959年7月22日,張愷帆在無為的一次會議上說,「基層幹部動輒打人,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比較普遍,從上到下,幾乎都有。我們有個縣委委員,名叫賴風旭,在三官殿打人,同時我昨天還接到一封來信,說他老婆在那裡吃喝嫖賭,樣樣都來,賴在養殖場裡,據說問題很多。宗發有個基層幹部,打了44人,其中因打致死的貧農五人。打了之後還扣人傢伙食,同時,打人的時候,又不准人拉,誰要拉他就打誰。有個人被打致死,他的家屬到大隊要2塊錢買官(棺)材都沒有要到。他打的人,從七歲到63歲,老少都有。曾經一早上打碎人家六口鍋。這個人現在逮捕了,可是有些人還在顧慮,他是曾政委的警衛員,整他他要告狀。曾政委難道會庇護在他面前工作過的人嗎?你們把省委首長看得這樣簡單。我們在處理幹部的時候是要保護幹部的積極性,但是,是否違法亂紀,致成人命,嚴重的破壞黨的政治影響的人,也要保護他的積極性呢?如果這樣搞,那就要損害廣大人民的積極性。」(注22)

這裡所提到的曾政委,即是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

按照一個半月後無為縣的彙報材料,張愷帆在無為縣共處分15名幹部,此外還「罵了九人」。(注23)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面,開放自由市場。他晚年回憶說,在7月7日講話之前,他在無為縣西鄉、東鄉、南鄉考察了二三十個公社,回到縣城後即決定給安徽省委寫報告,同時停辦食堂。稍晚,正在安徽廬江縣調研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被張愷帆叫到無為,張愷帆希望桂能與他一同反映無為的現狀。「我知道,這種時候,我一個人反映,曾希聖同志肯定是不會相信的。」

此時,王光宇已將無為縣200萬斤糧食裝上船,準備完成省委要求的徵購任務。「王光宇同志一天幾次電話向無為要糧食,張口就是幾千萬斤……他(桂林棲)把桌子一拍:『裝上船也不行!卸下來!糧食一點也不准調出去!』」張愷帆說,這之後,他打電話給安徽省候補書記、副省長陸學斌,希望他從省委宣傳部派兩個人過來。陸學斌派來了《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張愷帆讓他們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裡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注24)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正在廬山召開的八屆八中全會,改變了政策方向。他也因此受到牽連,與陸學斌一道被打成「妄圖修改總路線」的「張陸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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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掃地出門,批倒批臭

按張愷帆晚年的回憶。他在無為縣調查時,安徽省委常委宋孟鄰等人也來到無為,「對凡是我調查過的地方,他全都重新『調查』一遍;凡是我說情況嚴重的地方,他都說不怎麼樣。他避著我召開地、縣幹部會議……宋孟鄰當著我的面不敢講什麼,卻背後放空氣:『張某人肯定要犯錯誤了,他大鬧無為二十天。』後來我才知道,我在無為解散食堂,他們已經派高鴻(安徽省委常委)專程把我寫的反映無為情況和意見的報告送到廬山給曾希聖、黃巖看了,說我『大鬧無為二十天,擅自強迫解散食堂。』宋還背著我找白犁平(安徽省民政廳廳長)、夏雲(安徽省政府辦公廳主任)談話,說:『張某人不看全局,專看陰暗面!』我再在無為蹲下去也沒有意思了,就回到了合肥。」(注25)

回到合肥後,張愷帆發現,此前曾支持他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改變了態度,認為「無為的情況還是可以的。」因為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給廬山開會的曾希聖,後遞交給毛澤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他們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中,站在資產階級立場,蓄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在黨內組織派別,散佈他們的影響,渙散無產階級先鋒隊,另立他們的機會主義的黨……」安徽省省長黃巖提前從廬山回來,召集省委常委會議,張愷帆開始受到長達51天的批鬥,被「掃地出門」。(注26)

「父親要寫檢討,不讓回家。」張愷帆之子張新元說,父親有時會帶他出席批鬥會,他對此有模糊的印象:在合肥稻香樓賓館地下的會議室裡,因天氣炎熱,而放置了一個堆滿冰塊的大木盆降溫。現場人並不是很多,張愷帆寫的檢討無法被通過,大家坐著批鬥他。

有的批鬥會則人數眾多。廬山會議後,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成員方一清參加了安徽省、地、縣三級幹部會議。「主會場在江淮大戲院,坐了1000多人,還有別的會場,一共有2000多人與會。大會開了幾天時間,傳達廬山會議精神,接下來小會批鬥張愷帆。」方一清記得比較清楚的是一次一兩百人參加的批鬥會場,張愷帆沒有受到體罰,他坐在那裡,既不反駁,也不檢討,只是沉默聽那些批判話語。

方一清說,當時發言的人很多,以省委領導為主,他沒有發言,同時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在劫難逃。果然,他也很快因「反對大躍進,說放衛星是假的」、「配合張愷帆向黨發動進攻,說人民公社餓死人」等罪狀而被打成右傾分子。在被打倒之前,安徽省文化廳擬任方一清為單位內的反右傾辦公室主任,方一清說他拒絕了。「我知道這個職位要說瞎話,我不願鬥人,就說自己思想跟不上,不夠條件。」這後來也成為方一清的一條罪名,不僅辜負黨組織的信任,而且牽涉到對廬山會議的態度。

無為縣開始收集並彙報張愷帆的相關材料,內容包括張愷帆在無為期間的講話、批示、調查報告、通話記錄等,張愷帆會見過的人接受了調查,縣委相關領導還專門就某些情況做了說明,包括張愷帆1957年在無為的講話也被翻了出來。(注27)對張愷帆的批判並不局限在「三還原兩開放」,包括他在巢縣「站在地富立場,引起思想混亂」,以及保護反革命分子劉某的歷史也被揭發出來。他講過的一句話 —— 一個幹部兩個保姆,以前資產階級這樣的也不多,同樣被認為是反黨言論。此外,另有材料舉報他違反交規反要抓交通協管員及「大鬧勝利旅社」辱罵服務員,不一而足。(注28)總之是要從各個層面將其批倒批臭。

1959年國慶前幾天,張愷帆一家被下放到淮北勞動。這之後他還曾被秘密囚禁,調查解放前坐牢的經歷,欲定其為「內奸」。(注29)張愷帆受到批鬥後,安徽農村的境況每日愈下。無為縣剛剛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我老家方樓村有100多人,餓死了一半。我家也死了不少人。他們也來求援過,我沒辦法。自己都吃不飽,一個月20多斤糧,鄉下來人還要招待。」方一清說,他的岳母、內兄和解放前剛剛分家的叔叔都在死亡名單上。

做了三年右傾分子之後,張愷帆在1962年6月被宣佈平反。依官方數據,在無為縣大躍進人口最低谷的1960年,人口總數為662557人,而此前該縣人口最多的年份是1957年———982979人。三年來,無為縣人口減少了約32萬人,大約是該縣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注30)而整個安徽省農村1961年較1958年共減少了449萬人。(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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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注1:張新元2012年1月於安徽合肥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2、6:《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央黨史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注3、4、5:《張愷帆回憶錄》張愷帆口述,宋霖記錄整理,宋霖、劉思祥註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注7:《無為日報》1959年7月4日頭版報導《開展增產節約運動,宣傳口各單位幹部積極開墾種菜》。

注8:《無為縣志》126頁,無為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

注9:據《無為縣志》,1959年無為縣人口死亡人數為86278人,死亡率為9.747%.而在1957、1958年年,死亡率分別為0.913%和1.104%.

注10:參見《張愷帆回憶錄》。

注11:在《張愷帆回憶錄》中,有關於李世農「因為如實反映情況」而受批判的段落,但並未提及張愷帆參與批鬥,也沒有就此道歉。

注12:2012年1月,方一清在合肥家中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13、14、15、16、17:《張愷帆回憶錄》。

注18、19:《張愷帆同志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無為縣檔案館館藏。《張愷帆回憶錄》也收錄該講話,但個別地方有增刪。譬如,刪掉了「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在「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前增加了一句「據縣委彙報」。

注20:戴厚英在1992年3月《隨筆》雜誌發表的《愷老,您好》中說,「在那謊言無價,人命如草的『大躍進』年月,安徽人民的狀況只能用血淚書寫……就在這個時候,張愷帆發出了一個真實的聲音:百姓家裡沒糧了,他們已經餓死了。」事實是,張愷帆並未直言餓死人,這大概因為當時的氛圍下,公開宣說餓死人仍是重大政治錯誤。

注21:1959年7月7日《張愷帆同志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

注22:《張省長在無為縣公社書記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3:《張愷帆處分和罵幹部情況》,1959年9月6日統計。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4、25、26:《張愷帆回憶錄》。

注27:見無為縣檔案館檔案《關於對反黨分子張愷帆在無為進行反黨罪行活動、檢舉有關材料及省委張陸聯盟的會議》。

注28:參見合肥市檔案館相關檔案。

注29:《張愷帆回憶錄》。

注30:參見《無為縣志》。無為縣實際人口以1961年為最低,但因遷入人口多,故總數超過1960年。該統計數據也疑似造假,因為出生、死亡和遷入、遷出的人數,和總人數的增減並不吻合。

注31:見《當代中國的安徽》第602頁附錄二《安徽省綜合統計表》之人口數,1958年年末安徽農村總人口為2997萬人,1961年末為2548萬人。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3月版。

◎1959年,張愷帆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裡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裡,第一個餓死的,家裡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只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

◎張愷帆回憶,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彙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裡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

◎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面,開放自由市場。張愷帆還讓《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裡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

◎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到廬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

(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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