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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news.qq.com/a/20120328/000605.htm
大饑荒年代的清醒者張愷帆之蒙冤往事
2012年03月28日10:11南方報業網 韓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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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大鬧無為20天」
1959年7月4日,張愷帆在巢縣發現情況比春節時嚴重,公共食堂一概是清水煮青菜、蘿蔔葉子。剛從無為縣趕來的安徽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楊傑說,無為的情況更為嚴重。他們於是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裡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注15)
很多人向張愷帆下跪求救。他們說,「我們還不如雞,雞一天還有兩把米。」「聽說上頭規定每人每天二兩原糧(稻、麥而非米、麵),能發到我們手裡也好。發給食堂,層層剋扣,我們就一點見不到了。」「食堂不能再辦了。」「張省長,把自留地還給我們,我們也度度命。」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裡,第一個餓死的,家裡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只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注16)
張愷帆晚年回憶,當晚,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彙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裡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前者準確。他知道縣委書記在說謊。(注17)
不過,7月7日張愷帆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作長篇講話時,還是首先表示:「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特別是去年那樣大的旱情,我們還取得了很大豐收,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超過以往任何一年。今年午季產量也不低,比去年有了很大的增產。」(注18)
張愷帆在將「我們的成績是基本的、主要的」一筆帶過之後,著重講的是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我們也存在缺點……主要是在完成糧食徵購任務的同時,沒有很好地考慮到群眾生活,也就是沒有把群眾生活安排好。」他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提法並不科學:「肚子」比「面子」重要;現在問題非常嚴重,「病人很多。特別是浮腫病很多、粗腿很多,婦女子宮下垂很多,閉經的很多。我們到了許多村子都看到床上睡著病人,每個村子都有。病人為什麼這樣多?57年、58年有這樣多麼?很顯然,與我們不關心群眾生活是分不開的,如果誰說這與生活沒有關係,那要檢查這個同志的群眾觀點。機關裡也沒有,我也沒有,省裡沒有,縣委會我看也沒有,關起門來說亮話,就是生活沒有搞好,沒營養,再加上去年大躍進勞動過度所造成的。現在有許多人骨瘦如柴,爭(睜)眼看不到這個事實是不對的。」(注19)
張愷帆並沒有說出已經大規模餓死人的事實,他甚至沒有直接提及餓死人。(注20)但他不斷提及幹部的工作作風蠻橫,曾逼死社員:「群眾現在對我們意見很多,我講今天到會的幹部,當然大多數是好的,但也有一部分人,騎在群眾頭上作威作福,動輒就是打罵,不給飯吃,有的作風壞到這樣程度:『吃乾飯上前(怕被人吃完了),吃稀飯上後(前面稀些後面稠些)』,群眾意見很大。我們講作為一個黨員,一個幹部,應該吃苦在前,享樂在後,可是他們這樣還嫌不夠。有的白天吃三餐,晚上還要吃夜餐,我親自在黃汰城看見兩個人在食堂裡吃兩碗很厚的麵疙瘩,油倒得像濃茶,原來這兩個人都是幹部,群眾揭發他們不僅好吃,而且經常打人,有一個是生產隊長,還逼死一個社員。浮腫病人吃的紅糖、黃豆,有些幹部還從中卡油,據說有個地方發了幾十斤紅糖被幾個醫生全部分掉。這些人要加倍處分,他們在『死人手中抓飯吃』,不處分怎麼得了!」
張愷帆還說,中央指示,死人要深埋,上面豎碑,栽幾棵樹,一個公社可以搞幾個公墓區。現在無為縣亂挖人家墳墓的行為脫離了群眾。他打算在無為縣蹲上幾個月不走,對發現的剋扣糧食行為一定依法紀嚴處。在這次講話行將結束時,張愷帆宣佈了三項紀律:不准打人、罵人、捆人;不准剋扣口糧標準;不准營私舞弊(包括貪污腐化在內)。(注21)
幹部「工作作風問題」是張愷帆批評的重點,在接下來幾天的講話中一再提及。1959年7月22日,張愷帆在無為的一次會議上說,「基層幹部動輒打人,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比較普遍,從上到下,幾乎都有。我們有個縣委委員,名叫賴風旭,在三官殿打人,同時我昨天還接到一封來信,說他老婆在那裡吃喝嫖賭,樣樣都來,賴在養殖場裡,據說問題很多。宗發有個基層幹部,打了44人,其中因打致死的貧農五人。打了之後還扣人傢伙食,同時,打人的時候,又不准人拉,誰要拉他就打誰。有個人被打致死,他的家屬到大隊要2塊錢買官(棺)材都沒有要到。他打的人,從七歲到63歲,老少都有。曾經一早上打碎人家六口鍋。這個人現在逮捕了,可是有些人還在顧慮,他是曾政委的警衛員,整他他要告狀。曾政委難道會庇護在他面前工作過的人嗎?你們把省委首長看得這樣簡單。我們在處理幹部的時候是要保護幹部的積極性,但是,是否違法亂紀,致成人命,嚴重的破壞黨的政治影響的人,也要保護他的積極性呢?如果這樣搞,那就要損害廣大人民的積極性。」(注22)
這裡所提到的曾政委,即是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
按照一個半月後無為縣的彙報材料,張愷帆在無為縣共處分15名幹部,此外還「罵了九人」。(注23)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面,開放自由市場。他晚年回憶說,在7月7日講話之前,他在無為縣西鄉、東鄉、南鄉考察了二三十個公社,回到縣城後即決定給安徽省委寫報告,同時停辦食堂。稍晚,正在安徽廬江縣調研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被張愷帆叫到無為,張愷帆希望桂能與他一同反映無為的現狀。「我知道,這種時候,我一個人反映,曾希聖同志肯定是不會相信的。」
此時,王光宇已將無為縣200萬斤糧食裝上船,準備完成省委要求的徵購任務。「王光宇同志一天幾次電話向無為要糧食,張口就是幾千萬斤……他(桂林棲)把桌子一拍:『裝上船也不行!卸下來!糧食一點也不准調出去!』」張愷帆說,這之後,他打電話給安徽省候補書記、副省長陸學斌,希望他從省委宣傳部派兩個人過來。陸學斌派來了《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張愷帆讓他們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裡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注24)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正在廬山召開的八屆八中全會,改變了政策方向。他也因此受到牽連,與陸學斌一道被打成「妄圖修改總路線」的「張陸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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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掃地出門,批倒批臭
按張愷帆晚年的回憶。他在無為縣調查時,安徽省委常委宋孟鄰等人也來到無為,「對凡是我調查過的地方,他全都重新『調查』一遍;凡是我說情況嚴重的地方,他都說不怎麼樣。他避著我召開地、縣幹部會議……宋孟鄰當著我的面不敢講什麼,卻背後放空氣:『張某人肯定要犯錯誤了,他大鬧無為二十天。』後來我才知道,我在無為解散食堂,他們已經派高鴻(安徽省委常委)專程把我寫的反映無為情況和意見的報告送到廬山給曾希聖、黃巖看了,說我『大鬧無為二十天,擅自強迫解散食堂。』宋還背著我找白犁平(安徽省民政廳廳長)、夏雲(安徽省政府辦公廳主任)談話,說:『張某人不看全局,專看陰暗面!』我再在無為蹲下去也沒有意思了,就回到了合肥。」(注25)
回到合肥後,張愷帆發現,此前曾支持他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也改變了態度,認為「無為的情況還是可以的。」因為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給廬山開會的曾希聖,後遞交給毛澤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他們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中,站在資產階級立場,蓄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在黨內組織派別,散佈他們的影響,渙散無產階級先鋒隊,另立他們的機會主義的黨……」安徽省省長黃巖提前從廬山回來,召集省委常委會議,張愷帆開始受到長達51天的批鬥,被「掃地出門」。(注26)
「父親要寫檢討,不讓回家。」張愷帆之子張新元說,父親有時會帶他出席批鬥會,他對此有模糊的印象:在合肥稻香樓賓館地下的會議室裡,因天氣炎熱,而放置了一個堆滿冰塊的大木盆降溫。現場人並不是很多,張愷帆寫的檢討無法被通過,大家坐著批鬥他。
有的批鬥會則人數眾多。廬山會議後,安徽省文化廳黨組成員方一清參加了安徽省、地、縣三級幹部會議。「主會場在江淮大戲院,坐了1000多人,還有別的會場,一共有2000多人與會。大會開了幾天時間,傳達廬山會議精神,接下來小會批鬥張愷帆。」方一清記得比較清楚的是一次一兩百人參加的批鬥會場,張愷帆沒有受到體罰,他坐在那裡,既不反駁,也不檢討,只是沉默聽那些批判話語。
方一清說,當時發言的人很多,以省委領導為主,他沒有發言,同時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在劫難逃。果然,他也很快因「反對大躍進,說放衛星是假的」、「配合張愷帆向黨發動進攻,說人民公社餓死人」等罪狀而被打成右傾分子。在被打倒之前,安徽省文化廳擬任方一清為單位內的反右傾辦公室主任,方一清說他拒絕了。「我知道這個職位要說瞎話,我不願鬥人,就說自己思想跟不上,不夠條件。」這後來也成為方一清的一條罪名,不僅辜負黨組織的信任,而且牽涉到對廬山會議的態度。
無為縣開始收集並彙報張愷帆的相關材料,內容包括張愷帆在無為期間的講話、批示、調查報告、通話記錄等,張愷帆會見過的人接受了調查,縣委相關領導還專門就某些情況做了說明,包括張愷帆1957年在無為的講話也被翻了出來。(注27)對張愷帆的批判並不局限在「三還原兩開放」,包括他在巢縣「站在地富立場,引起思想混亂」,以及保護反革命分子劉某的歷史也被揭發出來。他講過的一句話 —— 一個幹部兩個保姆,以前資產階級這樣的也不多,同樣被認為是反黨言論。此外,另有材料舉報他違反交規反要抓交通協管員及「大鬧勝利旅社」辱罵服務員,不一而足。(注28)總之是要從各個層面將其批倒批臭。
1959年國慶前幾天,張愷帆一家被下放到淮北勞動。這之後他還曾被秘密囚禁,調查解放前坐牢的經歷,欲定其為「內奸」。(注29)張愷帆受到批鬥後,安徽農村的境況每日愈下。無為縣剛剛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我老家方樓村有100多人,餓死了一半。我家也死了不少人。他們也來求援過,我沒辦法。自己都吃不飽,一個月20多斤糧,鄉下來人還要招待。」方一清說,他的岳母、內兄和解放前剛剛分家的叔叔都在死亡名單上。
做了三年右傾分子之後,張愷帆在1962年6月被宣佈平反。依官方數據,在無為縣大躍進人口最低谷的1960年,人口總數為662557人,而此前該縣人口最多的年份是1957年———982979人。三年來,無為縣人口減少了約32萬人,大約是該縣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注30)而整個安徽省農村1961年較1958年共減少了449萬人。(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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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注1:張新元2012年1月於安徽合肥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2、6:《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央黨史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注3、4、5:《張愷帆回憶錄》張愷帆口述,宋霖記錄整理,宋霖、劉思祥註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注7:《無為日報》1959年7月4日頭版報導《開展增產節約運動,宣傳口各單位幹部積極開墾種菜》。
注8:《無為縣志》126頁,無為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
注9:據《無為縣志》,1959年無為縣人口死亡人數為86278人,死亡率為9.747%.而在1957、1958年年,死亡率分別為0.913%和1.104%.
注10:參見《張愷帆回憶錄》。
注11:在《張愷帆回憶錄》中,有關於李世農「因為如實反映情況」而受批判的段落,但並未提及張愷帆參與批鬥,也沒有就此道歉。
注12:2012年1月,方一清在合肥家中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13、14、15、16、17:《張愷帆回憶錄》。
注18、19:《張愷帆同志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無為縣檔案館館藏。《張愷帆回憶錄》也收錄該講話,但個別地方有增刪。譬如,刪掉了「對1958年的成績和今年午季豐收的成績是不能動搖的」,在「全縣糧食總產在十一二億左右」前增加了一句「據縣委彙報」。
注20:戴厚英在1992年3月《隨筆》雜誌發表的《愷老,您好》中說,「在那謊言無價,人命如草的『大躍進』年月,安徽人民的狀況只能用血淚書寫……就在這個時候,張愷帆發出了一個真實的聲音:百姓家裡沒糧了,他們已經餓死了。」事實是,張愷帆並未直言餓死人,這大概因為當時的氛圍下,公開宣說餓死人仍是重大政治錯誤。
注21:1959年7月7日《張愷帆同志在無為縣五級幹部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
注22:《張省長在無為縣公社書記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3:《張愷帆處分和罵幹部情況》,1959年9月6日統計。無為縣檔案館館藏。
注24、25、26:《張愷帆回憶錄》。
注27:見無為縣檔案館檔案《關於對反黨分子張愷帆在無為進行反黨罪行活動、檢舉有關材料及省委張陸聯盟的會議》。
注28:參見合肥市檔案館相關檔案。
注29:《張愷帆回憶錄》。
注30:參見《無為縣志》。無為縣實際人口以1961年為最低,但因遷入人口多,故總數超過1960年。該統計數據也疑似造假,因為出生、死亡和遷入、遷出的人數,和總人數的增減並不吻合。
注31:見《當代中國的安徽》第602頁附錄二《安徽省綜合統計表》之人口數,1958年年末安徽農村總人口為2997萬人,1961年末為2548萬人。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3月版。
◎1959年,張愷帆來到了無為,「第一鎮是石澗,路上行人沒有一個不帶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農戶家裡看看,大多數躺在床上,呻吟不絕。」張愷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澗區沿河梢村,「全村十幾戶人家就有九個孤兒!農民家裡,第一個餓死的,家裡人還給他弄幾塊板,釘個棺材。第二、第三個餓死的,就只用竹床或門板抬出去。第四、第五個就更慘了。」
◎張愷帆回憶,在無為縣城,縣委書記姚奎甲在向張愷帆彙報時,仍堅稱1958年全縣共收糧食13億斤,上交7億斤,現在農民每人每天可得4兩原糧,全縣浮腫病人不過萬把人,「浮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不做事當然沒有飯吃。」但第二天,他從無為縣糧食局長處獲知,縣裡有兩本賬,一本7億斤,另一本13億斤。
◎在無為縣,張愷帆提出著名的「三還原兩開放」:吃飯還原(解散食堂)、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水面,開放自由市場。張愷帆還讓《安徽日報》的兩名記者寫一份報告外加一份內參。「如果省裡講不通,就把內參送到中央去。不管有多大風險,我是決心要把實際情況反映上去的。」
◎彭德懷1958年上半年來安徽時,陪同者恰好是張愷帆,故有人認為彭德懷廬山會議致信毛澤東的材料是張愷帆提供的。1959年8月4日,安徽省委專門就張愷帆案形成報告,送到廬山。8月10日,毛澤東做了批語:「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
(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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