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9春夏之交(土鱉插圖版)(下)
AlphaQ
2004-6-18, 19:36
{上略}
在六部口開槍殺人的並不是從木樨地開過來的隊伍,因為那支隊伍的卡車被堵截住了,一時過不來。在木樨地和六部口之間,是復興門立交橋,立交橋往南是西便門,來到六部口殺人的隊伍應該是從國華商場附近的西便門進城上了二環路,由復興門轉彎向東很快就到達六部口了。
這不過是我自己的猜測,不一定準確。
木樨地堵截的軍車是卡車,可是開到六部口/西單的是清一色的裝甲車,所以我認為他們來路不同,北邊兒是阜成門車公莊西直門奔俺們老窩兒海澱方向去了,應該機會不大,只有從南邊兒的西便門進來了。
我想,有可能是軍隊的卡車被堵截在木樨地無法繼續開進,才導致他們「暗渡陳倉」派了可以衝開路障的裝甲車隊從西便門進來直撲長安街。
大概是因為街上本來就很嘈雜,所以我們在六部口根本就聽不到木樨地方向的槍聲。等聽到槍聲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看到復興門立交橋上往下衝的裝甲車大燈了。
在長安街上從遠處看裝甲車由復興門開過來,那畫面很有些詭秘怪誕。我一開始都反應不過來遠處的是些什麼東西。首先看到的最明顯的是探照燈一樣的前大燈,突然向前照著,又突然朝天,突然又朝前,再朝天,就這麼上上下下變換著照射的方向。我當時完全看不懂這是怎麼個意思,因為是在夜間的正面看過去,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正在開過來。
開到跟前,看明白了。裝甲車大燈突然朝天,是因為遇到了路障車頭衝上去的結果,壓倒路障以後車燈就恢復朝前;然後再衝擊路障,這樣循環往復同樣的動作導致了怪異的車燈照射角度頻繁的變換。
路障,主要就是長安街兩側的快慢車道的鐵欄杆被暴徒們橫過來放在路中央。這東西攔住卡車是沒有大問題,但是擋不住履帶裝甲車,只能降低裝甲車隊的行進速度。
槍聲,從出現就一直沒有停過,並不是像爆豆那樣密集,但是沒有任何間斷,一直在不斷的響。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的是,當時的槍聲很大,異乎尋常的大。我從小就見過開槍,近距離觀摩過三十八軍的實彈訓練,後來在美國的靶場自己也打過槍,但是印象中聲音最大的還是那次在長安街上的戒嚴部隊的槍聲。
也許是兩邊兒的樓房導致回聲,也許是夏天夜晚的空氣濕度比較大,但是我不認為是心理作用導致給人的感覺這槍聲特別大。
那槍聲大到不少人已經忍受不了要伸手去堵耳朵。站在我身旁一條漢子大喊:大家別怕!這不是真槍,這是嚇唬人用的響彈。我是復員軍人,我聽得出來什麼是真槍。
一開始我還真相信這爺們兒了,但是馬上事實就證明他說的不對。隨著槍聲,牆上往下猛掉土渣子,頭上的廣告牌子和公共汽車站牌也偶爾會突然發一聲巨響。
我他媽再傻,到這時候也完全明白過來了:這可不是嚇唬人的,是真的!
中彈的人也出現了,因為是夏天,大部份人穿的衣服都是淺顏色的,中槍的人最明顯的就是在路燈下突然身上出現迅速擴大的黑色,那是在流血。
事情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的,從很糊塗的遲疑惶惑到鮮血淋漓的悲慘真相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都是在大約一兩分鐘內。
我想,當時在場的人主要的感覺是震驚和恐怖。面對裝甲車,手無寸鐵的暴徒們就只有怒罵了。也真有不怕死的主兒,手裡拎著磚頭衝上去拍裝甲車,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我親眼看到好幾個小伙子這麼幹。
裝甲車是完全的戰爭機器,沒有反坦克手雷或者火箭筒炸藥包之類的東西,你有步槍都不行,就只能對它一籌莫展。
在木樨地,暴徒們對卡車上的軍人可能還有些很有限的威脅,因為磚頭扔過去也有可能會砸到誰身上(頭上不怕,有鋼盔);但是在六部口,情況不同,這裡完全是屠殺。在西長安街上,沒有人,也沒有人有能力,去阻擋履帶裝甲車的行進,只有原來拉上去的路障降低了裝甲車的行進速度而已。
裝甲車大概是燒柴油的,估計消音器也特別簡單,發動機的轟鳴也很震人,而且是一連串的裝甲車隊開過來。
剛過午夜時分不久,刺耳的槍聲一直不斷,裝甲車的柴油發動機大聲轟鳴,裝甲車衝撞路障和履帶碾壓路障欄杆和自行車的難聽的金屬斷裂聲,街上是成千上萬人的怒罵哭喊和哀號,全都混成一片,震耳欲聾,大概人間地獄也就是這樣兒了。
噢,您別忘了,這條街名字叫「長安街」。據說這條街上從來沒有動過刀兵,連日本鬼子都沒有。
也可能是給嚇壞了,我當時感覺腦子有些麻木,但還沒嚇得失去意識。我當時站的位置比較靠前,裝甲車就在面前十幾米處開過。當第一輛裝甲車正好開到我面前,我竟然還有意識的仔細看了一眼手上的電子錶。
那個時刻,我看得真真切切,記得清清楚楚:4號凌晨一點零八分。
封從德先生提供的資料上說,各路戒嚴部隊在凌晨一點到達天安門廣場,這時間不是很準確,因為我的手錶誤差從來不超過15秒。第一輛裝甲車開到我面前就已經一點零八分了,從西長安街過來的這支裝甲部隊是不可能於一點鐘到達天安門廣場的。
從六部口到天安門廣場,還有好幾站地呢。就算沒有任何障礙,裝甲車也要再開好幾分鐘,甚至十多分鐘才能到達。我小時候隨著上中學的表哥在永定門火車站下車,正好是晚上,乘末班車到六部口以後就沒有車換了,只能步行往天安門方向走,讓我在那時候就已經深深體會到「任重而道遠」的具體含義。要不是表哥連哄帶嚇唬還說要踹我,我早就坐馬路牙子上不走了。
我印象裡,最艱難的是走到正義路附近那一段帶花格的青磚牆外,真是走不動,後來知道那裡邊兒是公安部宿舍。如果當時住在那院兒裡,我的童年時代應該會稍微少一點兒痛苦。後來認識那院兒裡一大姐,我很感慨對她說,相見恨晚,20年前我特別想住在您家。現在想住也沒戲,大姐早就一猛子扎英國去了。
當時在西長安街上開過去的有多少輛裝甲車,我可說不清楚,感覺上有個大約十多輛甚至二十輛吧。因為誰也沒有閒心去計算這個,受傷的人需要趕快送醫院搶救。
我是那種典型膽小如鼠臨陣脫逃的主兒,本來是想馬上腳底抹油倉皇逃竄的,可是剛轉身正要溜牆角撒腿跑,看見一瘦孩子窩在牆角扶著一棵樹,明顯是中槍了。
我過去問他「還能走路麼?」,這孩子帶著點兒哭腔兒回答:「我左腿不能用了」,我低頭一看,子彈打在他左腿膝蓋下邊,也不知道骨頭是否打碎了,傷口還在流血。
聽口音,肯定不是北京人,可能是外地來北京的,或者是在北京上學的外地學生,旁邊兒也沒有同伴兒。我確實很想逃跑,可是見死不救也不太合適,我只好彎腰把他扛起來去胡同裡找我的自行車。這孩子在我肩膀上就說了一句話,「謝謝你,大哥」,這麼一來把我弄得就更不好意思把他扔地上了。
好在我的車還在,沒有被放到街上去當路障,我把這孩子放在後座上讓他抱著我腰這樣就可以騎車走了。我也不知道醫院在哪兒,但是正好前邊兒有另外一個受傷的學生被往醫院送,我就跟著他們往北走。
本來深夜裡鑽胡同找醫院是個麻煩事兒,但是那天很容易。週圍胡同裡的人都被槍聲驚醒了,見到受傷的學生無不熱情幫助,不用張口問,人家就給帶路,還馬上找人來幫忙送東西提供藥品紗布毛巾平板車。北京人本來也算熱情,但是這麼熱情的我還沒有見到過。
在我前邊兒的那個傷員,也是個子不高圓臉的一個孩子,我估計也是個外地學生,傷很重,他一聲不吭,如果是我這種貧嘴的北京痞子,早就把戒嚴部隊全體官兵的親姥姥都給拉出來辦過好幾遍了。
這孩子是大腿後邊兒上挨了一槍,雖然在路燈下我也看不太清楚,但是明顯很嚴重。他側躺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前邊兒一個人推車,後邊兒倆人抬著他的頭和腳,後邊兒的人用毛巾堵著他的傷口,一塊白毛巾立刻就變成黑色的了,鮮血稀里嘩啦的往下流,馬上換一塊周圍居民送來的白毛巾堵上,立刻又變成黑的,血流的太多,我懷疑是股動脈被打斷了。我緊跟在他們後面,我帶著的那孩子用發抖的手緊抱著我腰,一塊一塊浸滿了鮮血的「黑色」毛巾不斷扔在我腳下,看得我心驚肉跳,就剩下一個感覺了:肉麻!
最近的醫院就是郵電醫院,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胡同裡邊兒竟然還有個醫院。我前邊兒那個傷員是第一個送到醫院的,我這個是第二個。醫院裡夜裡值班的醫護人員也不太多,有個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大概是突然被嚇壞了,站在門廳裡放聲大哭。
我一直想趕快跑,可是傷員很多,附近的大爺大媽都爬起來幫著搶救運送,我這麼又高又壯的一年輕小伙子,如果撒腿跑了真有點兒抹不開面子,於是把大爺手裡的平板車接過來跑去街上推傷員。
到底有多少死傷,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當時送去醫院的有些傷員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尤其是頭部中槍的,有個小伙子被子彈從左眼打進去,半個腦袋都血肉模糊,可能當場就已經沒命了。
傷員的血,順著平板車的縫隙往下流,流到我的褲子和鞋上,血跡斑斕。
送傷員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大約有一個多鐘頭,也許兩個多,差不多都送到醫院裡了。我的推車送人行動結束,醫院裡的事兒一般人也幫不上什麼了。
站在郵電醫院門口,腦子裡的麻木還沒有消散,這幾個鐘頭內發生的事情雖然是活生生的都在我眼前上演,可是卻感到有些不真實,如夢如幻。
臉頰上和衣服領子,還散發著幾個鐘頭以前約會戀人帶來的女兒香;低頭一看,兩隻腳一黑一白,鞋和褲子上都濺了不知道多少個人的鮮血。
他大爺的!恍如隔世。
等到騎車真正往海澱方向逃竄的時候,已經大約凌晨四點了。
我真是嚇壞了,都不敢走大路,怕被戒嚴部隊撞到當場擊斃。鑽胡同鑽到阜外大街看到一片寧靜,才開始走大街。遇到一個與我一起逃竄的小伙子,不是學生,在釣魚臺賓館工作,到甘家口分手時候互道珍重,他還給我留了名字和電話,但是早找不到了。
這一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到了白石橋路口才見到三五個人,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都很奇怪,他們聽到了槍聲,但是誤以為是鞭炮,還在納悶兒誰家會在半夜娶媳婦兒。
然後一直往北走的路上繼續沒有什麼人,空蕩蕩的就我一個人發瘋一樣蹬著自行車,那時候我心裡也是空蕩蕩白茫茫的一片,說失魂落魄不算過份。
到中關村頤賓樓附近見到十來個人,我來不及仔細解釋,只告訴他們開槍殺人了,他們看到我身上的血,倒是相信了,沒以為我是精神病。
到北大南門,一幫人,大約有二三十口子,圍在一起正在聽一個站在檯子上的研究生說話,那哥們兒還在義正詞嚴呢「人民政府就是人民可以選擇的政府,我們完全有權利要求李鵬下臺!」我確實記得他說的就是這幾句話。
我過去大喊:「先別他媽說什麼李鵬不李鵬的了,戒嚴部隊已經開槍殺人了!」
那幫人大概看我這痞子模樣兒不像個體面人,對我說的話也半信半疑。我早被嚇壞了,也沒有心思停下來給他們多解釋。
我不敢確定,但是感覺上我是第一個把殺人的噩耗帶回海澱的。
回到家,大約已經快五點鐘了。一進院兒,馬上有二十多人圍上來猛打聽到底怎麼回事兒,有人接到城裡來的電話,已經知道大事不妙,我把知道的都說完了,才有個叔叔提醒道「你趕快回家去吧,你媽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已經有別人通知俺娘了,等看到俺娘臉上的神色,我突然深刻意識到我在這世界上繼續活著或者死了還真不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兒。
我自己的父母,見到自己的兒子濺一身血,但是活著回來了。可是那天夜裡的屠殺不知道導致了多少同樣慈愛的父母再也見不到他們自己正值花樣年華的兒女了。
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大概影響甚至改變了不少人,對我也有影響,雖然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影響,反正這種事兒一輩子也就遇到這一次了。
我這種沒理想沒追求沒見識的庸俗之輩,任何大道理都完全不懂,不過是發現了生命很寶貴也很脆弱。現在擁有可能不覺得多麼寶貴,可是等到失去的時候就什麼都來不及了。既然還活著,就盡量讓這條生命更愉快更充實一點兒,善待自己也善待週圍的其他人,珍惜與家人親友的情誼。
咱們這裡,因為這件事情而嚴重改變生活軌跡的也有好幾位,比如常見的封從德,老鄭,高寒,茉莉大姐,可能也包括胡平王希哲等幾位,當然這些大哥大姐(或者說叔叔阿姨也行)都是有遠大理想和堅強信念的主兒,就算按鹹帶魚分類跟我這種的也絕對不是一撥兒。
不過,人類的共性還是應該佔大部份,這些同志大概都不方便回國去。這已經不是「淡淡的一抹鄉愁」了,流亡十多年還看不到個盡頭,父母親的年紀也都越來越大,親人間的思念可不會因為有理想而變得淡薄。看到茉莉說過的「一股暖流」,和一個報紙編輯吳仁華寫自己不能回家的一段兒,甚至讓人覺得本來是人之常情的回家看望父母親竟然也是一件奢侈活動了。
對這些受到89年事件嚴重影響到今天的各位,我也不知道該跟您說什麼好。俺鼓搗一個自己的聲音貼上來給各位聽聽吧,是一首有點兒傷感的歌兒。
{下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