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奪權論批判
把八九民運描述為一場「政治奪權運動」,是「秩序黨」在現代社會進行的陳腐醜惡的表演之一,是自由主義在東方社會必然遭受的「來自低一層次的批評」。正在使用石器的原始部落必然把計算機當做特殊的石器。根據「闊起來了」的「無套褲漢」可憐的政治常識和不幸的歷史「經驗」,它把89民運看作群眾造反和學生奪權運動,認為89民運的政治目的是要奪取他的寶貝權力或「吃飯的傢伙」。這是「梁山體制」關於政治問題的全部見解或全部知識。李光耀馬上隨聲附和這個「奪權論」,並依此為基礎反問:學生掌權後能治理好國家嗎?而中國的很多民眾同樣認為89年民運是秀才造反(奪權),因而有「十年不成」的可愛的惋惜或可悲的冷嘲。然後是一些「理性明星」登場,他們評論說:「如果更理性一些,可能權力就到手了。」
「奪權論」對民主政治的無知使我震驚。這種輿論是對已經倒下的自由的第二次活埋,它使自由如一個孤獨軟弱的人面對一群憤怒愚蠢的暴民,只不過這種殘暴是以犬儒主義的面貌出現的而已。對任何人道主義行動進行唯一的實用主義的「還原」,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拿手最本能的文化習性。
我希望人們記住:89年民運的目標不是政治權力本身而是實現公民權利。八九年的學生運動其主流不是要取得權力,而僅僅是為了要取得批評權力的權利和保護自己的權利不受侵犯的權利;其次它是渴望建立一種政治制度,這種制度能夠保證無論誰取得政治權力都是民主和平選舉的結果,而不是使用暴力和耍弄陰謀的結果。自由主義既無造反奪權的目的,也沒有「打倒篡奪」的訴求。89民運沒有把執政黨用暴力「趕」下台的任何意圖,至多不過是希望建立一種體制,這種體制可以保證執政黨的「上台」與「下野」都是民意的結果,而不是盜用民意的結果。至於把某個人趕下台,這從來不是民主運動的政治理想。民主運動的政治目標不是「換人」,而是建立和平的「換人制度」,不是想依靠機會主義和自然強力,而是希望人類通過理性和商議建立一種和平的政治制度。可惜,這種對人類尊嚴的熱情淹沒在習慣性的野蠻和愚蠢之中--野蠻勝利了,然後愚昧來向野蠻鼓掌,向尊嚴吐口水。
即使89民運呼籲執政黨下台,也是希望以和平和公開的方式,任何公民都有這個權利。是的,「為什麼就不能批評共產黨的領導」?這真是豈有此理。「反對共產黨的領導」這絕不意味著民運人士自己希望以中共的方式取而代之。在民主制度已經建立的前提下,至於是中共,還是「民運份子」都可以參加政治權力的自由競爭--但那已和民主運動本身無關。到那時,至於在此基礎上,公民民主選舉制度是否選舉「學生」--李光耀認為89民運僅僅是學生運動,這一點他與他的「中國朋友」是矛盾的,因為中國同志認為是一小撮人領導了學生而演化為一場全民運動(社會動亂)--以及「學生」是否有能力領導國家,就無需李光耀先生操心了。他應該相信人民自己會對自己負責的。
但「奪權論」不小心透露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1989年的血腥鎮壓民主行動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捍衛權力的穩定,而不是為了什麼社會穩定和公眾的利益以及什麼主義的信仰。它暴露了「平息」的政治本質。「奪權論」意味著「我」鎮壓你就是因為「你」要奪「我」的權,而不是因為你「破壞社會穩定」和「要求民主自由」。「秩序黨」對一切社會醜惡和殘暴都可以「寬容」,它唯一要反對的事情就是任何有「奪權」意向的思想和行動。由於它的歷史經驗,由於對權力穩定的神經高度緊張,一切批評行動都被它視為「這是一場有計劃、有預謀的奪權運動。」,而它唯一的反應就是掏槍。
正是從「奪權論」這個虛構的前提出發,他們才一本正經地質問:學生們掌權能治理好國家嗎?結論彷彿自然是應該鎮壓,而似乎鎮壓還為中國人民作了一件大好事。彷彿只有他們才能治理好國家似的。事實上,這個前提完全是虛構的。不僅如此,人們更有權利質問:那你們「掌權」就能「治理好國家」嗎?正是人們經過無數次的慘痛經驗已經確信在現有制度下你們治理不好國家,所以才要求民主的。但這絲毫不意味著要求民主的人自認為自己可以治理好國家;自由主義者認為,任何自詡不受監督就能「治理好國家」的理論,都是一種十足的狂妄和謊言。
「奪權論」污蔑也是純粹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理性明星」以此證明了他的權力崇拜本質和自由信仰的作秀。阿侖特說,極權社會中的「群眾」不相信存在沒有現實利益動機或實用性陰謀的社會事件。既然毛說「『利』者,權力也」,那追問一切行為的物質利益動機或「權力動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卑賤者的特點是,眼睛只盯著自己的利益,一心想著實惠和好處。這思想甚至比他內心最強烈的本能還要強烈,他絕不讓本能誤導自己去幹沒有實惠的事,這便是卑賤者的智能和情感了……,卑賤者對高尚者的激情是蔑視的。」根據這種「智能」,根據他們自己的人生經驗,他們絕不相信會有高尚存在,認為任何行為都必然有利益動機;對一切行為進行利益動機分析是卑賤者的共同興趣,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堅持認為民運人士是有權力動機的。「對卑賤者而言,一切高尚、慷慨均無意義,因此也是不可信的……。他們懷疑高尚者,以為高尚者有隱蔽的小徑尋找好處似的。當他們明白無誤地確信,高尚者並未達到自己的目的和撈到好處,就把高尚者當成傻瓜。」由於「動物的兇猛」,自由總是落在下風,於是「傻子」、「瘋子」就成了賤民社會送給革命者和自由主義者、人道主義者唯一的稱號。
作為賤民的代表,極權者無一不是「窺陰(謀)癖」患者。「詢問動機的習慣……此乃愚不可及的習慣,但也恰是專制者的訣竅和詭計所在。」當局採取迫害和鎮壓行動之前有一個經典的動機詢問:「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或「這是為什麼?」它萬變不離其宗的答案是:這是為了權力。由於專制政治權力的不合法,它的這種神經脆弱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奪權論」既是政治「誤會」,也是政治經驗。中共當年就是從學生運動起家的,它「利用」學生運動唯一的目的的確就是要奪得政權,這種經歷自然使它對學生運動特別敏感,以為別人不可能比他們更高尚,它不知道也不理解除了權術陰謀以外,政治文化還有更廣泛的內容,而那些內容遠遠不是追逐權力的。
從「奪權論」的立場出發,一些同情民運的人士悲歎民運「失敗」了。他們的意見是,由於民運奪權不成功,所以失敗了。自由主義由於沒有權力的訴求,因此不使用「失敗」這個功利色彩特別濃的用語。自由主義與極權主義的鬥爭不是權力鬥爭。我們不能把前南非政權將曼德拉「成功」地關進監獄,說成是那個政府「勝利」了,而曼德拉「失敗」了。比拉多戰勝耶穌了嗎?不,不能進行這樣的二元論思考。曼德拉的政治目標不是與暴政較量暴力,不是「力量」與「力量」的對抗,而是「上帝」與「力量」的對抗。上帝的目標是救贖,由於他的目標不是「勝利」,因而從不「失敗」。你可以說,89民運建立自由秩序的政治理想沒有達到,因而「失敗」了。但這同樣是一個不準確的判斷。自由主義是一種方法,一種行動,它是為了「正確」而行動的,而不是為了結果而行動的。因此,即使明知鎮壓的結果,自由主義仍然要行動。1989年絕大多數參加民運的人,特別是在民運的早期,都明知結果是什麼,儘管他們不可能預知當局如此殘暴的鎮壓手段,但他們知道鎮壓是一定發生的。追求自由的人不是為了參加民運可以取得「勝利」,而是為了這樣作是「正確」的。既然89民運的目標不是「勝利」,就不能用「失敗」來作結論。失敗論可能侮辱了良心自由。
1989年的鎮壓行動是中國的失敗,是權力者人性的失敗。他的靈魂世界裡,由於恐懼,權力自私擊敗了人性的悲憫,並殺死了他的人性。這種失敗在自由主義那裡表現為生命的大悲劇,轉化為自由精神繼起的執著。「六四」悲劇一個重要後果就是進一步促成自由主義從「持不同政見」者向「持自己意見」者轉化。持不同政見者最早是指蘇聯黨內的不同意見者,它的準確定義是:一個由集團內部的持與集團主流意見不同的集團內部成員。因而中國自由主義者不應是「持不同政見者」,毋寧說是「持自己意見者」。特別是1989年以後,中國的自由主義應該成熟到獨立了;自由主義者並不是為了和當局持不同意見而熱愛自由,自由主義是為了熱愛自由而可能與當局有不同意見。自由主義不把表達同當局的「不同」意見為出發點,而把表達自己的意見作存在的理由。對於自由來說,是我思故我在,而不是我批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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