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蝶(小說)
隆冬正盛的漠北,舖天蓋地的大雪如驟雨黃沙似地下著,觸目所及一片蒼茫,欽差善圖身穿一品朝服,領著一列著黃馬掛的御前侍衛冒風頂雪,策馬直驅中軍大營時,我的心情反而異常平靜,腦裡浮現的盡是妳巧笑倩兮的身影,我們就快見面了,夢蝶。
「查靖邊大將軍席丹喀喇烏蘇河一役,竟致所屬五萬鐵騎全軍覆沒,喪師辱國,罪無可赦,即著參議將軍鄂臻暫代其職,席丹軍前賜死,欽此!」善圖立於帳內中座前,面朝南中氣十足地唸完聖旨,身後一位御前侍衛立刻端上一杯水酒。
「俺不服!」副將樊睿忽從黑壓壓跪著的將士中挺身站起,扯著嗓門大喊:「分明是戶部再三延誤糧餉,後勤不繼,迫使大將軍不得不與阿拉布坦提前決戰,皇上明察啊!」
樊睿正喊著,一位肅立儀門旁的御前侍衛冷不防舉起寬背大刀,朝樊睿胸膛猛戳進去,鮮血瞬間噴濺出來,帳中跪著的將士親兵悲憤之餘,全部霍然立起,唰唰拔出佩刀。
「席丹,你要抗旨嗎?」善圖對我喝道。
「全部退下!」制止了這班多年來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弟兄後,我走到樊睿的屍身旁,終於潸然淚下。
「席丹大將軍,聖命難違,兄弟我也無可奈何啊!」善圖還在惺惺作態。
「善中堂,我席丹豈惜一命,唯這班苦命的軍士弟兄死後餘生,還望中堂大人向皇上善言幾句,莫要為難了他們。」言畢,我慨然接過御賜的水酒,一飲而盡,一旋踵間,只覺腹痛如絞,然而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卻見一條隱約的身影盈盈走來。
「爺…」
「啊!是妳,夢蝶。」我輕呼起來,與妳朝夕共處的鮮明記憶,潰堤似地湧進我的腦海。
入府的那年妳十三歲,山東、直隸一帶連年乾旱,餓殍遍野,阿瑪奉聖命前往賑災,在回京覆命的路上帶了妳回來。
「丹兒,這漢丫頭的爹娘全死了,我見她身上插了根草標跪在道旁,說要鬻身葬親,就成全了她的孝心,你也十六歲了,瞧這丫頭聰慧伶俐,就留在你身邊服侍吧!」阿瑪微笑著。
只見妳一身藍線繡邊的青土布衫,怯生生地低頭立在阿瑪身後,一雙水靈靈的眼眸偶爾投射過來,出脫的水秀清麗,我即刻俯身拜謝阿瑪。
「妳叫什麼名兒?」在後花園一座水榭旁,我拉起妳的手問道。
「回爺的話──」妳受驚似地倏然抽回手,嚅嚅喏喏地回答:「奴婢名叫夢蝶。」
「夢蝶…好名兒!夢若蝶,蝶似夢,嗯…就是輕飄了點。」
「奴婢原就命苦…」妳忽就語帶哽咽地。
「不苦、不苦,至今而後,我們名為主婢,實為兄妹,再不讓妳受一丁點委屈,好不好?」見妳螓首低垂,淚若滾珠的,我心頭一陣發熱。
「爺,若真如此,那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妳從淚眼中浮出的微笑,又像雨後初透的陽光,斑斕生燦。
三年的時光荏苒而過,妳本清爽的身子如今出脫的玉立亭亭,朝夕由妳陪侍伴讀、掄劍騎射,雖有寒暑更易,卻覺春光常隨,我是阿瑪唯一的兒子,阿瑪少不得更加嚴格督學,盼日後能子承父爵,光耀門楣,而我心底也暗暗許了願,盼哪日我以所學為朝廷建功立勳,博得聖眷,屆時我定要奏請皇上為妳抬旗,脫去賤籍,然後風風光光娶妳為妻,與妳廝守一生。
一日阿瑪早朝回來,只見他紅光滿面,熱乎地對我道:「丹兒,現今苗民叛亂,禍延全省,西蒙古阿拉布坦復入侵西藏,窺伺中原,皇上已命我為雲貴川鄂湘兩廣七省經略大臣,統一軍事剿撫,此正是我父子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你著即準備,三日後隨父上任。」
聞言我是既喜又愁,喜得是我暗許的心願已有實現的機會,愁得是此去經年,未知何日方得戴功榮歸。
來到後花園,只見妳悄立於玉欄石橋上,望著池水發怔。
「蝶兒…」
「爺,您什麼時候走?」妳轉回身子,眼眶竟蓄滿了淚水。
「三天以後。」
「我這就替您準備行當。」妳掉頭欲走。
「等等…」我喚住妳,並從袖口摸出一只玉墜說:「這只玉墜妳好生留著,權當我們定情之物。」
「爺,您的心思蝶兒全都明白,但主奴有別,貴賤有分,蝶兒萬不敢癡心妄想,墜子蝶兒大膽收下,僅為睹物思人的憑藉,但願爺此去平安,早早榮歸。」說著妳已泣不成聲。
「唱首曲子給我聽罷…」這三年來,我已經習慣在心煩意躁時,聽妳唱曲。
「月兒初上鵝黃柳,燕子先歸翡翠樓,梅魂休煖鳳香篝。人去後,鴛被冷堆愁。」只聽妳挾著哭音幽幽清唱,而遠山夕日,正是涼風初起。
隨阿瑪上任的第二年,府裡竟傳來妳感染寒熱症乃致香消玉殞的惡耗,管家福來受妳遺托,送還我去年私授與妳的玉墜,沒有隻字片語,但墜上卻用紅線紮實打了九個雞心環結的「來生結」,我只覺五雷轟頂,去年一別,竟成永訣,頓時萬念俱灰,幾欲遁入空門,終賴阿瑪循循善誘,令我強打起精神,全心輔佐阿瑪平苗,經過數年的剿撫征戰,苗王伏誅,苗民臣服,阿布拉坦憚於大清天威,倉皇撤出西藏,阿瑪加官進爵自不在話下,而我也因屢建戰功,承蒙聖恩不次拔擢,晉昇九門提督,賜黃馬掛,賞單眼花翎,正藍旗旗主,也是首輔大臣善圖見我聖眷正寵,一度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我,唯我心裡除了妳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女人,堅決婉拒了,殊不知此舉卻令善圖引為奇恥大辱。
阿拉布坦勾結了羅剎國,再度興兵侵襲邊境,皇上欽點我任靖邊大將軍,率五萬鐵騎征剿,熟知善圖卻指使戶部百般推遲糧餉,一旦見我兵敗,即刻參劾我勞軍靡餉,喪師辱國,皇上盛怒之下,不只著我自盡軍前,並將阿瑪革職拿問,富貴榮華旦夕間已成雲煙塵埃。
「爺,您何苦如此?」此刻如夢似幻之中,只見妳端立跟前,還是那一身藍線繡邊的青土布衫。
「蝶兒,生前與妳難連比翼,只待死後和妳雙宿雙飛。」我攬妳入懷,耳畔忽然嗩吶聲起,一片銀光之中,我倆便如騰雲駕霧般飄向遙遠的天際……。
「感覺如何?」妳伸手替我取下鈦合金頭盔與3D眼鏡,關掉電腦主機。
「嗯嗯!」我癡癡望著妳,眼角還有殘餘的淚痕,心神仍在恍惚之間。
「這要比『DiabloⅥ』有意思多了吧!」妳脫下上衣外套,挨到我身旁坐下。
「我玩了多久?」
「十七分零二秒。」妳又拿起茶几上的鈦合金頭盔,頭盔後緣有液晶時間顯示。
「才十幾分鐘!?」
「你晚上睡覺作個夢也沒花多少時間啊!」
「也對!」我記起唐朝沈既濟所作【枕中記】裡的盧生,夢中不也是歷盡人世滄桑,一覺醒來,客棧伙計一鍋黃梁飯都還沒煮熟。
「妳替貴公司研發出這套遊戲軟體,妳老闆肯定要賺大錢的。」嘴上說著,我的思維至此刻還滯留在方才虛擬實境中生離死別的情緒裡,彷彿前世的記憶混入了今生的時空,雙手不禁緊緊摟住妳的身子。
「有沒有感覺更愛我了呀!」妳笑著說:「其實我設計這套遊戲軟體的本意可不只是讓老闆賺錢,我希望現今世人都能記取當下,珍惜身邊所愛的人哦!」
「了不起的夢蝶!」我像隻乖小貓,輕聲地說:「我看以後對歷史有興趣的人也不必苦讀書了,進去玩一回出來,肯定變成專家了。」
「當初公司設計這套遊戲就不只侷限在遊戲市場,一旦成熟後,還可以和教育單位建教合作呢!不過目前我所建置的虛擬環境只有滿清皇朝,未來我想把中西歷朝各代都設計進去,到那時候,你想當拿破侖、亞瑟王都行!」
「欸!下次我循歷史模式玩一次好不好?」我用了哀求的口吻。
「哼!不准!你就只能按我設定的環境玩,否則趙飛燕、陳圓圓都給你愛過了,那我算什麼?」妳噘起小嘴。
「好吧!」我訕笑著,轉口問道:「這套遊戲軟體命名了嗎?」。
「嗯!老闆想用我的名字發行。」妳顯現驕傲的神氣。
「『夢蝶』!?真是好極了,我的女人肯定要名垂青史囉!」
妳笑得更燦爛了,我順勢把妳推倒在沙發上,牙齒輕咬妳的細眉、鼻尖、耳垂,妳格格笑著閃躲,我迅雷不及掩耳地吻住了妳的唇,與妳在客廳的沙發上溫存起來。
「蝶,」我忽然從妳身子爬起來,若有所思地問:「我們此刻會不會也在某個人所設計的軟體遊戲中啊?」
妳變得緘默不語,歪著小腦袋,竟悠悠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