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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遺事之二 - 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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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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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遺事二則/之二相片

人世畢竟有許多捨也捨不去的瑣碎,就這麼片片地剝去了我們的歲月,許多大悲大慟還不就平平靜靜無蹤無跡地流失了……

圖/龔萬輝
一封掛號信,只一小張信紙,英文打字的,這麼說:

「我們敬愛的瑪利亞修女已經安然蒙天主聖召,在世九十九年,她已經在天上享受天主賜與她最大的恩典與榮耀。在她的遺物中我們發現了這一張相片,依然放在你們當初寄給她的信封裡,現在連同信封一併寄上,也許收信人願意收藏。天主降福於你以及你的家人。」下面親筆的署名是院長德蘭。信從加拿大寄來,一個一年只有短短的夏季,長年冰雪覆蓋的地方。信封上收件人是父親,然而父親去世至今也快要四十年了。

我端詳著這一幀黑白卻又發黃的照片,那就是我小時拍的。相片裡是修女與父親兩人,在父親親手種植的玫瑰花架前。高大的父親跟嬌小的修女,看來她倒像是父親的小女兒,一身黑色的道袍,只有面孔露在外面,白色的頭巾圍著,那個笑容我記得,安詳平靜又天真,在初夏的樹影花間,身旁有幾朵盛開的白色玫瑰。記得父親說,很多人不喜歡白色的花,犯忌諱,其實白花很難得,因為並不刻意用豔色吸引蜂蝶傳粉;從聽到這個說法之後,一生都愛那淡然的美。

那一年的那一天,父親說,明天有客人要來,留在家裡,別出門。那是在我還沒上中學的一個暑假裡。我們家的客人一向就很少,是什麼樣的客人得要我跟姊姊留在家裡啊?心裡疑惑著,卻也沒開口,聽從就是。

我早早依父親的意思去買了水果跟點心,父親要姊姊把家裡從來都不用的一套英國瓷器給清洗乾淨了,準備接待就要蒞臨的客人。

父親親自去開門,我們姊弟二人立在玄關口恭迎,卻見到兩位修女,她們遠從羅東搭火車到台北,在當年,要五、六個小時,她們腰間都掛著長長的銀鍊子,吊著一個十字架,一見面便合十低首,笑盈盈的,簡直天使一般。

父親是科學家,沒有加入任何宗教的團體,也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不可知的問題,他應該就是舊社會中所謂「僧道無緣」的人物。兩位修女來拜訪他,一老一小,當然不會是為了傳教。年紀大的應該就是當年的修道院院長吧?也是東方人的面孔。我們後來知道,她們那種教會教規很嚴,不能單獨出門,而且還要事先申請,得等一段時間得到核准才行。

在客廳裡,我跟姊姊坐在旁邊陪著,一聲不響地聽著他們說話。都是年輕的修女開口,那位年紀大些的院長,只是微笑點頭的呼應著而已。

「能真的見到伯父,想也沒想到,真要感謝天主呢。」看得出來她是真高興。

「你記得你爸爸嗎?」

「樣子不太清楚,可是聽伯父說話的口音,覺得好熟,多年沒聽到老家的口音了。」

她淺淺地笑著,卻悄悄地掠過一抹輕愁,但馬上便恢復了矜持。

「這些年還好吧?」父親有點欲言又止,只得說出這一句話。

「天主保佑,很好。」說著她轉臉看了一眼老修女,兩人會心一笑。

「我要謝謝你們照應我老朋友的女兒。」父親對那位老修女說。

「應該的,我們依天主的旨意。瑪利亞也得到天上家人的照顧。」

姊姊把剛沏好的紅茶端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起身合十致謝,父親請她們用茶點跟水果。鳳梨是我切的,沒去心子,她們一聲不響地都吃了下去,這很讓我愧疚,平常我們會留下那一部分,因為有點割舌。她們也把茶水喝得乾乾淨淨,姊姊處理得當,否則她們大概還會喝掉所有的茶渣子。

父親邀她們到院子裡散散步,院長說,你跟馬教授走走吧。那時她笑得很美,輕輕拉了一下院長的衣角,側著身子鞠了個躬,更美。

院長主動跟我們說說話,這才知道,那位年輕的瑪利亞修女在六歲剛滿就讓紅十字會工作的修女抱走了,那一年在東北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她的家人全都讓衝進來的日本兵害死了,只留下她這個小女孩沒死。一家有十好幾口,不用問都知道,男女都有。我雖然是個少年,也能想像那樣慘烈無比的場面。

我們沒聽到太多,也不知該不該問,因此,許多問題便在事後不住的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我們知道她是讓後來遭了日軍毒手的母親塞在一個放棉被的櫃子裡,因而倖免於難。有一句話我卻忘不了,院長輕聲地說:

「當時她都看到了。」

顯然的,是從櫃子的門縫裡看出去的。六歲,能記事了。

從客廳的菱花式窗櫺望出去,我看到了父親與她的背影,一襲道袍的修女跟著中式長衫的父親,緩緩漫步,喁喁低語,飄然出塵,恍若行走在人間天上。想著的是她在成年之後,偶然的機遇中,知道她並不那麼孤單,還有一位她父親的老友依然在世,幸好父親是位世界上有名的科學家,才讓她有機會輾轉得到父親的通訊方式。然而,父親也是唯一的,讓這位從六歲起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的女孩子,有了一絲她也是有來歷的線索。她對身世的寄託,除了天主,就只有父親了。

我應該怎麼看這一件事呢?感謝天主留下了她,還是恨蒼天無眼任憑他們全家老小主僕遇害?後來父親提到,他們那個城鎮,是抵抗日本兵最強悍的地方,死的中國人也最多。在華府有一座展示二次大戰中德國對於猶太人大屠殺的博物館,鉅細不遺。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立陶宛的小鎮的所有人的生活照片,結婚典禮的、全家福的、郊遊的、聚餐的、刻意照一張在有布景的照相館裡講究的照片、也有剛剛出生的娃娃、還有老先生老太太正襟危坐的紀念照、擎著獎杯開懷大笑的、親親熱熱的情侶更多……大大小小貼得滿牆,有三層樓那麼高。但是,這個小鎮裡所有的人,一個都沒留下,只因那是猶太人聚集的地方,全讓德軍給屠殺了,留下的是千千萬萬的照片,映照出千千萬萬的人生景況,跟我們的人生一模一樣。那一年我去參觀大屠殺博物館的時候,就想到了修女她們那一家,在九一八。那個時候這位修女才是個六歲的小娃娃,父親應該也正當大好年華,她也許是父母的頭一個孩子,爸爸媽媽應該還想再為她添幾個弟弟妹妹。爺爺奶奶有多疼這個孫女啊!她可能還有表兄表姊堂兄堂姊什麼的,常常在一塊玩耍,也都一個比一個可愛。家裡的僕人也都很親近,有的還等著過年的時候回家,帶上這一年掙的工錢,打算著要好好的孝敬父母親還有爺爺奶奶的,誰知居然一下子沒來由的就讓日本兵一刺刀一剌刀一槍子兒一槍子兒的給屠殺了,女眷當然少不得受到更多慘痛難堪的凌辱,裡頭還少不了女主人。

我當然要謝謝天主,讓她能夠活下來,長成如此清淨文雅的修女,雖然我並不是天主教友。但我也要問問天主,幹嘛創造那樣的日本兵啊?

父親跟她從院子裡回到客廳來了,她一直是那麼樣的溫柔嫻靜,好像所有的人世災難都與她無關。

才來了那麼一會兒,她們就要告辭了,她告訴我們,她是為了要見父親一面特意申請從加拿大到台灣來工作一陣子的,有一個那麼有學問的父親,真好。她這麼說。從那一天起,我恍恍惚惚地覺得天下最值得敬重的人應該就是有學問的。我也知道不久她們就要回加拿大去了,見了我的父親一面,也許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後未了的世緣吧?

幾十年來,我依然耽溺於紅塵,牽絆於紅塵,翻滾於紅塵。細看著這一張發了黃的黑白照片,那時父親正當盛年,英姿颯爽,巍然而立,穩如柱石,身旁的她,雙手藏在道袍裡,彷彿隨時可以騰身凌空,嬌柔清淺,煙霞也似。

修女能夠保有的東西很少吧?這方面我什麼都不知道。即使保有,也不見得常常面對欣賞吧?也許這一張相片就如她在我的記憶中一樣,早已沉埋多年難得相對了。人世畢竟有許多捨也捨不去的瑣碎,就這麼片片地剝去了我們的歲月,許多大悲大慟還不就平平靜靜無蹤無跡地流失了?父親已逝,玫瑰園早已不存,大樹所餘無幾,高樓大廈吞蝕了當年所有的天空線,人車喧囂再也聽不見鳥唱蟲鳴。九一八?像是個遙遠的陌生的異國傳說。便是我們這樣所謂太平日子中成長,挨挨蹭蹭到了衰年的今天,哪個不是百孔千瘡地過來的?九一八之後,還有七七、一二八、八一四、二二八、六四、九一一、九二一……這麼樣的一程又一程當中,我們還是會繼續地拍出許多的照片,都是彩色的了,跟立陶宛的那個小鎮的生活一樣,然後福禍無端,生死難卜。

平淡的人生裡沒有奇蹟,有的話,也就在平淡裡吧?比如說,那個小女孩從日本兵的刀口下活了下來。比如說,有了那麼一個夏日午後,還有現在手中的這張照片。照片老舊得已經不太容易辨認,輕輕一揚就能折斷。倒是在許多年後,也不知是如何婉轉延綿的機緣,讓我又有了這麼樣的回憶,居然比什麼都真實。超越了時空與形象,讓現在還未死的我,得以回到當時的當下。

恍惚間,毀滅與重生似乎不分,模糊得難以道斷,打火機點燃了這張照片,火苗迅速地把他們二人化到焦黑成灰,父親與瑪利亞隨著這一縷輕煙重聚在我的記憶裡。家家都有無數的照片,記得的不需留下,記不得的更不需留下,要開始燒了。(下)

【2014/09/19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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