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說:「我清楚地記得,因為那天他被班導蔡老師打。我跑去告訴蔡老師,請不要,因為他爸爸昨晚出事了。大概他沒有做該做的功課。那天他被打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流淚。我到今天都忘不了這件事。」
我從新竹「黑蝙蝠中隊文物館」出來,看到外面一隻隻大砲對著天空,一群人緊盯著樹梢。
我想,他們是在看蝙蝠?可天還沒黑啊?
我是與一位小學同學來新竹,看看我們的老家。民國48年,他四年級時,父親上B-17機出偵測任務,5月29日被擊落在廣東恩平的金雞山,距離出海只有幾公里。
他的班長說:「我清楚地記得,因為那天他被班導蔡老師打。我跑去告訴蔡老師,請不要,因為他爸爸昨晚出事了。大概他沒有做該做的功課。那天他被打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流淚。我到今天都忘不了這件事。」
一位老鳥鄒立徐說:「兩架B-17,我是新竹一號(835)。新竹二號(815)被擊落!五十多年前的往事,遙想當年不勝唏噓!」
等著飛回家鄉的候鳥
文物館裡有個「老鷹-119特展」,紀念另一架被擊落的P2V-7機。我另一個同學的父親是該機領航官。
民國50年11月4日下午兩點半,這架任務代號「老鷹-121」的電子偵察機自新竹起飛,七點由江蘇進入大陸,一路受到被設計來對付他們,如影隨行,號稱「影機」的Tu-4輕轟炸機及米格17的攻擊。飛機左翼被打破一個洞。到了凌晨三點多飛出大陸,降落在韓國群山基地。
第二天下午六點45分,他們又駕駛另架機進大陸,任務編號「老鷹-119」,一到大連的碧流河口,剛要低飛潛入時,就被岸邊的探照燈鎖定,機砲齊發,不到半分鐘就折戟沉沙。
墜機點是一片高粱田,死難的13機員就地掩埋。37年後,副駕駛尹少校的妻子來到這裡,農民送了她一個臉盆,是用飛機殘骸做的。這個盆子展覽在文物館裡。
同學的母親說,她當時並沒有哭,因為軍方告訴她丈夫只是失蹤,她還等。兩年後叫她簽死亡證明,也說是為領撫卹用。後來碧潭立了個合葬的衣冠塚,她不願把先生放進去,她一直不接受丈夫死了。直到她後來到機落現場看了,才認命,同意設衣冠塚,故她先生的塚是單獨放在另一角。
我走到高架起的六七個大鏡頭砲筒邊,這裡是當年CIA蝙蝠中隊「西方公司」的宿舍所在,蝙蝠出發前會在這裡睡一晚。我問一女士:「妳們在等什麼?」她說我們在拍稀有的朱連雀。這種鳥有羽冠,翅膀上有白、紅斑點,很漂亮,以種子、果實為食,繁殖於西伯利亞及大陸東北,冬季會南遷日、韓等地過冬,偶爾出現在台灣,一般要兩三年才來一次,多在花蓮、福山一帶,但這次飛到新竹市區,很難得,故賞鳥人都來看。
她把拍到的鏡頭給我看,指著樹梢:「你看,天快黑了,牠們飛走了。」
我想,這些一根根大鏡頭的「影機」,對著這些鳥,也是偵照,或可叫「朱連雀-418」任務,但留下的是鳥影,不會把牠們擊落,骨碎羽化。
而50年前,從這裡飛出的一批批黑蝙蝠,代號老鷹幾號幾號,很多卻沒回來,死了148隻。他們偵照地面,最怕耀眼的光明,一旦暴露行蹤,就可能是一陣槍聲,一片火光,轟然一聲,然後死寂。
他們不是候鳥,全天候待命。今天出去,明天回來。希望。
朱連雀北下,他們南上,該遇見,擦身而過。或許,以後再也沒機會。
他們也算候鳥,等著飛回家鄉。他們常飛過,那才離開不到十年,只是不能落地。有隻蝙蝠有次聽到地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是你的父親,家裡都很好。聽說你常常到這裡來,這裡多麼危險啊,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他說:「在凌空九霄與敵對陣的當前,忽然聽到父親的呼喚,觸動內心深藏已久的孺慕之情,霎時腦中一片空白,差點失了神魂,思親的煎熬全然湧上心頭,頓時錐心徹骨肝腸寸斷。」
何方才是真正的家鄉
有人是回來了,死在家鄉,挫骨揚灰。這裡的家人在棲息地給建了個衣冠塚,對著塊石碑喃喃自語,在想,在想。有人從家鄉挖出幾塊骨頭,誰是誰的也分不清,抓把泥土,送回了棲息地,說「英靈回家了。」這實在非常的不知道要怎麼說,很是錯亂。他不是早回家了?他們生在大陸,重慶、昆明、江蘇、東北,死在大陸,廣東、江西、大連、萊陽……,怎麼要回家呢?哪裡是家呢?父母,老的,還是妻子,新的?
「新竹二號」的我同學父親死了,他曾是蔣緯國秘書,故蔣經國兄弟都來家裡慰問,蔣問:「妳需要什麼安排?」他母親說:「我想回昆明家,依父母。」蔣經國無語。
折翼遼東的這批老鷹,他們的歸巢在哪裡?我同學父親是東北人,他的妻子後都住在美國,他的家何在呢?當時他們低掠家鄉山頭,不就是想使家變好,早點回家嗎?他們死在家門口,適得其所,那為何要把他「迎回家」呢?他們早已入土為安,又為何要把他們「搬回家」呢?為何不就在他們安息的地點,立個標誌,寫著:「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為了家國好,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老鷹尹少校的兒子說,家人幾十年都不知道父親殉職的原因、地點,直到1992年他代表美國公司到大陸洽公,在北京機場隨意買本雜誌,上機翻閱到一篇文章,講共軍如何擊落國軍飛機,意外發現死亡名單上有他父親名字,一時淚流滿面。到了西安,接待他的大陸航天公司代表拿起雜誌一瞧,隨口說:「我父親是高砲隊隊長,就參加這場戰事。」尹子當場呆愣。
我的家在哪?貴州、雲南?我的父親來自那裡,到了新竹,孵化了我們。他們在這裡築了巢,就在新竹文化中心旁,我與我同學坐在老巢樹下,巢已沒了,成了個公園。我們看著朱連雀飛到這裡的大榕樹上,幾隻金背鳩在地上啄食。我想:「這是我家嗎?」我搬走了,好久了。我同學搬得更遠,加拿大。我後來也在那棲息幾年,剛去時,我在他的巢中住了一個月。他媽媽還罵我老是不洗澡:「省什麼水?」就像在老巢時一樣。我心裡嘀咕:「噯,冬天呢,沒汗,妳嘮叨什麼?」她的同林鳥殞落了,對我們這群雛鳥,一體餵食,視如己出。
遠方的巢,找不到食物,我同學又去蘇州覓食了。他會回台灣嗎?可能。不是回家,是這裡對老鳥好,看病好。很多人又在大陸安了家,在上海築了巢,但說老了,還是要回台灣,在台灣再買個巢。
最後,我們都會從巢上跌落,但是,落在哪個家的地上?掉在哪堆樹葉裡,化做春泥?
我的小鳥們,他們的巢在哪裡?上海,加拿大,中國?
U2飛行員陳懷對蔣經國說:「沙漠裡有一種鳥,在找不到水喝的時候,母鳥就用嘴啄破自己的肚子,用體內的血餵給小鳥吃,血吃完了,小鳥得活,母鳥就此死去。」
新竹火車站空襲往事
我回家,坐的是火車。新竹這個車站慶祝剛過一百年,車站有些歷史圖片,但沒有車站在二次大戰中被炸的情景。我想到有個耄鳥,李學炎,與民國同歲,3月4日他102歲生日,馬英九贈「忠藎懋績」壽軸祝賀。李學炎被稱為「藍天飛虎」,1943年11月26日,他參加中美空軍混合團14航空隊,駕駛B-25轟炸機空襲新竹機場,炸毀日機42架。馬英九說這是抗日戰史的典範,空戰史上完美紀錄。要國軍能效他使命必達的精神,捍衛國家,繼續為國效力。那當年這項號稱「感恩節行動」的新竹轟炸,到底是誰要感恩?
李學炎的兒子,現以為在伊拉克戰爭斷臂的美軍傷兵移植雙臂而聞。
轟炸新竹是「珍珠港事件」後美軍第一次對日本「絕對國防圈」的轟炸,揭開了以後一系列轟炸台灣的序幕。抗戰初期1938年2月23日,中國空軍蘇聯志願大隊曾空襲台北松山機場,當時這是轟炸大陸的基地,但這只算杯水車薪,天上還是由太陽鳥凌霸,到1943年才有漆著鯊魚嘴的飛虎隊打破了零式的局面,但這還是些小型且針對軍事機構的零星轟炸,1944年起盟軍對日本發動戰略轟炸,新竹是台灣島中落彈最多,慘烈度第一之城,總落彈量為2340噸。
當時,中美14航空隊也炸漢口,因為那是日本人炸重慶及中國後方的基地,而在武漢會戰的時候,炸這裡的是日本人。窩巢如一,異鳥入據。
新竹機場在1936年建成,是日本海軍航空隊南侵的基地。當年新竹的學生都被動員到機場挑土除草整地做勞動服務,十八尖山也挖了戰備坑道,還用火車鐵軌打造番刀,準備美軍登陸時用來肉搏戰。我小學老師說,他們去躲空襲,看到美機大概要卸重,對頭前溪旁滌衣的婦人丟彈,他們去挖救,都震死了。
1945年5月29日,一波一波的B-29轟炸機,以火車站為目標,把新竹市中心炸得稀爛。兩天後,美軍從菲律賓蘇比克灣出動117架B-24,以三架為一編組,在正午時分對台北實施四小時無間斷轟炸,投彈3800顆,炸死三千多人,超過了之前所有美軍對台空襲中死亡人數之總和,到2009年捷運信義線還挖到兩顆未爆彈。
我還有個同學,父親報效國家,參加皇軍,武運長久,八紘一宇,他妻已有孕在身,幸好他還沒上戰場,日本就敗戰,兒子不成遺腹。回家,兒生,胖嘟嘟的,他把兒小名取做B-25,因為它也是胖嘟嘟的,炸新竹時清晰可辨。
後來,我同學住美國德州,這裡是美國軍工業的重鎮,很多軍人在這裡。有天鄰居知他住新竹,說他也去過,當年他向新竹火車站投彈後,低飛過車站塔頂,對那巴洛克式的盔甲狀中央鐘塔印象深刻。我同學寫信叫他父親去拍了那鐘塔的照片,送給了鄰居。鄰居謝說:「正是這裡,當年就這樣子。太好了,感恩。」
這故事感動嗎?我倒感到徹底的悲哀。(上)
我從新竹「黑蝙蝠中隊文物館」出來,看到外面一隻隻大砲對著天空,一群人緊盯著樹梢。
我想,他們是在看蝙蝠?可天還沒黑啊?
我是與一位小學同學來新竹,看看我們的老家。民國48年,他四年級時,父親上B-17機出偵測任務,5月29日被擊落在廣東恩平的金雞山,距離出海只有幾公里。
他的班長說:「我清楚地記得,因為那天他被班導蔡老師打。我跑去告訴蔡老師,請不要,因為他爸爸昨晚出事了。大概他沒有做該做的功課。那天他被打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流淚。我到今天都忘不了這件事。」
一位老鳥鄒立徐說:「两架B-17,我是新竹一號(835)。新竹二號(815)被擊落!五十多年前的往事,遙想當年不勝唏噓!」
文物館裡有個「老鷹-119特展」,紀念另一架被擊落的P2V-7機。我另一個同學的父親是該機領航官。
民國50年11月4日下午兩點半,這架任務代號「老鷹-121」的電子偵察機自新竹起飛,七點由江蘇進入大陸,一路受到被設計來對付他們,如影隨行,號稱「影機」的Tu-4輕轟炸機及米格17的攻擊。飛機左翼被打破一個洞。到了凌晨3點多飛出大陸,降落在韓國群山基地。
6日下午,他們又駕駛另架機自群山進大陸,任務編號「老鷹-119」,6點45分到大連的碧流河口,剛要低飛潛入時,就被岸邊的探照燈鎖定,機砲齊發,不到半分鐘就折戟沉沙。
墜機點是一片高粱田,死難的13機員就地掩埋。三十七年後,副駕駛尹少校的妻子後來到這裡,農民送了她一個臉盆,是用飛機殘骸做的。這個盆子展覽在文物館裡。
同學的母親說,她當時並沒有哭,因為軍方告訴她丈夫只是失蹤,她還等。2年後叫她簽死亡證明,也說是為領撫卹用。後來碧潭立了個合葬的衣冠塚,她不願把先生放進去,她一直不接受丈夫死了。直到她後來到機落現場看了,才認命,同意設衣冠塚,故她先生的塚是單獨放在另一角。
我走到高架起的六七個大鏡頭砲筒邊,這裡是當年CIA蝙蝠中隊「西方公司」的宿舍所在,蝙蝠出發前會在這裡睡一晚。我問一女士:「妳們在等什麼?」她說我們在拍稀有的朱連雀。這種鳥有羽冠,翅膀上有白、紅斑點,很漂亮,以種子、果實為食,繁殖於西伯利亞及大陸東北,冬季會南遷日、韓等地過冬,偶爾出現在台灣,一般要兩三年才來次,多在花蓮、福山一帶,但這次飛到新竹的市區,很難得,故賞鳥人都來看。
她把拍到的鏡頭給我看,指著樹梢:「你看,天快黑了,牠們飛走了。」
我想,這些一根根大鏡頭的「影機」,對著這些鳥,也是偵照,或可叫「朱連雀-418」任務,但留下的是鳥影,不會把牠們擊落,骨碎羽化。
而50年前,從這裡飛出的一批批黑蝙蝠,代號老鷹幾號幾號,很多卻沒回來,死了148隻。他們偵照地面,最怕耀眼的光明,一旦暴露行蹤,就可能是一陣槍聲,一片火光,轟然一聲,然後死寂。
他們不是候鳥,全天候待命。今天出去,明天回來。希望。
朱連雀北下,他們南上,該遇見,擦身而過。或許,以後再也沒機會。
他們也算候鳥,等著飛回家鄉。他們常飛過,那才離開不到十年,只是不能落地。有隻蝙蝠有次聽到地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是你的父親,家裡都很好。聽說你常常到這裡來,這裡多麼危險啊,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他說:「在凌空九霄與敵對陣的當前,忽然聽到父親的呼喚,觸動內心深藏已久的孺慕之情,霎時腦中一片空白,差點失了神魂,思親的煎熬全然湧上心頭,頓時錐心徹骨肝腸寸斷。」
有人是回來了,死在家鄉,挫骨揚灰。這裡的家人在棲息地給建了個衣冠塚,對著塊石頭喃喃自語,在想,在想。有人從家鄉挖出幾塊骨頭,誰是誰的也分不清,抓把泥土,送回了棲息地,說「英靈回家了。」這實在非常的不知道要怎麼說,很是錯亂。他不是早回家了?他們生在大陸,重慶、昆明、江蘇、東北,死在大陸,廣東、江西、大連、萊陽、、,怎麼要回家呢?哪裡是家呢?父母,老的,老家;還是妻子,新的,新竹?
「新竹二號」的我同學父親死了,他曾是蔣緯國秘書,故蔣經國兄弟都來家裡慰問,蔣問:「妳需要什麼安排?」他母親說:「我想回昆明家,依父母。」蔣經國無語。
折翼遼東的這批老鷹,他們的歸巢在哪裡?我同學父親是東北人,他的妻子後都住在美國,他的家何在呢?當時他們低掠家鄉山頭,不就是想使家變好,早點回家嗎?他們死在家門口,是得其所,那為何要把他「迎回家」呢?他們早已入土為安,又為何要把他們「搬回家」呢?為何不就在他們安息的地點,立個標誌,寫著:「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為了家國好,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老鷹尹少校的兒子說,家人幾十年都不知道父親殉職的原因、地點,直到他1992年他代表美國公司到大陸洽公,在北京機場隨意買本雜誌,上機翻閱看到一篇文章,講共軍如何擊落國軍飛機,意外發現死亡名單上有他父親名字,一時淚流滿面。到了西安,接待他的大陸航天公司代表拿起雜誌一瞧,隨口說:「我父親是高砲隊隊長,就參加這場戰事。」尹子當場呆愣。
我的家在哪?貴州、雲南?我的父親來自那裡,到了新竹,孵化了我們。他們在這裡築了巢,就在新竹文化中心旁,我與我同學坐在老巢樹下,巢已沒了,成了個公園。我們看著朱連雀飛到這裡的大榕樹上,幾隻金背鳩在地上啄食。我想:「這是我家嗎?」我搬走了,好久了。我同學搬得更遠,加拿大。我後來也在那棲息幾年,剛去時,我在他的巢中住了一個月。他媽媽還罵我老是不洗澡:「省什麼水?」就像在老巢時一樣。我心裡嘀咕:「噯,冬天呢,沒汗,妳嘮叼什麼?」她的同林鳥殞落了,對我們這群雛鳥,一體餵食,視如己出。
遠方的巢,找不到食物,我同學又去蘇州覓食了。他會回台灣嗎?可能。不是回家,是這裡對老鳥好,看病好。很多人又在大陸安了家,在上海築了巢,但說老了,還是要回台灣,在台灣再買個巢。
最後,我們都會從巢上跌落,但是,落在那個家的地上?掉在哪堆樹葉裡,化做春泥?
我的小鳥們,他們的巢在哪裡?上海,加拿大,中國?
U2飛行員陳懷對蔣經國說:「沙漠裡有一種鳥,在找不到水喝的時候,母鳥就用嘴啄破自己的肚子,用體內的血餵給小鳥吃,血吃完了,小鳥得活,母鳥就此死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