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芽糖
■ 陳章波(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
禪修實際上是一種精巧的技藝,就好像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需要相當時間的學習、磨練,辛苦的工作,才能有熟練的技巧而達到極至,也才能達到藝術之美的境界。美是人類長期在辛苦而沉重的生存競爭中,自我提昇完成的一個典型;而禪也是最有利於生存的修為。 蔣勳在《美的沉思》寫道:「藝術是通過感官的一種活動,音樂是聽覺器官的活動,繪畫是視覺器官的活動;但是,《老子》十二章中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未經節制的感官氾濫,結果是感官的麻痺。中國藝術的「空」、「無」、「虛」、「意境」,大抵便是這反感官的表現。」禪修追求的也是反感官的、內在的。禪修只是以自己的身心做為磨練的器材,以心磨身(鬆身、安坐),再以心磨心(不思善、不思惡),最後空、無心、一片澄清,而有了智慧與慈悲心,再出世為眾生服務。這種極致,展現了生命之美、莊嚴之美。磨練的基本哲學是求極簡單、儉樸,去蕪存菁,展現本然的美,即人的本性,也就是佛性。當自己能夠展現本然、自然的時候,與大自然的本然也就容易契合,達到天人合一的和諧之美。誠如《中庸》第二十二章所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基本上,人類求生存的過程中,五種感官:聽覺、味覺、嗅覺、視覺、觸覺,是一起活動的。人的感覺器官,可接收很多外界的刺激,刺激由感覺器官傳到大腦之後,建構了識(第六意識),知道腦中視覺腦看到了什麼,聽覺聽到了什麼,再送到更深層的腦,做綜合處理。外面的變異性非常多,希望綜合整理出一個通則、一致性的,這種追求以一統領眾多的單純化現象,在中國的美學與禪修上,有它的一致性。當只注重外在感覺器官的美,而忽略了內在的時候,就如俗語所說的繡花枕頭、空心蘿蔔;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我們常說一個人沒有深度,說的就是他沒有內在一統的精神。
在禪修過程中把外在這些不必要的省略掉了,而追求內在的統一,是禪修過程中一種專注、至誠的訓練;而中國的美學,從有顏色到黑白的,從畫得滿滿的到留有空白的,從寫真到抽象,這一路發展下來,也都是在求內在的素樸、純真;就像製作一件家具時,只把木材直接刨開,不著色、不雕刻,就是追求材質的本然。
中國藝術的「空白」是大謙虛,當五根對五塵的感覺都已是感覺的末節,我們要向更渺遙的地方去,那裡是感官的極限,是一切新的可能。「空白」是一切,是初發,也是終了;「空白」不是沒有,而是更大的可能;就如同空了的杯子,可以倒入無限的可能,這啟發了智慧,也就是開悟。
禪修者已經習慣於不為外在紛紛擾擾的事物所干擾,而進入內在一統的狀況,自然地能夠過簡樸、自在的生活,而這也是人一生中對事物統一性的體悟,所達成的極致,快樂的來源。事物簡單化、心靈樸素也就是美了。
藝術家將禪修內涵形塑於外,做成藝術品,讓別人也能感受;這些佛像、佛雕都沒有太多刻痕,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作品。在西方,石雕藝術徹底被人類征服,成為巨大的殿宇、沉重堅實的人體;但是,在中國,石材卻常常以它本原的面貌出現,雲崗石雕中那菩薩面容淡到幾乎沒有太多刻痕的微笑,使我們誤以為那是從石中生長出來的人體和五官,是一種超乎物質存在的精神表情。有趣的是《金剛經》中不斷地提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學佛的人不應著相,可是這些藝術品卻都大行其道。著不著相,完全取決於看的人有沒有著相,沒有著相就不著相了。
「禪」是中國至誠哲理的活藝術品,是展現「本來面目,本地風光」的生活藝術家。在內、在外都充滿了自在、本然之美的特色,也就是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