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園詞話
詩詞,末技也,而名樂府。古人凡歌,必比之鐘鼓管弦,詩詞皆所以歌,故曰樂府。不獨古人然,今人但解絲竹,率能譯一切聲為譜,甚至隨聲應和,如素習然。故盈天地間,無非聲,無非音,則無非樂。
詞於不朽之業,最為小乘。然溯其源流,咸自鴻蒙上古而來。如億兆黔首,固皆神聖裔矣。惟閭巷歌謠,即古歌謠。古可入樂府,而今不可入詩余者,古拙而今佻,古朴而今俚,古渾涵而今率露也。然今世之便俗耳者,止於南北曲。即以詩余,比之管弦,聽者端冕臥矣。其得與詩並存天壤,則文人學士賞識欣艷之力也。
詞何以名詩余,詩亡然後詞作,故曰余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後南北曲作,非詞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謂詩余興而樂府亡,南北曲興而詩余亡者,否也。
周東遷以後,世競新聲,三百之音節始廢。至漢而樂府出。樂府不能行之民間,而雜歌出。六朝至唐,樂府又不勝詰曲,而近體出。五代至宋,詩又不勝方板而詩余出。唐之詩,宋之詞,甫脫穎,已遍傳歌工之口。元世猶然,至今則絕響矣。即詩余中,有可採入南劇者,亦僅引子。中調以上,通不知何物,此詞之所以亡也。今世歌者,惟南北曲寧如宋猶近古。
詞全以調為主,調全以字之音為主。音有平仄,多必不可移者,間有可移者。仄有上去入,多可移者,間有必不可移者。儻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則歌時有棘喉澀舌之病。故宋時一調,作者多至數十人,如出一吻。今人既不解歌,而詞家染指,不過小令中調,尚多以律詩手為之,不知孰為音,孰為調,何怪乎詞之亡已。
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襲。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澀、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能自達者,鮮矣。句奇矣,而攝之以調,屈句以就調,而句能自振者,鮮矣。此詞之所以難也。
小令佳者,最為警策,令人動褰裳涉足之想。第好語往往前人說盡,當從何處生活。長調尤為,染指較難。蓋意窘於侈,字貧於復,氣竭於鼓,鮮不納敗。比於兵法,知難可焉。
唐詩三變癒下,宋詞殊不然。歐、蘇、秦、黃,足當高、岑、王、李。南渡以後,矯矯陡健,即不得稱中宋、晚宋也。惟辛稼軒自度粱肉不勝前哲,特出奇險為珍錯供,與劉後村輩俱曹洞旁出。學者正可欽佩,不必反唇並捧心也。
按
小令:唐代前流行的短詞體,字數很少。褰裳涉足:提起衣裳走路。
是說:短的題材詞體,很易引人去輕易試探,自以為很容易上手,但好的詞、句、意…前人多已用盡,不自覺中就落入抄襲的忌諱,要不就會草率而入俗套,使自己無有發揮的空間;長的詞調,若胸無萬卷書的根柢功力,作品就難期自然雄渾的筋骨、精明滔蕩的氣魄、深醇追古的意味。最終將陷身於氣急敗壞、進退兩難,硬是無法啟齒成文未戰自敗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