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黑貓白貓
出岳王墓越過馬路直接上船遊湖,午後沿滬杭甬高速公路直往上海。上海是俺1949年離開大陸的最後一站,也是唯一印象深刻的「家鄉」,這回主要是探訪孩提時的故居,修補數十年來的回憶。在杭州就心不在焉的嚮往早些來到一別56年的老家,從進入上海的那一刻,一直張望著卻找不到任何記憶的足跡,唯一在腦海清晰的畫面,就是位在楊樹浦故居周圍的環境。
楊樹浦戰前是日租界,位在黃浦江下游的郊區,是海軍港口基地。只記得破舊圍牆裡很大的空地,唯一的進出路向右通到一條法國梧桐巷道,盡頭有一座西式宅院,俺就住在那大雜院靠左側的小黑屋裡,院子裡中央有水池,入冬能結成薄薄的一層冰,夏天生滿蝌蚪,常生吞蝌蚪治腹內因長期飢餓引發的瘤塊。25日整上午尋根未果,到處有法國梧桐行道樹,就是找不著那老宅子,「少小離家老大回」,原來近鄉情怯,讓人心神不寧的原因:除了回家以後的感懷激動,就是怕當真找不到記憶中的家!
上海是童年時期的分水嶺,之前的童年是逃避戰亂、乞討度日的難民,只能苟延於飢寒交迫、餐風露宿的蒼白恐慌之中。那年俺娘三十歲,裹小腳懷裡抱著幼弟,另隻手提著全部家當的竹籃子,牽著俺往青島找爹團聚。剛脫離挨餓逃難日子,還是會習慣性的在垃圾堆裡找東西吃,弟弟就是經不起白天沒得吃、入夜沒屋睡的折磨,硬生生的凍餓而死,俺至今還記得,好幾天沒進食,剛討回來的一碗米湯,轉眼被我一口喝盡,他勉強撐開沈重絕望的眼神,指著空碗,有氣無力的哭了幾聲,這是他給我最後的記憶,這悽慘的一幕,五十多年來經常濕透了枕巾。行文至此不能自已,噴出的淚水眼前一片模糊,號啕了好一陣子都無法完句成章。
幼弟當然沒來到上海,離開山東老家沒多久,就死在逃難的路上。俺問過娘,小小的身驅就草草埋在「石臼所」的沙灘裡,短暫的生命根本還不知道這世界除了飢餓、苦難、恐慌之外是否能有其他的感受,張著眼帶著滿懷的疑慮,嘆息何苦來哉的無奈,帶著飢餓惶恐撒手離開了人世。
在上海的日子雖得溫飽,但畢竟那是戰亂的年代,撤退前上過幾個月的夜校,學費要每十天半月繳交,幣值已經貶的毫無信譽,得自己背著些米去繳學費;就在梧桐樹道的左邊有一群獨門獨院的高級社區,一天正午時分,面色驚恐的官員披頭散髮,被憲兵從家裡拽出來綁走,全家老小趴在地上大哭,鄰居圍觀熱鬧,說是抓到匪諜。
離開上海最後的記憶是撤退的那個黃昏,全家三口搭著馬車,細細的斜雨、冷冷的海風,一輛疾駛而過裝滿紙鈔的卡車,雨中孤獨無依的老婦,撿拾散落一地的大鈔,我一直探頭回顧擔心著,直到景色黯淡視線模糊為止,連如何上的船都不記得了,卻一直對那老婦拾鈔的場景感受深刻。
如今的上海1696餘萬人口的世界大都會,刻意規劃重點建設的社會主義改革櫥窗,是全中國感覺上最不像「共匪」的富裕地區。縱橫交錯的高架快速直達道路200餘公里,都會區噪音污染、空氣品質的防範規劃,是台灣追求經濟奇蹟年代早就拋棄犧牲的祭品。太多方面的進步成果不但超過台北,更是台北永遠無法趕上的崛起。
冷氣公車設施比台北好且噪音小,地鐵站不如台北,車廂內部清潔,行車時比台北捷運安靜,票價約台北1/3;35層以上大廈計四千餘棟,頂層強迫裝設燈飾,點綴都會一望無際的繽紛夜景。黃浦江是百多公里的人工河,當年「春申君」黃歇受封此地,為疏浚灌溉而修,故名之。夜遊黃浦江,景色雄偉、氣象繁榮,傲視全球各都會的景點。
以前外地喜歡窩囊上海人:「寧可家中失火,不願路上摔跤。」因為上海人海派、好面子,家無長物,身上的名牌就是全部值錢的家當。其實不然,造訪居家25層社區群,開放空間有如中型公園,內有假山、水池、花圃、綠地,三房二廳月租二萬台幣,內部設施、燈飾、配備比台北摩登先進,社區保全警衛全天結隊巡邏。
浦東現代化高樓迭起,總覺得缺少老上海十里洋場的古典氣質,這一帶過去全是荒地,面積是老市區的3倍大,只有幾片菜園子,才沒幾年就開發成最現代化的延伸,自100多公里時速的車內,瞅住追來的磁浮列車,這地面上最快的交通輸具,四百三十多公里的時速平穩、無聲,像一支射出的箭;經濟的崛起也是世界上最快速的,舉世矚目,就像射出的那支箭!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開放後的修正路線,擦乾了眼淚、告別了苦難,驗證了「經濟改革」取代「革命鬥爭路線」的正確性,攸關存亡絕續的歷史意義;但對滿足人性多元化層次需求,如今鑑定好貓的要件,早就不再是只會抓老鼠的本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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