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網路上統派與獨派的對話進行了很長久的時間，討論篇幅也不可勝數。但是，通常雙方都只是在表達各自主觀的感想，所表達的主要是對異己一方的不滿情緒，或是簡單、直覺式的是非判斷，而真正的理性分析其實並不多，討論更不深刻、周延。這樣的對話對於促進共識恐怕沒什麼幫助。

所謂統派，也許又可以再分為陸統派（大陸的統派）與台統派（台灣的統派），甚至台統派也再分為急統與緩統。三方很可能都有不小的差別。相對說來，獨派顯得比較性質單一，內部共識較高。不過，這只是籠統的說法，其實獨派內部也存在著深刻的差別。譬如，藍營內部很可能也有相當比例是某種意義的獨派。他們可能只是比較務實，或者說更願意為了現實利益而妥協。這種「淺獨」心態的人，在全台灣也許比例極高。在淺獨的人中，多數人可能不反對「一中」原則，只是比較拒斥被中共政權直接統治。

綠營裡的獨派比較多激情人士（所謂不顧肚腹，要顧佛祖的一派，也就是說，他們傾向把台獨當成最高價值，而可以犧牲許多現實利益）。這些人比較常表現出「反中」的心態。

統派若欲說服獨派，可能要分別考慮上述「淺獨」與「深獨」兩種類型的人。對話的形式可能要有所區分。不過，或許有一個共同原則：避免謾罵。

二、一種批判台獨的論述

統派常批判台獨，尤其是陸統派或台灣急統派，更常用泛道德主義的語言來進行批獨。但是，這樣的批判，我認為意義非常有限，負面效果倒不小。以下就是一例。

大陸網友F君批評台獨主張，說：「台獨是地方本位主義，是出於自私的心態。」他並提到：「中國越民主，越進步，台獨就越普及。」我對他的說法提出了一些異議。

他說「台獨是地方本位主義，是出於自私的心態」，這個說法本身或許成立。但是，我並不贊成用這種泛道德主義式的思維來進行批判，因為它不必要地用了道德批判（自私）。不但是不必要，也不公平。

我不贊成台獨，我認為台獨不可行，但是，我並不贊成以泛道德主義的觀點來批判台獨主張。

我認為主張台獨或反台獨，本身其實都可能出於自私。從而，兩種主張並沒有哪一種更道德。而且，出於自私的選擇，也可能是人的基本權利。

我認為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主張台獨是真正不道德的，那就是明知台獨不可行，卻為了維護個人的利益而主張台獨，甚至在明知台獨將帶來台灣的災難，仍然為了一己私利而主張台獨，寧願犧牲多數人的福祉。

我認為主張台獨或反台獨其實都是某種形式民族主義的產物，只是屬於不同類型的民族主義。主張中國民族主義的人可能比較多，而主張台灣民族主義的人可能比較少，但是其思路終究是類似的。

也許有人會說，根本沒有「台灣民族」，所以也無所謂「台灣民族主義」。對這樣的說法，我也不太能接受。因為我認為「民族」本來就是集體建構出來的概念。任何民族都不是純粹的民族實體（不論用什麼定義）。也就是說，「中國民族」（或稱「中華民族」）也是被集體建構的概念。這個概念隨時可能被其他不同的概念所取代。事實上，「中華民族」一詞未必長期被普遍使用。它也是在近代才成為較普遍的概念，而它的確切範圍也還並不明確。

我不贊成台獨，主要有三個理由，第一是我自己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再是我認為台獨不可能成功。前一種理由，並不足以成為宣揚反台獨的真正理由，因為那只是我個人的立場。後一種理由可用來嘗試說服他人，但是卻又嫌悲觀、消極。我認為第三個理由才是我們應該多加強調的面向：中國未來有積極發展的可能性，而台灣應該趁時機適當的時候加入這個有積極發展可能性的中國。

不過，有兩點或許必要再多做些省思。首先，我不認為現在的中國就已經是個充滿光明希望的國度，它還需要進行大幅度的改革，而改革總是會帶來痛苦的，而一般人也總是會抗拒被改變的。也就是說，現在的中國其實還有很多變數，或者說危機。因此，何妨更審慎處理統獨的議題。

再則，雖然我說我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只是我個人的立場，但中國認同豈止是我個人的心理，其實台灣人的中國認同本來就很強。我認為台獨不可能成功，部分理由也在於：台灣人並非由衷想要離棄中國。台灣人的中國認同只是被特定的因素所壓抑或扭曲。台灣人對中國如果有恨，那個恨恰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真正掃除內心裡的中國認同而來。但是，統派應該做的是去把對中國認同產生壓抑、扭曲的因素找出來，並加以消除、改正，而不是用壓迫的方式欲改變表面所顯現出來的態度，那只有愈發激起反感，益發激使一些人更傾向台獨。

至於說「中國越民主，越進步，台獨就越普及」，這個推論所暗示的因果關係我認為也大有問題。我認為是中國的崛起使兩岸更有機會在各個場合接觸並發生摩擦與衝撞。譬如有很多次，中共人員公然在國際活動場合硬行搶下中華民國國旗，還與台灣的人發生肢體衝突事件。這無關民主，更不是民主進步，而或許與中國國力增長有關。因為國力夠強大，所以敢於在國際公開場合做出傷害台灣的事情。而做這種事極度傷害台灣人民的感情，使台灣人益發拒統。問題不在中國民主化，也不直接是中國進步，而主要是兩岸的接觸機會增加，使各種形式的摩擦、衝突機會增加。而如果兩岸快速統一，恐怕只能使衝突更形嚴重，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是如此。

三、是非標準的爭議

F君對我以上的論述不以為然，認為我的討論「有力求平衡、中庸之傾向。這樣往往會導致篇幅過長，而是非觀缺失」。

對我而言，問題就出在是非的標準。我認為是非的標準其實不是我們已知的部分，而還是待討論的議題。我的長篇討論，就在試圖找出我認為較合理的是非標準（或許已不再適合說是是非標準，而只是孰較合理）。

F君似乎認為從中國民族主義的標準來認定是非是理所當然的事，而我卻認為這樣的是非標準其實是還需要被檢討的。（也或許F君並未意識到他是依據中國民族主義的標準來談是非，只認定他的「那個」是非標準就是應該的是非標準，違反該標準，當然為非。）

我不是直接反對中國民族主義（因為我說過，終極而言，我也是中國民族主義者），而是說這個標準其實是個相對的標準，它與台灣民族主義的是非標準一樣有侷限性。從民族主義是非標準出發，雙方各自都堅持自己所是為是，而對方為非。而在我看來，兩者如果有差別，其實主要是在雙方人數與力量大小有別。

我認為，真正要能打動台獨人士，不是去罵他們自私、是地方主義，而是去召喚他們內心深處被壓抑、被扭曲了的對中國的認同與愛戀。而在兩種民族主義情感之間，泛道德主義式的批判宜盡量避免。

四、「緩統」與「台獨」的混淆

獨派網友A君在回應F君的貼文中，同時奚落了陸統派與緩統派，他說：「真可憐，你跟這些台灣統派相濡以沫舔來舔去，能得到什麼答案呢？他們最多也只是願意夾著尾巴做人，實際幹的還不是同樣台獨勾當」。

撇開上述奚落之語，我終究不贊成上述這種籠統歸類：將台灣的（緩）統派視同獨派。我認為這是一種不當的意義詮釋。

我們討論政治主張，同時必須要注意對「意義」做出較深刻的釐清，要能把好像是細微的意義差異給清楚的指出。

不過，我也漸漸了解到，要推動一種改變，尤其是思維習慣的改變（特別是注意意義的分辨、釐清，以及邏輯的嚴謹性），本來就不容易。大家的思維習慣早已幾乎定型，而且已經先入為主，當然不易改變。

「緩統」與「台獨」的差別，也許乍看來差別不大，但是意義其實大大不同。隨意將兩者混同，於統派或許是出於粗心，於獨派則可能更多是出於陰謀。

緩統派雖然緩，終究是願意統。重要的並不是時間的長短，重要的是什麼才是統一的基礎。

我一再強調說台灣人有中國認同，那主要是指文化層面，而少政治層面。中國大陸要吸引台灣回歸，靠的主要也是文化。不過，過去一段時間，中國大陸比較是在毀棄傳統中國文化，所以，這樣的中國大陸對台灣人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反而有很強的推力。今天，中國大陸開始重拾傳統文化，這對召喚台灣人心絕對是有幫助的。

不過，我對傳統中國文化是有所批判的。我所期待的，是一種審慎、深思的態度來面對傳統文化。我們不要再激情搞什麼「打倒孔家店」、搞什麼「批孔揚秦」，卻也不能故步自封，而應該深刻檢討，持續改革。其中，「民主化」終究是一個關鍵的改革方向。只有在民主的體制下，人的主體性才能得到最大的開展。

總歸，理性的對待文化，積極的發展文化，用這種積極性來召喚台灣人的心。我認為中國能做到，但絕不再是那些所謂「毛派」的搞法。中國也可以是溫柔的、多元的、理性的，而這樣的中國才會有強大的吸引力，不需要再對台獨做什麼動作，兩岸就自然統一，而且是在我們所更理想的狀態下的統一。

反而是許多急統的人，對於中國並不具有真正的信心，似乎只想追求短期強大，只想追求滿足個人的驕傲心理（作為強大中國成員的驕傲）。急統或許能促進短期的強大，但是基礎若不穩固，很難長治久安。這種急統派未免太短視，這種人多了，實非中國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