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黃昏後,獨醉一樽桑落酒–元 張可久《清江引 獨酌》。
桑落酒的香味飄散在空氣裡,折顏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綿甜的酒味滑過喉嚨,沁滿心扉,唇齒間還留著醇厚的香氣。
「仙人的心情很好。」李雲聰意有所指的說著。
「有酒喝,心情自然好。」折顏揚著如畫的眉目,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今日從湖邊回來,李雲聰帶著折顏去買酒,在一間不起眼的土屋裡,一個年邁的老人正在裝酒,李雲聰在一些酒罈子前看了看,跟老人說他要桑落酒,老人取了一罈給他,行動有些緩慢卻俐落,李雲聰拉過老人的手,將銀子放進他的手中。
「大人,不用這麼多。」老人將銀子遞回李雲聰手中,折顏在一旁看得明白,老人的身體還算不錯,只是眼睛有些不方便,才會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緩慢。
「您收著,要照顧好身子。」握住老人的手,李雲聰提了酒罈子就要離開。
「大人,您今天帶了一個…一個…漂亮的神仙來啊!」老人微瞇著眼睛看著折顏,沒有多少學問的腦子裡只想到〝漂亮〞這個形容詞,而神仙兩個字是他第一眼看見折顏的感覺。
「是啊。」李雲聰朝折顏看著,連眼睛不好的人都看得見折顏的漂亮,那折顏就真的是一個漂亮的人。
漂亮的神仙,所以折顏的心情極好,連李雲聰都感受的到。
「桑落酒,是你喜歡的酒。」李雲聰說請他喝酒,卻沒問他想喝什麼酒。
「我平時並不常飲酒,偶爾小酌,這酒清香醇厚的味道讓人心緒安寧,你也喜歡吧。」李雲聰拿起酒瓶,折顏就將酒杯遞了過去。
「我可是什麼話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就是喜歡。」
說的也是,人間的酒當然不能與天上的仙釀相比,這桑落酒入口溫醇,出乎意外的讓人喜歡,折顏想起在十里桃林的時候,真真總是不知從哪裡帶了酒去找他一起喝,自己喝了一口就嫌棄了。
「是不是想起甚麼了。」李雲聰放下酒杯,看見折顏微微的皺了皺眉頭。
「當官的人都如此觀察入微嗎?」被看見了心思,折顏並不在意。
「你又不是犯人,我何須觀察你,也許是我方才的話讓你想起了什麼,你一下子的沉思恰巧讓我看見了,是不是惦念起甚麼了?」見折顏不在意,李雲聰就當作是閒聊,隨意的問著。
「我有一位朋友,閒來無事就與我四方遊玩,時常陪著我喝酒,我釀的酒是天上無雙的好酒,他卻總要去找些不好喝的酒來給我。」想起白真做的事,折顏忍不住搖頭。
「喝酒的人與釀酒的人,心思本就不同,他找那些酒去給你,並不是覺得那些酒比你釀的酒好喝,而是覺得那些酒也很好喝,所以要與你一起喝。」李雲聰並不知道折顏釀的酒是如何天上無雙的好喝,他只是單純的將自己的感覺說出來。
李雲聰的話讓折顏有些領悟,自己總是在真真面前嫌棄那些酒不好喝,卻沒體會到他與自己一起喝酒的心意。
『這是西海的酒,你喝看看。』
『這種酒普通的很,下次我再釀新的酒給你,肯定比這個好喝。』
「你說的也是,我要對他好,想要給他喝最好喝的酒,反而忽略了他對我的心意。」想起白真,折顏的笑容變的很溫柔。
「這不就表示你們的感情很好。」
「哦!」
「你都說你釀的酒是天上無雙的好酒,他還敢到處去找酒給你喝,若是換了別人做這種事,你肯定不會有好臉色。」
「你說的沒錯,我與他感情真的很好、很好,四海八荒何其大,能讓我如此惦念的也只有他了。」折顏用拇指與食指拎著小酒杯晃呀晃的,心裏突然的掛念起白真了。
「那你要趕緊回去,免得他也惦念你。」從折顏的表情可以明顯的看出,他與那位朋友之間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我是不擔心他惦念我,我只擔心他為了找我,會把四海八荒給翻了。」白真的性子容易衝動,折顏無法想像此時的天族是何等的混亂。
「四海八荒…是你那位朋友居住的地方嗎?」十里桃林、四海八荒,李雲聰只想著是他們這些世外之人替自己居住的地方取了風雅的名字,就如同折顏的住所是十里桃林。
「這四海八荒就是你知道的四海八荒。」折顏知道李雲聰問的是什麼,卻故意很認真的給李雲聰一個是真的卻很難理解的回答。
「就是東、南、西、北的四海,還有…八荒,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朋友會四處的去找你嗎?」雖然不是很好理解,但李雲聰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
「是啊,他會上天下海的找我。」只要白真一天沒找著自己,只怕是整個天族、青丘都要不得安寧了。
李雲聰半信半疑的想著,什麼四海八荒、上天下海的說得這麼誇張,反正折顏的意思就是說他的朋友會著急的四處找他就是了。
「雲聰可有相交甚深的好友?」見李雲聰沒替他斟酒,折顏不客氣的自己斟著酒。
「沒有。」李雲聰回答。
「我想也是,當今朝政實在混亂,不僅有內憂,還有外患,順天府府尹一清如水,誰能與之相交,與你親近了,怕得罪奸佞權貴,同是當官的在你身上得不到好處,曲意承迎這種事你又做不來,能與你這樣自在飲酒的人,怕是只有像我這樣的閒雲野鶴而已。」折顏話說的直接,前面的都不是重點,後面的兩句話才是說給李雲聰聽的。
「稱自己是閒雲野鶴之人,還將世道看的如此透徹,難不成你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算命卜卦之術,而且夜觀天象就能知天下事。」折顏說的都沒錯,不過,李雲聰不想在自己的事情上多談論,很自然的將話鋒轉到折顏身上。
算命卜卦、夜觀天象,李雲聰話中有話,折顏怎麼會聽不懂,不就是說他像一個算命先生嗎。
「天文地理、算命卜卦,你說的都對,但你少說了重要的一樣。」折顏不會在意李雲聰故意說的話,折顏在意的是李雲聰沒說到他最擅長的事。
「還有重要的一樣?琴棋書畫嗎?」
「那些算甚麼,你再猜?」
琴棋書畫是文人雅士所學,或許沒甚麼,但是,天文地理、算命卜卦可不是想學就學得成,折顏不是一個會誇口妄言、自大的人,或許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奇人。
「莫非你還習得了仙人之術?」算命卜卦都說了,李雲聰實在是不知道該猜甚麼,還在思索間就將心裏想的問出口了。
「仙人之術啊,我若說我是天上神人,你信嗎?」折顏目光灼灼的看著李雲聰。
似真似假的眼神,讓人捉摸不定,幾日的相處,李雲聰聽得出折顏話裡有玄機,似乎是有意無意的在向他透露著一些事情。
「當然不信,你不就是一個雲遊四海的世外之人嗎。」李雲聰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避開折顏的眼神,他不是刻意要隱藏自己的想法,只是還不想與折顏談論這個問題。
「那我這個世外之人可真是神通廣大。」李雲聰是一個心思縝密、行事穩重的人,他的反應在折顏的意料之中。
「神通廣大可不是自己說的,除了風水地理、算命卜卦,你還會甚麼?」看折顏說的得意,越是讓李雲聰想知道答案。
「本仙人還精通歧黃之術。」
「歧黃之術?你的醫術很好嗎?」
「當然。」
「太好了。」
「太好了?我不覺得你這句話是在誇獎我,你的〝太好了〞是什麼意思?」看著李雲聰的反應,折顏有種〝不好了〞的預感。
「我想請你幫一個人看診,可好?」李雲聰眼裡滿滿的請求與期待。
「既然是你開口,我怎麼能說不好。」折顏幾乎是想都沒想的就答應了。
聽見折顏這麼說,李雲聰的神情反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誠心的請折顏幫忙,不是因為收留折顏而在向他討人情,也不想折顏是因為要還人情而答應自己。
「雲聰別想的太多,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難道你只把我當成在順天府裡白吃白住的人,而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嗎?」折顏看著李雲聰的神情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當然不是,我只是…」
「那就好了,明日你下了早朝,我就與你一起去。」
「真的嗎?折顏,謝謝你。」
折顏一向不喜歡麻煩事 ,此時見李雲聰如此欣喜,便覺得無所謂了,尤其是聽見李雲聰像朋友一般的喊他折顏,讓他流落在人間的無助有了一份歸屬與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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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灸神針,李雲聰只能這樣形容折顏的醫術。
把脈針灸開藥方,囑咐張群要時時來探看,然後跟李雲聰說了句〝能吃藥就好了〞,李雲聰還沒能問上甚麼話,折顏就離開了,經過了三天,李雲聰與折顏來探視梨兒的娘,她正在爐灶上熬煮著稀飯,知道李雲聰他們來了,慌張的就要行禮,李雲聰將她扶住,要她別多禮,然後問了一句〝身子都好了嗎〞?
「多謝大人與神醫的救命之恩,民婦都好了。」梨兒的娘與梨兒兩人一臉感激與欣喜的看著李雲聰與折顏。
李雲聰見梨兒的娘身子恢復的很好,從氣色與行動看來已無大礙,就不再多逗留,向張群交代了一些事情,就與折顏一起離開了。
「你這個府尹大人真是愛民如子,還要為她們家的生活操心。」李雲聰要張群去做的事情,折顏在一旁也聽見了。
「你既然醫好了她的病,我當然要讓她有活下去的方法,一個女人家要帶著孩子生活是不容易的,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李雲聰忽然停下腳步的看著折顏。
「你說。」
「那天你為什麼要對梨兒說那些話?」李雲聰有些不能理解。
『妳真可憐,剛沒了爹,妳娘也要丟下妳了。』
那日折顏仔細的替梨兒的娘把脈,簡單的針灸之後,忽然對站在床前的梨兒這麼說,當時李雲聰心裡擔心極了,還以為梨兒的娘病情嚴重,難以醫治。
「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醫好一個人,跟我的醫術好不好沒多大的關係,她真正的藥是那個小女孩。」折顏知道李雲聰會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說梨兒的娘不是真的生病,而是抑鬱難解的心病!」李雲聰一下子就明白了。
「沒錯。」李雲聰真是一個聰穎的人,一點就通。
張群幫忙處理了後事之後,梨兒的娘就病倒了,李雲聰只想著要醫好她的身子,不要讓梨兒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難怪幾個大夫都診不出她生了什麼病。
「她怎麼忍心留下梨兒呢?」身為母親不是應該為孩子堅強的活下去嗎?李雲聰是這樣想的。
「她就是放不下梨兒,才會生病,否則她大可以一死百了,就什麼事都與她無關了。」折顏知道她心裏仍有牽掛,才會對她說那種話,為的就是要激起她生存的意念,否則面對一個沒求生意志的人,醫術再高明也沒用。
「那以後…」
「都說心病最難醫,以後會如何就是她的事了,如果她還是想不開,我們也沒辦法,不過,照今天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會與她的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希望如此。」折顏說的也是,不管她選擇生或死,李雲聰也無法再插手。
「雲聰心裡可有喜歡的人?」折顏忽然的問起。
「沒有。」李雲聰知道折顏問的喜歡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回答的很乾脆。
「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就像是自己的生命一樣。」
感情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白的,非要親身去經歷了,才能真正的懂,李雲聰還不懂,他聽見的都是別人的風花雪月,看見的也都是別人的花前月下,所謂的刻骨銘心、生死相守的感情他還不太懂。
「折顏有喜歡的人嗎?」兩人並肩而行,李雲聰隨口問著。
「有。」折顏回答的也乾脆。
「該不是那個會上天下海四處找你的人吧。」
「是啊,就是他。」折顏毫不隱瞞。
李雲聰會意的一笑,卻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天折顏與他說起與那位朋友的相處情況,李雲聰雖然沒多問,直覺上就認為折顏的這位朋友應該是男子,可現在折顏說那個朋友是他喜歡的人?
「你喜歡的人是一名男子?」李雲聰又停下腳步,帶著訝異的表情看著折顏。
「是啊。」折顏回答的很平常。
李雲聰是讀書人,知禮保守卻不古板,縱然自己沒遇過,多少也聽過,他對這些感情之事並沒有成見,也不認為這是對與不對可以界定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還是快些回去的好。」這是折顏的私事,李雲聰自然不再多問什麼。
「怎麼忽然要趕我回去。」
「我沒有要趕你回去,只是你行蹤不明,他肯定心急如焚,有句話說〝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你忍心嗎?」李雲聰邊走邊說,將折顏拋在身後,折顏一聽才知道李雲聰是在開自己的玩笑。
「我是想要趕緊回去,只是與你相處甚是融洽,我有些捨不得,雲聰,我若是走了,你會想我嗎?」一旦回去了,可就不能隨意來這人間走動,折顏心裡竟有些不捨。
聽見這話,李雲聰轉身看著折顏,折顏那神情不像是開玩笑。
「想一下吧。」李雲聰回答的很隨意,他沒想到折顏會這樣問他。
「這是什麼意思?」折顏不是很滿意這個回答,這個回答讓他覺得李雲聰好像不怎麼在意他。
「就是偶爾想一下的意思,難不成你要我惦記著你一輩子嗎?」折顏終究要離開這裡,如過客一般,李雲聰要如何的依依不捨呢?
飛鴻雪泥,世事易泯,人生本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逢離別,折顏出現又離開,不就表示他與折顏的緣分就是如此而已。
「聽你這麼說,我忽然很想讓你一直惦記著我,不然…我留在這裡好了,與你在一起很是輕鬆愜意,我挺歡喜的。」
「你歡喜,找你的人可不歡喜,你還是趕緊回十里桃林去吧。」
「雲聰對我真薄情,虧我還要把我喜歡的桃花樹送給你…」折顏的話還沒說完,走在前面的李雲聰忽然的轉身拉住他的手,帶著他走進旁邊的巷子裏。
「你是官又不是賊,在躲什麼?」
「躲麻煩。」
「麻煩,是誰?」聽李雲聰這麼說,折顏好奇的往巷子外看了看,仔細的看著街道上、店鋪前來來往往的人。
「別看了,沒有你認識的人。」李雲聰往巷子裡走去,打算繞著小巷路回順天府。
「當然沒有我認識的人,我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躲?」李雲聰是文武雙全的府尹大人,平時總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折顏當然會想要知道是何方人物能讓李雲聰如此躲避。
李雲聰無奈的搖著頭,並不想跟折顏提起這件事,至少現在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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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樹長的很快,不能以常理解釋的快,幾天前還在眼前的樹,現在竟然枝葉茂密的往上延伸,李雲聰站在比自己還高的桃花樹下驚訝地看著。
「我的桃花樹很漂亮吧。」折顏拎著小酒罈走過來。
「這桃花樹…」李雲聰看著折顏,心裏的疑問不知該怎麼問出口。
「怎麼,你不喜歡嗎?」折顏看著李雲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奇怪,有甚麼不能說的?
「我怎麼會不喜歡,只是…這桃花樹是不是長的太快了?」前天看的時候,樹幹才比他的手臂粗一些而已,現在李雲聰用雙手都已經圈不住了。
「當然,我還期望著在我離開之前,能讓你看見這樹上開滿桃花,還想要釀桃花酒給你喝。」折顏輕撫著桃花樹。
天地萬物的生長本來就沒有一定的標準,也許是折顏照顧的好,所以桃樹生長得快,但是,桃樹開花結果是依著節氣而行,若要看見花開,最快也要等到明年的三月。
「桃樹遲早會開花,我一定能看見,至於釀桃花酒…難不成你要在這裡待到明年的三月嗎 ?」李雲聰話裡的意思並不是要趕折顏離開,他只是不明白折顏為什麼不趕緊回十里桃林,而一直在順天府逗留。
「誰說要等到明年三月,我種的桃花樹可不是一般的桃花樹。」折顏當然知道李雲聰心裏的疑問,卻無法對他說明,總不能對他說是因為仙體受了傷,所以無法回去天上。
「難不成你種的桃樹能提早開花。」李雲聰想起剛種下桃花樹的時候,折顏就開始盼著它開花。
「是啊,我是很努力的想讓它趕快開花。」折顏就著小酒罈喝了一口酒,然後將小酒罈遞向李雲聰。
「我喝不喝桃花酒都沒關係,你也該為那個上天下海、四處找你的人想一想,別讓他擔心。」李雲聰一向不會在白天處理公事的時間喝酒,只是看見折顏拿著小酒罈的手一直舉著,只好接過小酒罈,喝了一口酒。
「回去是一定要回去,雲聰,我說的話你都相信嗎?」折顏看著李雲聰,忽然這麼問。
「怎麼…難道你說的話都是騙我的嗎?」李雲聰反問著折顏。
「沒有騙你,只是有些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折顏的神情裡顯露出對李雲聰的歉疚。
仙凡有別,各有天地,折顏無法向李雲聰坦白自己的身分,而李雲聰從自己避重就輕的言語裡,應該也明白自己的難言之隱,卻從未對他有任何的質疑或多加詢問,對來路不明的自己如朋友一般的細心照顧。
「不知道怎麼說就別說,我遇到的是現在在我眼前的折顏,其他的都與我無關,就算你真的是神仙又如何,難道你可以給我金銀珠寶還是榮華富貴嗎。」當時將折顏帶回順天府,是出於救人一命的道義,對於折顏的身分如何,李雲聰根本不想追究,只要他不是壞人就好了。
「真是的,怎麼辦呢,結交了你這樣的一個人,讓我越是不想回去了。」折顏顯得很苦惱。
「你別擔心,就算你不想回去,我也會趕你回去的。」李雲聰將小酒罈拿在折顏面前。
折顏接過小酒罈,仰頭一口酒,心上莫名的惆悵又起,他是真的有點戀戀不捨,實在捨不得就這樣與李雲聰分開。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若是不怕山高水遠,我必掃榻以待,與你共聚這桃樹下,你何需擺出這種表情。」趕他回去的話是開玩笑的,可是,李雲聰沒想到折顏會有這般落寞的表情。
「還不是雲聰你一點都不挽留我,一點都沒有捨不得我,之前也是一直要我趕快回去,讓我很傷心。」話說的可憐,酒喝的很優雅,晃了晃的又將小酒罈遞給李雲聰。
「瞧你喝酒的模樣挺好的,看不出有甚麼傷心。」李雲聰接過小酒罈,想著不要再拿給折顏了,這樣遞來遞去的會喝的沒完沒了。
「傷的是心,雲聰怎麼看得出呢。」
折顏是性情中人,不會說虛情假意之言,李雲聰反倒是無言以對,他並不是完全不會捨不得折顏離開,只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歸處,折顏這樣一個逍遙於世的遊人,自己怎能將他挽留在此。
「折顏,你別傷心,我當然也捨不得你,只是…。」李雲聰眼神一轉,看見迴廊處站著一位身穿黛色衣服的公子,身後跟著臉色著急、手足無措的張群。
「怎麼不通報?」李雲聰臉色變得嚴肅,這話像是問張群,也像是在問那位公子。
「是我自己無禮的闖進來,與衙役無關。」黛衣公子說得理直氣壯,完全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模樣。
李雲聰緩了緩臉色,讓張群退下,有些不知該怎麼辦的看著這位公子,這一切的情況折顏都看在眼裡,馬上就明白了這位公子就是李雲聰那天躲的麻煩,因為那天自己從小巷裏往街道看的時候,這位身穿黛色衣服的公子正在書畫攤前賞畫。
「他就是你所謂的麻煩。」折顏微側著身子,在李雲聰耳邊小聲地說著,李雲聰驚訝的看著折顏,眼神裡傳達著〝你怎麼知道〞的意思。
折顏沒回答,因為他看見公子已經走過來,眼神從李雲聰身上移向自己。
「秦公子突然來訪,有什麼事嗎?」既然已經進了順天府,來者便是客,李雲聰當要以禮相待。
「方才見李大人難得有飲酒的好興致,原來是有摯友相伴,在下秦煈宜。」黛衣公子不掩飾的眼神落在折顏身上,有意的略過李雲聰的問話,有禮的與折顏招呼。
「在下折顏。」既然知道秦煈宜是李雲聰的麻煩,折顏當然是簡單的回禮就好,不多說什麼。
「秦公子,你究竟是為了何事來順天府?」李雲聰聽得出秦煈宜話裏的意思,趕緊的引開話題,不想讓秦煈宜因自己的事而牽連到折顏。
「如果我說是來與李大人飲酒的,李大人可願賞臉?」秦煈宜也沒帶酒來,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就看著李雲聰提在手中的小酒罈。
「本官公務在身,不想飲酒,若無要事,秦公子請回吧。」李雲聰也不在意秦煈宜正看著他手中的小酒罈,很直接的就將小酒罈塞給折顏。
這是怎麼了?折顏拿著小酒罈,感覺到秦煈宜的眼神隨著小酒罈又移到了自己身上,這不就很明顯了嗎,秦煈宜在意的應該不是喝不喝酒的問題,而是李雲聰和別人喝酒卻不與他喝酒的問題。
「要事?李大人可否清楚的告知在下,什麼樣的事情稱為要事?」秦煈宜看著李雲聰,一字一句說的很僵硬,態度卻還是很有禮貌。
「朝廷百姓之事就是要事。」
「如果是你的事呢?」
「本官的事是私事。」
「在下當的可不是甚麼大官,沒有李大人這般的偉大胸懷,對我而言,李大人的事才是我的要事。」
折顏在一旁看著、聽著,明白秦煈宜並不是無理取鬧之人,秦煈宜眉目清俊,年輕而氣宇軒昂,一身黛色衣服沒讓他顯得陰沉,反而襯出他的沉著穩重,身上的傲氣也顯現無遺,他說話的態度很直接,還有些咄咄逼人,折顏卻隱隱的感覺到他對李雲聰有著一種莫名的感情。
「秦公子,本官無暇與你閒聊,失陪了。」李雲聰知道自己應付不了秦煈宜,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李大人,當官的人果然是翻臉比翻書快,你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事情來的,卻如此對待我。」秦煈宜畢竟是年輕氣盛,見李雲聰如此冷淡,心裡的一股氣再也忍不住,管不了有他人在場,三兩步的就擋住了李雲聰,不讓他離開。
「你真是一個不通事理的人,我是我,為什麼非要將我與某些達官畫上關係,我有做過什麼壞事嗎!」這下連李大人的稱呼都省略了,秦煈宜真的是氣壞了。
「我與他們不相為謀,他們視我如眼中釘,你又何必自找麻煩,吏部上書詹大人為人心機深沉,做事喜功好大,你要謹慎小心一點。」即使知道秦煈宜不會接受,李雲聰還是不厭其煩的對秦煈宜叮嚀著。
「你…那種事不用你擔心,我要跟你一起喝茶、寫字、談文論武,與他人何干!」在這個時候還提這件事,秦煈宜氣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既然在吏部謀得官職,凡事就不可隨意妄為,你要好自為之。」無論秦煈宜的態度如何,李雲聰也不計較,語氣裡都是關心。
這次秦煈宜沒再攔著李雲聰,看著他往書房裡去,心裡一點一點的難受了起來。
「如果可以早些與他相識,我寧願讓爹叨念著我胸無大志,也要當個平民百姓就好,清閒自在,誰稀罕當甚麼官。」秦煈宜言自語的說著。
「他想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是想著自己當了官,以後能在朝堂上幫著他、護著他,他卻是想著不要連累我,要與我劃清界線,早知道這樣,我不如來順天府當個照磨就好,還能幫他做事,反正我爹就是要我當官嘛,當甚麼官不都一樣嗎。」
怎麼會一樣呢!折顏很確信眼前的少年還是個孩子,也只有涉世未深的孩子才會說出這種話,完全不明白官場朝廷的現實險惡。
「雲聰他不是因為討厭你才這樣的。」詳細的情形折顏當然不是很了解,但還是能聽出個大概,看著秦煈宜難過的神情,折顏只能這樣的安慰秦煈宜。
「李大人對你好,你當然無法體會他對我不好的那種心情,他會捨不得你,卻一點都不會捨不得我。」秦煈宜想起剛才李雲聰對折顏說的話,竟然不由自主的向折顏抱怨了起來。
「雲聰對我的好與對你的好是不一樣的。」李雲聰是冷淡了點,但他是為了秦煈宜好。
「是啊,是不一樣,他與你一起在桃樹下喝酒,李大人還讓你叫他的名字呢。」秦煈宜說的很委屈。
折顏含笑不語的看著秦煈宜,突然的懂了秦煈宜對李雲聰那份莫名的感情是什麼,朋友之情還帶著傾慕之心,這是李雲聰不懂的。
「這幾日朝廷事忙,李大人的氣色似乎不太好,你幫我多照顧他。」再待著李雲聰也不會出來,秦煈宜放心不下的向折顏交代著,無奈地的離開了。
折顏看著秦煈宜離去,不自覺的想起了白真,白真鬧脾氣的時候,與秦煈宜不相上下,差不多一個樣,也難怪李雲聰無法應付,折顏拎著小酒罈往桃樹下去,走了幾步又有些忍不住的好奇心,轉身就往書房找李雲聰了。
折顏進來的時候,李雲聰還在寫字,他頭也不抬的繼續寫著,折顏也不打擾,像往常一樣的在書架前看著,隨手取下一本書冊,名為〝楚辭〞,翻開幾頁,一些文字吸引起了折顏的注意。
九歌,東皇太一,大司命,山鬼…
「我以為你會在桃樹下將酒罈的酒喝完了,才會來找我。」李雲聰想起前幾天折顏喝完了酒,竟在桃樹下睡著了。
「你先走了,當然不知道秦煈宜跟我抱怨了什麼,我怎麼能好好地喝酒。」折顏闔上書冊,在窗前的椅子坐下,打量著李雲聰,氣色的確不太好。
「他有什麼能向你抱怨的?」折顏的話讓李雲聰感到驚訝,他與秦煈宜並不熟吧!
「我與他是不熟,但是,他覺得我與你很熟啊。」折顏也不賣弄關子,一五一十的將秦煈宜跟他抱怨的話全都說給李雲聰聽。
聽完了,李雲聰嘆了口氣,就是一副不想說的表情,可折顏就不是了,眼睛定定的看著李雲聰,就是一副想知道〝你和秦煈宜是怎麼了〞的表情。
「世外之人不都是不理凡俗之事的嗎?」
「我如今身在十里紅塵,不算是世外人,況且這是雲聰的事,我當然要關心。」
關心?李雲聰當然相信折顏是真的關心他,只是…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李雲聰在折顏旁邊的椅子坐下,將他與秦煈宜之間的事情說與折顏聽。
「秦煈宜的來頭可真不小。」家世顯赫,家財萬貫,還與朝中的達官沾親帶故,折顏可以理解秦煈宜身上的傲氣是從何而來的。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秦家與內閣首輔嚴嵩關係密切,秦煈宜雖然不是靠著這層關係在吏部謀得職位,只是,朝中派系分明,他若是與我走的太近,總會有麻煩。」李雲聰不想對折顏提起朝廷裏的是是非非,所有的事情都說的很簡單。
「你的顧慮是沒錯,可是,秦公子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你又何須對他那麼冷淡。」折顏感覺的到秦煈宜是真的對李雲聰好,他不想李雲聰如此固執的失去一位朋友。
「你以為我是一個薄情之人,不珍惜與秦煈宜之間的情誼嗎,你不是說秦煈宜像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一樣,那你就該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對他,再說了,他不在意的事情,別人就不在意嗎?」李雲聰語氣裡也是無奈,若不是秦煈宜總是要與他賭氣,要他不能那樣卻偏要那樣,他又何須這般絕情。
「這就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照他的個性來看,也許來順天府當個照磨還比較好。」折顏打趣的說著。
「要是這樣,他的父親也不用讓他當官了,布莊每天賺的銀兩都比照磨的俸祿多。」嚴嵩的權力與秦家的財富,雖然不清楚秦滔為什麼要讓秦煈宜進入吏部,但是,李雲聰知道秦家已經成為內閣首輔的一顆棋了。
「雲聰,聽我的話,官場歸官場,總不能當個官,連朋友都沒有,秦煈宜他不是愚笨的人,他既然知道你是順天府府尹,就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他都說他也想要在朝廷上護著你,你何不順其自然就好。」折顏的眉頭都微微的皺起來了,他很喜歡李雲聰這個人,卻不怎麼喜歡他凡事都太嚴謹的處事態度。
「折顏,你說的我明白,也知道你說的都是為我好,只是近日公務繁忙,秦煈宜的事情以後再說吧。」昨夜只休息了兩個時辰,方才又喝了些酒,李雲聰忽然覺得有些累。
「你這幾日的確很忙,吃飯時間沒看見你,該休息的時間你也還沒休息,你可別把自己累著了。」折顏看著李雲聰有些憔悴的臉,顯得很擔心。
「沒事的,折顏別擔心。」李雲聰想著趕緊去一趟兵部,把事情處理好,回來再休息一下,可是,才剛站起來,腦子就是一陣昏眩,李雲聰只覺得雙腳像是踩著一地的棉花,無力支撐的身子隨著意識消失而往前倒。
「雲聰!」折顏嚇了一跳,顧不得手中的書冊,眼明手快的扶住李雲聰,將他緊緊的攬在身上。
掉落在地上的〝楚辭〞翻動著,翻開的正是九歌裡的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