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存文獻考證,毛澤東交往最多的老同學是周世釗。兩人既是經常作詩填詞應對唱和的詩友,又是相處融洽無話不談的知己。周世釗是詩詞大家,是毛澤東的同學、摯友、諍友、畏友,更是毛澤東思想和毛澤東詩詞的傳播者和注釋家。 周世釗,字敦元,別號敦元、東園。1897年生于湖南省寧鄉縣。9歲入學。1913年春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後並入湖南省立第一師范,1918年秋畢業,與毛澤東同窗五載,情誼甚篤。
周在校品學兼優,詩詞上頗具造詣,為師生所稱道。受徐特立老師的言傳身教,矢志從事教育。當時在一師有一個總務學友會,毛澤東任會長,周世釗任文學部部長。周世釗與毛澤東這時既是同桌又是詩友。毛澤東在校時贈給周世釗的詩竟有50首之多,可惜後來都失傳了。現在記得起的僅有殘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就是那時遊泳活動的寫照與詩詞寫作的記錄。毛澤東與周世釗少年同窗結詩緣,詩詞唱和是他們當時學習與生活中的重要內容。
1918年夏,周世釗加入毛澤東發起並領導的新民學會,兼工人夜校管理員,積極支持和協助毛澤東從事革命活動。一師畢業後任長沙修業小學國文教員。1919年應毛澤東之邀,周世釗擔任毛澤東創辦的《湘江評論》顧問。毛澤東發起湖南各界人士“驅張運動”,周世釗帶領學生參加示威遊行。“驅張”勝利後,毛澤東與周世釗等創辦了“文化書社”,向青年傳播新思想、新文化。不久,何叔衡主辦《湖南通俗報》,周世釗應邀任編輯,為該報撰寫了一些抨擊時弊,宣揚新文化的文章。
新民學會成立不久,會員中一些有抱負的青年懷著向西方尋找真理的願望,積極組織到法國勤工儉學,為此,毛澤東曾進行了多方面的活動。可到了臨行前,毛澤東卻決定不去法國了。當時,許多新民學會會員很不理解。對此,毛澤東作了解釋,1920年3月14日,毛澤東在給周世釗的一封信中說到這件事:“我覺得求學實在沒有‘必要在什麼地方’的理,‘出洋’兩字,在一些人只是一種‘迷’。中國出過洋的總不下幾萬乃至幾十萬,好的實在很少。多數呢?仍舊是‘糊涂’,仍舊是‘莫名其妙’,這便是一個具體的證據。我曾以此問過胡適和黎邵西(即黎錦熙)兩位,他們都以我的意見為然,胡適之並且作過一篇《非留學篇》。因此,我想暫不出國去,暫時在國內研究各種學問的綱要。”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2008年版,第436頁。
由此可見毛澤東與周世釗之密切。
五四運動以後,毛澤東、周世釗各奔前程,走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毛澤東投筆從戎,“劍屨俱奮,萬裏崎嶇”,率領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起傲然屹立于世界東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他始終沒有丟下詩詞創作。正是在戎馬倥傯中寫出了大氣磅薄的豪壯詩詞。周世釗一直留在“芙蓉國裏”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也為人才的培養和國家的振興貢獻著自己的才華與力量。同時周世釗也無時不關心著毛澤東的動向,毛澤東在延安時就曾給他寄過書信。
1945年8月,周世釗得知毛澤東不顧個人安危,為爭取和平建國而奔赴虎穴龍潭的重慶時,周世釗立即寄信安慰,表達自己的問候之情。可惜這封信未能送到毛澤東手中。新中國建立前三天,周世釗即寄信毛澤東。在新中國誕生僅15天之後的1949年10月15日,毛澤東即回信給周世釗說:
迭接電示,又得九月二十八日長書,勤勤懇懇,如見故人。延安曾接大示,寄重慶的信則未收到。兄過去雖未參加革命鬥爭,教書就是有益于人民的。城南學社諸友來電亦已收到,請兄轉告他們,感謝他們的好意。兄為一師校長,深慶得人,可見駿骨未凋,尚有生氣。倘有可能,尊著舊詩尚祈抄寄若幹,多多益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1冊,第69頁。
此信中既有懷舊更有期望鼓勵,特別是提出向周世釗索取“尊著舊詩”而“多多益善”的懇求,使倆人從此開始了詩詞唱和頻繁交往的新時期。
1955年6月20日上午,毛澤東橫渡湘江後,棄車步行登山。此時他雖年過花甲,仍健步如飛,走在最前面。他粗氣也不喘一口,還和陪遊的周世釗等談笑風生,不覺間一直登上了矗立在岳麓最高峰的雲麓宮,仍不肯停下休息。又走到宮外的望湘亭,憑著石欄,眺望美麗如畫的橘子洲和北去的湘江。長沙市區煙霧繚繞彩旗招展,一片繁榮昌盛的和平景象,與過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代迥然不同了。然後又巡視雲麓宮壁間懸挂的詩詞對聯,詢問柱子上懸挂的“西南雲氣開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的對聯和“一雨懸江白,孤城隔岸青”的詩如何不見了?有關人員告訴他說:“岳麓山曾經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火的摧殘,新中國成立後才逐漸修復。但對聯、詩詞等尚來不及恢復原來面貌。”
這次橫渡湘江和健步登雲麓宮,周世釗一直陪侍在毛澤東身旁。看到老同學的矯健身姿和老當益壯青春煥發的精神狀態,十分高興,夜不能寐。不覺詩情涌動,不吐不快。就取筆在手,一首情真意切的七律油然而生:
滾滾江聲走白沙,飄飄旗影卷紅霞。
直登雲麓三千丈,來看長沙百萬家。
故國幾年空兕虎,東風遍地綠桑麻。
南巡已見升平樂,何用書生頌物華。
後來將這首題為《從毛主席登岳麓山至雲麓宮》的七律詩寄毛澤東“審正”,同時還寄去了自己的另外數首詩作。
于是便有了毛澤東1955年10月4日致信周世釗的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次唱和:
惠書早已收讀,遲復為歉。承錄示程頌萬遺作,甚感,並請向曹子谷先生致謝意。校額諸件待暇當為一書,近日尚未能從事于此。讀大作各首甚有興趣,奉和一律,尚祈指政。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莫嘆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臺。《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5冊,第408頁。
毛澤東信中的程頌萬為湖南寧鄉縣晚清詩人。曹子谷即曹籽谷,長沙人。新中國成立前擔任過湖南省教育廳長、湖南大學校長。新中國成立後曾任湖南省政協常委、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信中所說“赫曦臺”是岳麓書院的附屬建築,據說是宋代朱熹曾講過學的地方,毛澤東的這首《七律·和周世釗同志》現鐫刻其上。
1950年9月29日周世釗受毛澤東之邀,北上京華國慶觀禮。列車到河南古城許昌,因同行朋友要在這裏辦點事,趁此機會周世釗遊覽許昌古城,尋幽訪古,憑吊曹操,發思古之幽情。但遺跡早已杳不可尋。但見人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秋風颯颯,葉落苗黃。不覺詩情勃發,一首《五律·過許昌》噴涌而出:野史聞曹操,秋風過許昌。
荒城臨曠野,斷碣臥殘陽。
滿市煙香溢,連畦豆葉長。
人民新世紀,誰識鄴中王。
出人意料的是6年之後的1956年12月5日,毛澤東致函周世釗,又是在信中以一首《水調歌頭·長江(後改題為“遊泳”》答其“秋風過許昌”之句。信不長,全引如下:兩次惠書均已收到,情意拳拳,極為高興。告知我省察情形,尤為有益。校牌仍未寫,因提不起這個心情,但卻時常在念,總有一天要交賬的。時常記得秋風過許昌之句,無以為答。今年遊長江,填了一首水調歌頭,錄陳審正。
《水調歌頭·長江》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裏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今日得寬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6冊,第258頁。
1961年12月26日,毛澤東68歲生日這一天,他又給同學周世釗寫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函:
惠書收到,遲復為歉。很讚成你的意見。你努力奮鬥吧。我甚好,無病,堪以告慰。“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朝雲薜荔村”。“西南雲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9冊,第613頁。
這封信中毛澤東有兩處筆誤:即將“暮雨千家薜荔村”誤為“暮雨朝雲薜荔村”;“西南雲氣開衡岳”誤為“西南雲氣來衡岳”。同時寫了一首《七律·答友人》給周世釗(手跡原題為“答周世釗同學”,後改為“答友人”):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裏盡朝暉。這首詩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澤東詩詞》。見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毛澤東詩詞集》,第118頁。
1958年7月,周世釗當選為湖南省副省長。受任新職,重擔在肩,不免有些惶恐。周世釗于10月17日致函毛澤東,申述此種擔心。不料只隔7天,毛澤東就給周世釗去信,給予鼓勵,消除其疑慮,並且用很大篇幅解釋了《送瘟神》二首中的疑難問題:
賜書收到,十月十七日的,讀了高興。受任新職,不要拈輕怕重,而要拈重鄙輕。古人有雲: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二者不可得而兼。我看你這個人是可以兼的。年年月月日日時時感覺自己能力不行,實則是因為一不甚認識自己;二不甚理解客觀事物——那些留學生們,大學教授們,人事糾紛,復雜心理,看不起你,口中不說,目笑存之,如此等類。這些社會常態,幾乎人人要經歷的。此外,自己缺乏從政經驗,臨事而懼,陳力而後就列,這是好的。這些都是實事,可以理解的。我認為聰明、老實二義,足以解決一切困難問題。這點似乎同你談過。聰謂多問多思,實謂實事求是。持之以恒,行之有素,總是比較能夠做好事情的。你的勇氣,看來比過去大有增加。士別三日,應當刮目相看了。我又講了這一大篇,無非加一點油,添一點醋而已。坐地日行八萬裏,蔣竹如講得不對,是有數據的。地球直徑約一萬二千五百公裏,以圓周率三點一四一六乘之,得約四萬公裏,即八萬華裏。這是地球的自轉(即一天時間)裏程。坐火車、輪船、汽車,要付代價,叫做旅行。坐地球,不付代價(即不買車票),日行八萬華裏,問人這是旅行麼,答曰不是,我一動也沒有動。真是豈有此理!囿于習俗,迷信未除。完全的日常生活,許多人卻以為怪。巡天,即謂我們這個太陽係(地球在內)每日每時都在銀河係裏穿來穿去。銀河一河也,河則無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們人類只是‘巡’在一條河中,‘看’則可以無數。牛郎晉人,血吸蟲病,蠱病,俗名鼓脹病。周秦漢累見書傳,牛郎自然關心他的鄉人,要問瘟神情況如何了。大熊星座,俗名牛郎星(是否記錯了?),屬銀河係。這些解釋,請向竹如道之。有不同意見,可以辯論。十一月我不一定在京,不見也可吧!《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7冊,第472-473頁。
在此信中,毛澤東稱周世釗為“賢者在位與能者在職”可以得兼的人,又把周世釗10月17日的信叫做“賜書”,這在《毛澤東書信選集》中的372封信中是極少見的。毛澤東的《七律·送瘟神》二首寫于1958年7月1日,最早發表在《人民日報》1958年10月3日。詩發表後的第22天就在給周世釗的這封信中寫下了對“巡天”、“千河”的正確解釋,達300余字,糾正了蔣竹如等人的錯誤說法。這是公開發表的毛澤東自注詩詞文字中較長的一篇。信中有小小的筆誤:牛郎星不屬大熊星座,而是天鷹星座的a星。
周世釗先後撰寫出版了《湘江的怒吼——“五四”前後毛主席在湖南》、《毛主席青少年時期鍛煉身體的故事》等文,計數十萬字。周還在省內外學校與工廠報告毛澤東青少年時代的革命活動,教育青少年繼承先輩的傳統,激勵青少年健康成長。
周世釗為人襟懷坦蕩,正直無私,實事求是,反映下情民意,言人之不敢言。擔任副省長主持湖南科教工作期間,親自為一些受冤屈的知識分子奔波平反。對于“左”傾錯誤,他多次在人大、政協會議上發言,並上書毛澤東主席,坦陳己見。“文革”開始,即上書毛澤東陳述己見。1967年赴京期間,晉見了毛澤東主席,向毛澤東反映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種種問題。並進言:“今天這個局面,民主黨派還起什麼作用……連個廟都沒有了。”1972年8月,再次向毛澤東進諫八點意見,涉及“解放老幹部”、“為知識分子正名”、“恢復共青團、少先隊組織”、“制止開後門不正之風”、“消除派性”等方面,其耿介氣節令人欽敬。
1976年4月20日,周世釗病逝長沙,先于老同學、好詩友毛澤東四個多月離世,享年8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