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1955年9月,毛主席授予了一位從來沒有指揮過火線交鋒的神秘人物上將軍銜,他就是我父親李克農。
父親出生在安徽省巢縣(今巢湖市),與馮玉祥、張治中都是一個縣人。他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我父親曾被國民黨懸賞五萬塊大洋明令通緝,但他仍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
1928年春,父親秘密轉移到上海。不久,經黨組織批準,他考入國民黨上海無線電管理局,並和錢壯飛、胡底同志一起打入陳立夫、徐恩曾把持的國民黨特務首腦機關。
1931年4月,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叛變,黨中央機關面臨被敵人一網打盡的毀滅性災難。父親與陳賡等機智果斷地同敵人展開驚心動魄的鬥爭,使黨中央安全轉移,創造了改變歷史的奇跡。他與錢壯飛、胡底被周恩來譽為“龍潭三傑”。毛主席曾說,李克農、錢壯飛等同志是立了大功的,如果不是他們,當時許多中央同志,包括周恩來這些同志,都不存在了。
為了緬懷在隱蔽戰線鬥爭、工作過的同志和為之獻身的先烈,我們的話題既沉重,又歡快。
李力今年84歲,從房間客廳裏的鮮花和墻上的飾品,看得出不久前剛剛舉辦過生日活動。他精神矍鑠,自己學電腦,打印撰寫書稿、回憶錄。
李力:我們兄弟姐妹五人。二姐李冰、大哥李治均已去世,剩下大姐李寧我們姐弟三個。我們習慣稱父親為老父,不叫父親、爸爸。最近應人民出版社之約,我們正在撰寫介紹父親李克農的書。寫這本書,我們傾注的是一種景仰的心情。許多隱蔽戰線上的無名英雄,作出的貢獻很大,解放後,他們不但沒有像帶兵打仗的軍長、師長那樣立功授勳,有的還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從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後,一直到解放戰爭、全國勝利之後,隱蔽戰線的工作功不可沒。可是在這方面的報道很少,一般還不為人所知。
我父親生前曾說過,“我一生不外乎做了兩件事情:一是保衛黨中央的‘警衛員’;二是統一戰線的‘尖兵’”。後來他又加一句:培養幹部的園丁。這是我父親一生的真實寫照。
對待死難的戰友及其家屬子女,我父親都非常關心。
1949年3月,我父親剛進北平城,就多次詢問錢壯飛的夫人和孩子的情況,關心他們的生活,還請錢壯飛的女兒黎莉莉等一起吃飯。
李克農一直在隱蔽戰線工作,他有一個特殊的品質,那就是對黨無限忠誠。當時他的工資也不多,還要繳納黨費,還要捐助一部分錢給“濟難會”,用以救濟死難者的家屬。用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來概括李克農的一生是很恰當的。
李力:我父親出生在巢湖,後來我們全家搬到蕪湖。我爺爺在蕪湖海關做事,一開始家境還不錯,買了很大的房子。後來父親加入了共產黨,房子被查抄,父親外逃,祖父失業,此後欠債很多,生活很困難。全國解放後,祖父心中背負了沉重的負擔。母親跟我父親商量,由中央辦公廳出面跟安徽省協調,把祖父與外祖父的兩處房產交給政府變賣處理,把債全部還清,了卻了祖父的心願。
李倫:1934年初,父親在江西蘇區工作的時候,用一家商號的名義給家裏寫了一封信。我母親寫了回信,她也讓我給父親寫一封信。母親也不限制我,說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那時家裏生活極度困難,我在信裏就說,別的同學都有鉛筆、有紙,我沒有。我要有一支鉛筆、一個本子多好!我父親看到信以後,心中非常難受。父親還讓其他戰友看了這封信,大家看了以後都很心酸。後來我父親的戰友還問過我,那封信是不是我寫的,我說是我寫的。他們說,當時看後都掉淚了。父輩們為了革命,顧不了家。
1927年我還沒有出生。當時在蕪湖市公安局任顧問的單志伊聽局長說,國民黨要抓我父親。單志伊就派他兒子到我家報信。我母親懷著我星夜趕到江北。1931年前後,錢杏邨寫了一本書,書名叫《逃亡者》。寫的就是我母親趙瑛懷著我冒著風雨踏著泥路,趕到江北,通知父親與戰友們迅速轉移的艱辛歷程。我父親去世後,錢杏邨還把這本書給了我。
中共中央統戰部原副部長、中央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原副主任童小鵬,曾任毛澤東的秘書,西安事變後,一直隨周恩來負責秘書、機要工作。童小鵬享有“紅色攝影家”的美譽,為中國革命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瞬間。“文革”中,童小鵬下放幹校。那個年代,李克農的子女也受到不小的衝擊。
李倫:童小鵬最早在我父親身邊工作。後來我父親把他介紹給總理當機要秘書。總理身邊的幾個同志,如邱南章、吳志堅、龍飛虎,總理辦公室的羅青長,毛主席的秘書葉子龍,包括汪東興,也是社會部的,都歸政治保衛局管。童小鵬的照相機還是我父親送他的,教他怎樣照相。
李力:建國以後,我大姐李寧和大姐夫李啟明都在陜西工作。李啟明是省委書記,我大姐是新中國的第一位公安廳女副廳長。“文革”開始後不久,他們就被打倒了。他倆對運動很不理解。因為我父親和康生一起共過事,對我們家有一定的了解,我大姐就給康生寫了一封信。信裏說,現在不調查研究就打倒一切,社會秩序很亂,我們也被打倒了,希望他能說說話。沒有想到,康生卻說,李寧是一個壞女人。結果沒有幫忙,反而將他倆列入“百醜圖”,被鬥得更厲害了。我後來被派到中央民族學院去“支左”,當革委會主任。那時,我不敢說我父親是李克農,很低調。別人知道了問,我也只能是點點頭。1975年,康生病入膏肓,我二姐李冰是康生醫療小組的。有一次,康生讓我二姐去見他,對她說:李寧、李啟明我看沒有問題,應該解放了。二姐聽到後喜出望外,立即請康生身邊的工作人員轉告有關部門。之後,我大姐和大姐夫又被重新安排了工作。
在繁重復雜的工作中,李克農積勞成疾,1957年10月因病中斷工作,但病情稍有好轉,即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他說:“我是毛驢子,馱慣了東西,不馱還不舒服,能馱多少就馱多少。”經中央批準,1961年,李克農著手總結上海特科的工作,搜集資料,總結經驗教訓,以鑒後人。
李力:1961年初我母親去世後,父親心情悲傷,身體不好,但他對中央特科年代的無名英雄的處境很關心。他帶領陳養山、潘芳等到上海,在上海市委調查部、上海市公安局的協助下,訪問烈士家屬,查閱歷史檔案,同時調查了解曾在隱蔽戰線上做出成就的老同志的生活、工作現狀,並給予妥善的處理、安排。他在寫給鄧小平、楊尚昆等中央領導同志的信中提出:“使過去在戰爭中的無名英雄死有所安,老有所歸,幼有所扶,鰥寡孤獨,各得其所。”
1961年9月17日,我父親專程到上海虹橋公墓祭掃李白烈士墓。抗戰爆發後,李白奉命轉入上海等地建立秘密電臺,獲取了敵人許多重要軍政情報,幾次遭敵人逮捕,受盡酷刑,終不屈服。解放前夕,李白被蔣介石下令殺害,當時才39歲。我父親根據李白的生平事跡,組織黃鋼同志創作了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成為中國人民革命鬥爭題材的一部經典作品。
那時,有些同志是很苦的,值得敬佩與同情。譬如董健吾,他在上海撫養了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龍。不幸,後來毛岸龍病故了。宋慶齡給中共中央的信件是他送的,斯諾訪問延安,也是董健吾帶著去的,他還聯絡斯諾採訪了張學良。解放後,董健吾沒有正式工作,生活困難,因受潘漢年案牽連,曾被關押過。斯諾在1960年、1964年到1965年初、1970年10月先後幾次來中國,都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親切接見。1970年來我國訪問時,斯諾提出來要見見他寫的《西行漫記》中的王牧師(即董健吾)。毛主席就讓工作人員打電話告訴上海。此時的董健吾就躺在一家普通的醫院,病得很重。後來在統戰部門的關心下轉到一家醫療條件較好的醫院,但沒有等到斯諾去看他,董健吾就去世了,很可惜。
後來,父親還想到上海再做一些工作,整理一些資料。不想,1962年2月9日,他就突然去世了。
1962年2月10日,新華社播發了李克農因突發腦溢血在北京協和醫院逝世的消息。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陳雲、陳毅、李先念等向李克農同志遺體沉痛告別。李克農的一生,留給後人豐富的精神財富。
李倫:1939年底,我剛剛12歲,因在國民黨統治區無法上學,父親就分配我當勤務兵,要求我和其他公務人員同吃同住。平時的任務是打水、掃地、倒痰盂,後來又到電臺當報務員。那時我年齡小,值夜班時還打瞌睡呢,沒少挨批評。
1941年,我們全家人,經過10多年的分別,終于第一次在延安團聚。
我父親和毛主席的關係也很密切。毛主席在江西蘇區被排擠的時候,顯得孤零,很少有人去看他。毛主席說:鬼都不找我。當時我父親就給主席送些報紙、雜志去,有時還給主席送點藥。主席跟我父親說想要個秘書,我父親就把葉子龍推薦給了主席。主席身邊的好多工作人員基本上都是我父親考察後送去的。葉子龍一直跟到主席去世,還寫了一篇回憶錄叫《我的老上司李克農》。
1941年回到延安後,毛主席親自請我們全家吃飯。那一天,我和二姐李冰都去了。席間,主席問我姐姐:“你知道你父親是幹什麼工作的嗎?”我們都說不知道,主席笑著說:“你父親是個大特務,是共產黨的大特務。”
1942年延安整風,我們兄弟姐妹幾人都回到棗園看望父親、母親。當時我們為了一個政治上的問題進行爭論。中央黨校校長鄧發正在我們家玩,聽了我們的爭論感到很有意思。由于爭論不分上下,我們就請鄧發評判是非。鄧發說讓我先發言。我姐姐說,他還不是黨員呢!鄧發說那就請“非黨人士”先發言。就這麼一件事情,不知怎麼傳到毛主席那裏去了。在一次舞會上,毛主席和我二姐李冰跳舞時就問,你們家那個“非黨人士”在哪兒呢?後來又傳到我父親那裏,他就想,家裏怎麼有一個“非黨人士”?他還以為我以“非黨人士”自居呢。其實,我感到很丟人。他們都是黨員,我不是。我當時才16歲,不到入黨年齡。有一天,父親把我叫到身邊,批評教育我說,你是什麼“非黨人士”?你是共產黨的兒子,你走到哪裏,哪裏的組織就是你的父母。你有什麼事情要找組織,要靠黨,不要依靠父母,要老老實實做人,不要攀比,靠自己奮鬥。不要做墻上的蘆葦隨風倒,不要做“客裏空”式的人物。這些話對我教育非常大,我也牢牢記在心裏。
李力:1937年,我父親以十七路軍楊虎城部隊軍官的身份,回蕪湖老家看看。那時我家欠的債很多。我大姐一開門,還以為是要債的呢,趕快把門關上了,回去給祖父說:“爺爺,爺爺,要債的來了,你快躲起來吧。”後來,祖父一看才知道是兒子回來了。我大姐十幾歲了還不認識父親,什麼模樣也不知道。那一時期,我們就知道父親是共產黨,是好人。國民黨宣傳共產黨殺人放火,是赤匪,我們都不相信。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蘇關係很好,許多單位都有蘇聯專家指導工作。中蘇情報合作是件大事,雙方都很重視,父親親自參加談判。本來這是好事,可是有些蘇聯專家以老大自居,指手畫腳,不但瞧不起中國的情報工作,而且提出許多無理要求,企圖掌握我們黨的關係。毛主席專門找我父親談話,希望從大局出發,無保留地向對方交底,哪怕脫了褲子,也要讓人家看夠。父親理解毛主席指示的精神,但仍然堅持情報工作的保密原則,向毛主席說:“褲子、背心都可以脫,可總還要留條褲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