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槍斃你” 1966年10月1日,國慶大典照例在天安門廣場舉行,這?是人海花海和旗海。天安門城樓檢閱臺正中的麥克風,向廣場,向京城,向全國傳出了林彪帶著濃重鼻音、時而拖腔、時而短促的聲音:“同志們——同學們——紅衛兵小將們,你們好!我代表黨中 央、代表毛主席,向你們問好……”
蒼穹之間,立即口號震蕩、歡聲如雷。林彪狹長、蒼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這笑容,人們很難一眼看透。他舉起握在手?的毛主席語錄,在靠近胸口的部位,前後揮動幾下,又扶正手中的講稿,繼續念下去。陳毅站在林彪右側不遠的地方,對他的一舉一動看得十分清楚。林彪翻動著手中的稿紙念道:“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鬥爭還在繼續……”
聽到這,陳毅心頭一顫,臉色陡然冷峻起來。對于這種意見政治局內部有爭論,尚沒有結果。就在3天前,周恩來還根據中央的決定,召集了國務院各部、委、辦黨組成員會議,傳達了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意見:運動應該收尾了,不能再搞下去,要轉入抓生產……可今天,林彪突然公開宣稱“鬥爭還在繼續”,言下之意,“文革”運動不能結束,還要繼續開展下去!眼前這陣勢,似乎也預示著“文化大革命”的風暴潮將繼續升級。一種難言的苦痛涌上心頭。他感到一種威脅,一種前所未有的威脅,正向中國共產黨緊逼過來!一幕多年都沒有想過,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重現在眼前:
1927年7月15日,汪精衛在武漢叛變革命,白色恐怖籠罩了武漢。陳毅隨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改編的第二方面軍教導團“東徵討蔣”,乘船離開武漢順江東下,8月4日到達江西九江,得知南昌起義的消息,此時起義軍已南下,陳毅決意追趕起義隊伍,終于在8月10日,找到了黨中央軍事部長周恩來。隨即,他接受了周恩來的委派,去起義部隊戰鬥力最強的第73團當團指導員。他走進第73團團部,還沒落座,門口就跑進一個20來歲的年輕人,面帶惶恐地報告:全連120塊毫洋的夥食錢被自己的表弟拐跑了。當時起義部隊從南昌撤出來,戰鬥頻繁,給養補充十分困難,120毫洋,那可以是一連人一個月的飯錢啊!團長黃浩生氣憤地吼道:“我要槍斃你!”
參謀長余增生徵求陳毅的意見。陳毅說服團長補發了他那個連的夥食費。陳毅走到年輕人的面前問:“你是哪個連的?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兩腳跟一碰,高聲回答:“七連連長,林彪。”
陳毅和藹地說:“林彪同志,你既然當連長,以後夥食錢無論如何要自己背,你自己不背,讓人再拐跑了怎麼辦?”
“是,”林彪感激地回答,“感謝團?的決定,今後,我一定自己背夥食錢!”
後來一年多沒有給林彪晉職,一直到上井岡山後,因為領導成員傷亡大,缺乏帶兵的幹部,迫不得已,才提他當了營長……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高音喇叭?傳出廣播員激越洪亮的聲音,整個廣場隨即發出陣陣“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
“林彪,你為什麼不抵抗,你跑到哪?去?”
陳毅扶欄遠望,雄偉莊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矗立在藍天下,像一枚巨大的感嘆號,伸向遙遠的戰火紛飛、硝煙滾滾的年代,他分明聽見了那一陣陣從歷史深處傳來的槍聲。
1929年元月,漫天大雪。為了粉碎敵人第三次“會剿”井岡山、扼殺紅軍的陰謀,紅軍離開井岡山,沿山間小路經遂川、上猶、崇義縣境向贛南出擊,順利佔領了大庾城,朱德和毛澤東讓部隊準備在大庾城宿一夜,遂命令林彪任團長的第28團追擊敵人,驅敵遠離大庾城。不料,下午4點多鐘,槍聲逼近,敵人打回來了,擔任警戒任務的第28團很快退下來了。毛委員認出提槍跑在前面的林彪,大聲喝道:“林彪,你為什麼不抵抗,你跑到哪?去?”站在毛委員身邊的陳毅火了:“你是團長,要打反衝鋒,把敵人壓下去!”
林彪根本不理,提著槍從毛主席與陳毅跟前衝過去,往山坳坳?一蹲,再沒露頭。
群龍無首,部隊還在紛紛往後退,情況危急萬分,毛澤東看了看陳毅。
陳毅沒說話,迎面攔住一個剛退下的排長,命令他立即帶部隊反衝鋒,排長不敢違令,終于帶部隊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攻上山頭,鞏固了陣地。
惡戰中,第28團黨代表何挺穎挂了彩,毛澤東讓陳毅告訴林彪:一定要抬著走,照顧好他。林彪當時滿口答應,然而,待部隊急行軍到達龍南,陳毅去看何挺穎時,林彪卻若無其事地說:“丟了!哪個管得了那麼多!”
陳毅氣得發抖,高聲斥責:“你是團長,對于團的黨代表都不能幫助,還有什麼階級友愛?!”
林彪滿不在乎地轉身揚長而去……
陳毅和林彪在長徵以前分手,待解放後再見面時,林彪已是赫赫有名的第四野戰軍司令員;1959年當上了國防部長,“文革”開始後,又成了副統帥、毛澤東的法定接班人。
想到林彪在5月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大講特講政變經;想到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林彪高喊“文革”是“罷官運動”;想到林彪對毛澤東“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以及“一句頂我們一萬句”的頌揚,“不理解也堅決執行”的“忠誠”,深知林彪底細的陳毅,不難看出林彪手舉語錄的表象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居心。
“他不當叛徒我不姓陳”
陳毅的心思真想找人好好談談,他從休息室叫出文化部副部長蕭望東,指著廣場上的一條“打倒×××”的標語說,“你看看,這就是‘文化大革命’!”陳毅聲音不高,卻充滿了憂慮和憤懣:“你看見了吧,‘文化大革命’!”
天近傍晚,兩輛拉嚴窗簾的“大紅旗”開出了京西賓館,穿街繞巷,快速駛入中南海西門。車上坐著華東地區的幾位第一書記,他們多次要求同陳毅談談,陳毅才臨時決定在會議快結束時,請諸位到家來吃飯。
大夥親熱隨便地圍席而坐。
陳毅拿起茅臺酒瓶,給每一位端著酒杯的老部下斟上一杯,然後把自己面前的小酒杯也倒滿,舉杯向眾位說:“今天我們喝茅臺,都敞開酒量,喝個痛快!我也不敬酒,大家盡情喝,剩下的,請大師傅喝光。幹!”
人們沒有吃菜,也沒碰杯,有的一飲而盡,有的抿了一口,陳毅猛一仰頭,杯中滴酒不剩。他把空杯子擱在桌上時又補了一句:“我酒量有限,不再敬酒,你們能喝的盡量喝!”頓了頓又說:“我們這些人一同吃飯,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句話說得聲音不高,可是“最後一次”這四個字的分量很重。張茜猛地一怔,隨即埋怨身邊的丈夫:“你不要瞎說嘛!”
“你懂什麼!”陳毅一改平時對妻子的溫存,衝著張茜怒吼一句。張茜意外地平靜,溫柔地說:“老總,你只能再喝半杯,這是醫生定的量,對吧!”
“唔!”陳毅這才順從地點點頭。
反常,一切都反常,反常地令人眼眶發熱,鼻子發酸。
這是在陳毅的家?,人們不必擔心周圍有耳目,氣氛還是隨便輕松的,大家談本省的運動,談自己挨鬥挨衝的情景,無論是苦是澀,倒出來總是舒暢些。
陳毅見大家也無心吃飯,便端起酒杯說:“困難,我們都經歷過,要說困難,長徵不困難?三年遊擊戰爭不困難?建國初期要米沒米,要煤沒煤,頭上飛機炸,下面不法投機商起哄搗亂,怎麼不困難呢?我還是那句老話:無論多麼困難,都要堅持原則,堅持鬥爭,不能當?頭蒿草,哪邊風大,就跟哪邊跑!”
大家屏住氣,認真聆聽老首長的臨別贈言。陳毅頓了頓,又以渾厚的四川鄉音說道:“德國出了個馬克思、恩格斯,也出了伯恩斯坦。伯恩斯坦對馬克思佩服得可以說是五體投地,結果呢?馬克思一死,怎麼樣?伯恩斯坦就當叛徒,反對馬克思主義最積極!”
“俄國出了列寧、斯大林,又出了赫魯曉夫。赫魯曉夫對斯大林比對親生父親還親,結果呢?斯大林一死,他就焚屍揚灰,背叛了列寧主義。中國現在又有人把毛主席捧得如此之高。毛主席的威望國內外都知道,不需要這樣捧嘛!我看哪,歷史驚人地相似,他不當叛徒,我不姓陳!”
說最後一句話時,陳毅濃眉倒立,怒目圓睜,字字斬釘截鐵。大家像陡聞炸雷,受到強烈震動。
陳毅拉開椅子,站起身,高高舉起酒杯。大家也都起立,把手中的酒杯舉起。陳毅深情地環視這些患難相扶、生死與共的老戰友、老部下,充滿感情地說:“讓我們幹了最後一杯!我保不住你們了,你們各自回去過關吧。如果過得了關,我們再見;如若過不了關,這就是最後一次!”
元帥最後這番話,分明是與即將出徵惡戰的將軍們訣別!
大家挨個與陳毅碰過杯,一仰頭,吞下這杯烈酒,不管對元帥的指點是否理解,這些非同尋常的話語全都銘記在他們心中了。(摘自劉培一主編的《元帥晚年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