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中央工作會議為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作了重要的思想和理論準備。葉帥在這次會議閉幕上的講話,強調克服封建主義是解放思想的重要任務之一。這是一篇應該很好回顧、學習、紀念的重要文獻—— 1978年中央工作會議召開之時,葉劍英已是有51年黨齡的中共領袖人物了。他在這次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會議上,高舉民主與法制的大旗,並以此批駁封建法西斯主義,總結“文革”教訓,展望未來,意義極其重大深遠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三十周年紀念活動馬上就要到了,每一個中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話要說,要紀念那些最有感觸、最有意義的事情。葉劍英同志在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的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的講話,就是一篇應該很好回顧、學習、紀念的重要文獻。紀念應有慎終追遠、承前啟後的意義,還要有溫故知新、繼往開來的價值。人們對以往歷史的興趣總是和對當前生活的興趣呼吸相通、連為一體的。
葉劍英在講話中鮮明地指出,“四人幫”是封建法西斯分子,我們解放思想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注意克服封建主義思想殘余的影響
葉劍英是我國十大元帥之一,開國元勳。在粉碎“四人幫”的鬥爭中,他與華國鋒、李先念、汪東興一起為社會主義祖國立下不朽功勳。
但“四人幫”究竟是什麼人?代表一種什麼社會力量?在揭批“四人幫”的前兩年,普遍的認識還沒走上正路,甚至還十分荒唐!
按照“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慣性思維,既然資產階級是我國最危險、最可怕的敵人,那麼“四人幫”當然就是新老資產階級分子,當然就是社會上“地富反壞右”的總代表了。既然毛澤東把這種敵人稱作“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麼這頂帽子從老幹部的頭上摘下,扣在“四人幫”頭上就是最自然不過的了。那時的批判就是這樣做的。“四人幫”倒行逆施,人神共憤,罪大惡極,但上述這種批判能服人嗎?不但不能服人,而且發展下去終將葬送中國共產黨的道德信譽,還會給人一種成王敗寇的印象。什麼時候我黨的理論水平低至這樣一種可悲的狀態,好像不給“四人幫”戴上資產階級、資本主義的帽子就不足以置“四人幫”的理論、路線于死地。這一情況非一朝一夕所致,自1957年反右以來,一直如此。在把“四人幫”作為走資派批判的高潮中,某國家機關在1976年12月31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批判“四人幫”反對在市場領域內對資產階級實行專政,指責“四人幫”唆使地區之間搞“自由貿易”。這樣的批判只能讓“四人幫”訕笑于地下。他們會說:今日之中國才是資本主義呢!誰在發展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誰在和美帝國主義開展經貿合作,現在的私營企業主算不算資本家?
第一個正確指出“四人幫”社會階級本質的中央領導人是葉劍英。他態度鮮明地指出“四人幫”是“封建法西斯分子”,他在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說:
林彪、“四人幫”所以在民主問題上制造混亂,絕不是要反對什麼資產階級民主,而是要剝奪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民主,踐踏黨的民主集中制,我們絕不要再上這些封建法西斯分子的當。(《葉劍英選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第498頁)
我說葉劍英是“倡導破除封建主義迷信的第一人”,是指在最有資格縱論放言的開國元勳中,在黨的最高領導層中,在黨的高級幹部中是第一人。當然,有此先知先覺的有識之士在黨內外已零星露頭。可以說葉劍英是在黨的最高領導層中,觀察、研究“四人幫”,並與之周旋最久的一個人。他的認識對我們了解中國社會、中國共產黨、中國社會主義、中國文化均有重大意義。這是觀察中國問題的一個大前提。他認為:
中國經歷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資本主義在我國沒有得到過充分的發展,我們的社會主義是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基礎上開始建設的。(同上,第501頁)
“四人幫”及重要骨幹的經歷、地位在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內非常非常一般。他們完全是在一種特殊關係光環的烘托下,以最革命之名、行最反動之實的陰謀手段扶搖而上的。葉劍英一針見血地指出:
林彪、“四人幫”以封建主義冒充社會主義,說是用社會主義反對資本主義,實際是用封建主義來反對社會主義。(同上,第501頁)
毛澤東晚年的一個錯誤,就是把自己、把無產階級專政概括為“馬克思加秦始皇”。這無疑為“四人幫”兜售其姦大大打開了可乘之門,江青接著就叫嚷:“共產主義也有女皇。”葉劍英對此十分激動地說:
他們對任何與他們不同的意見都扣上“資產階級”、“資本主義”的大帽子,使得我們的思想被搞亂了,分不清什麼是封建主義、什麼是資本主義,什麼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同上,第501頁)
在葉劍英看來,“四人幫”既用“資本主義復辟”的大帽子殘害全國人民;又用“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絞索,扼殺科學文化。其實“四人幫”對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規律根本不了解,他們是當代中國最落後、最野蠻、最反動、最無信義、最會享樂的封建勢力和流氓無產者的代表。所以葉劍英在講話中號召全黨:
我們解放思想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注意克服封建主義思想殘余的影響。列寧說過:不僅要宣傳科學社會主義思想,而且要宣傳民主主義思想。我們要破除封建主義所造成的種種迷信,從禁錮中把我們的思想解放出來。(同上,第501-502頁)
當時,全國廣大幹部、群眾的思想解放雖已啟動,但還未形成浩浩蕩蕩的時代潮流,不少黨員、幹部前怕狼後怕虎,思想就是不解放,不敢往前邁出一步。葉劍英對此深有感觸地說:
為什麼不怕兩千多年來遺留下來的手工業生產方式繼續保存下去,不怕中國貧窮落後,不怕中國人民不答應這樣的現狀?(同上,第501頁)
葉劍英反對封建主義絕不是政治上的實用主義,而是有深厚理論根底和豐富閱歷的。1980年6月他對耀邦同志說:
掃清封建思想非常重要,馬克思早期著作就是反封建的,因為19世紀40年代德國還是個封建社會,還是農奴制,農民還是奴隸,我們不要把自己降為一個奴隸。……孟夫子都懂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那個孔夫子不行,三天沒有皇帝他就飯也吃不下了。
好在葉劍英並不孤立,從民主革命走過來的許多老同志也感同身受。1979年,李維漢十分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1979年底耀邦同志去北京醫院看望李老,李維漢結合自己五十多年黨內生活的經歷,對耀邦同志細說了他對封建主義思想在黨內遺毒的認識。
耀邦同志對李維漢的意見深表讚同。他考慮這一問題也非一日,他回答:“這件事我看只有小平同志來領導進行才行,”並建議他直接找鄧小平談談反封建這個問題。
半年之後,1980年5月24日,李維漢向鄧小平誠懇闡述了他反對封建主義的觀點。他的開場白是:
封建主義,包括它的思想體係、風俗習慣,在我們國家、我們黨裏反映相當嚴重,“文化大革命”把這個問題暴露得很厲害,因為林彪、“四人幫”是用封建主義去反對所謂資本主義、所謂走資派、所謂黨內資產階級,採取的方法是封建法西斯專政。現在雖然“文革”已經過去,但封建遺毒還很深,需要徹底清算,否則,很難保證“文革”不再發生。(《石光樹研究文集》,第158頁)
李維漢是大革命時期中共的領導人之一。他十分清楚教條主義對我黨的危害。交談中,他又說:
毛主席(在延安整風時)批判教條主義,從1930年算起有十五年,從遵義會議算起也有十年。但對封建主義在黨內的遺毒毛主席沒有完全認識。他認為:(我黨在)理論上、思想上的封建遺毒還沒有來得及清算。……缺少了從理論上、政治上、思想上徹底清算封建遺毒這一面。(同上,第162頁)
小平同志的反應相當敏銳、及時,全力支持他的意見。鄧小平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指出“興無滅資”這個口號有缺點、不完全。指示《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可以不宣傳。第二個行動就是在8月18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了《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的講話。他在講話的第四部分,重點論述了“肅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主義殘余影響這個任務”,並要與“制度上做一係列切實的改革”聯係起來。8月31日政治局討論通過了鄧小平的這個講話。這個講話合理合法地成為我黨的一項重要決議,改革“黨和國家領導制度”,從而成為我黨全面改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紛繁復雜的政治環境下,葉劍英作為“破除封建主義的第一人”,他的眼光、胸懷和對黨的負責精神就越來越值得我們後來人學習、紀念。
講民主、法制,這是三中全會的一項重要成果,它直接影響了此後三十年的歷史進程
我軍十大元帥,都從長期的戰爭中走來。元帥們一直秉承了井岡山時期人民軍隊的建軍思想,既是軍事家又是政治家,視人民為父母,全心全意為人民打江山,是軍中戰神,而絕不是輕言徵戰,以“殺戮為耕作”的粗野武夫。元帥們(除一人外)普遍還有一個鮮明特點,就是講民主、講軍事民主;講紀律,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軍元帥中以雍容儒雅風范統領大軍的就不乏其人。
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葉劍英講了三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就是講民主、法制。這是三中全會的一項重要成果,它直接影響了此後三十年的歷史進程。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後在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中都有充分的論述。本文只想說明一下葉劍英同志為何如此重視我國人民生活中的民主與法制問題。
首先,葉劍英十分理解中國共產黨在民主革命時期提出的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人民大眾的民主革命。十分清楚提出這一革命任務的全部現實根據,就是中國是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東方大國。對這樣一個社會,不但需要革命——武器的批判,同時還要文化——批判的武器。批判的武器之一,就是歐洲啟蒙主義倡導的民主、自由、人權。這種文化舊民主主義視之為福音,新民主主義也舉之為旗幟,資產階級要利用,無產階級也要利用;資本主義奉為神聖,社會主義也不能排斥。但在打倒地主階級,廢除封建生產關係,並對從孔夫子一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中國歷史文化作出全面科學總結之時,絕不能把封建社會形成的皇權至上的專制制度、等級森嚴的社會體制、君父觀念的倫理綱常、專制主義的意識形態、人身依附的宗法關係的次生形態,移入當代社會,移入共產黨內。
葉劍英的革命生涯,是從參加舊民主主義革命開始的,並直接追隨過孫中山先生,接受過孫先生的三民主義、世界大同的博愛思想,在此基礎上,又轉向了共產主義思想。“四人幫”大批民主派,像葉劍英這樣的老同志怎能服氣?到1978年,中央工作會議召開之時,葉劍英已是有51年共產黨黨齡的中共領袖人物了。他在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這次會議上,高舉民主與法制的大旗,並以此批駁封建法西斯主義,總結“文革”教訓,展望未來,意義是極其重大深遠的。第二,中國共產黨人和一切進步人士對“四人幫”及“文革”路線鬥爭的一個重要戰場就是民主和法制問題。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應在國家憲法的保護下享有最大的民主、自由,都有行使自己民主自由的權利。任何民主都有其公開、透明、公平的程序。這些程序都要和法律相配套。民主不是絕對的,也不是孤立的。社會主義的民主,不但是程序民主,也要擺脫資本主義民主的局限,不斷向實質民主的方向發展。如果我國人民生活在這種民主制度下,“文革”就無從發動,劉少奇作為共和國主席就不會手持憲法還無法制止“文革”對他的羞辱和迫害。
但“四人幫”及極左路線竭力要制造一種恐怖,鼓吹“民主”是虛偽的,“法制”是禁錮革命行動的。正如葉劍英在講話中所言:
林彪、“四人幫”混淆無產階級民主和資產階級民主的區別,制造一種錯覺,似乎實行民主就等于復辟資本主義。……使我們一些同志一聽到民主,就緊張得很,只怕是背離了無產階級專政,而不知道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無產階級民主,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廣泛最實在的民主,因為它只對反抗的剝削階級實行專政,對其他所有的人都保障享有空前未有的民主權利。(《葉劍英選集》,第497-498頁)
只有在民主法制問題上“四人幫”制造了混亂,通過黨報黨刊黨的電臺撒下彌天大謊,他們的姦計才能不受任何檢驗,暢行無阻。
第三,葉劍英在總結“文革”教訓時,從民主法制又談到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工作。這年的3月5日,葉劍英當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在1954年,我國制定了第一部憲法,這是一部反映人民意志的好憲法,但沒有認真執行,沒有正確處理好黨、政府和人大的關係,隨著個人迷信的盛行,任何一項運動,最高領袖任何一個指示,都可以衝擊憲法,高過憲法,所以人大落下個“橡皮圖章”之譏。葉劍英如何對待這項工作呢?他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表明心跡:
人大常委會如果不能盡快擔負起制定法律、完善社會主義法制的責任,那麼人大常委會就是有名無實,有職無權,屍位素餐,那麼我這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就沒有當好,我就愧對全黨和全國人民。(同上,第500頁)
葉劍英公開講出人大常委會是否可能會是“有名無實,有職無權,屍位素餐”這些話來,我想在我國的人大歷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吧!葉劍英對民主法制問題看到了兩個方面,一是防止像林彪、“四人幫”一類的陰謀家、野心家、兩面派、封建法西斯分子在黨內興風作浪,竊取國權、黨權;一是著眼未來,為了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一定要健全民主法制,一定要加強民主法制的建設,切實保障人民民主權利。他代表人大常委會向中央工作會議表態: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要立即著手研究修改制定民法、訴訟法、刑法、婚姻法和各種經濟法等等,盡快完善我國的法制。(同上,第499頁)
說起來也怪,1954年第一部憲法誕生之前,我國倒是制定了“土地改革法”、“工會法”、“婚姻法”。憲法出來以後,全國人民最關心的民法、刑法等重要法律,卻一直沒有制定出來,遑論什麼“物權法”了。
葉劍英還說到“各種經濟法”,自然也和全黨工作中心的轉移,和改革開放政策挂上了鉤。1979年,也就是葉劍英榮任委員長的第二年,人大以葉劍英的名義,公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這是我國改革開放後的第一部經濟法。
葉劍英1897年4月28日出生于廣東梅縣雁洋堡下虎形村一個小商人家庭。打倒“四人幫”後的第二年——1978年他榮任人大常委會委員長,五年後的1983年3月25日,他寫信給全國人大常委會,請求不再提名他為六屆人大代表,不列入六屆人大委員長候選人名單。1985年9月他與其他63位老同志一起致函黨的十二屆四中全會,請求不再擔任中央委員,躬身力行為我黨廢除封建性的終身制,實現中央領導機構的新老交替作出光輝榜樣。1986年10月22日午夜過後,葉劍英在北京住所病逝,享年89歲。隨後安放葉劍英同志遺體的靈車在全家的護送下,于當天淩晨三時靜靜、默默地駛向301醫院,沿途不設崗、不布警。當天下午,在中共中央舉辦的紀念長徵勝利50周年的大會上,耀邦同志宣布了這一噩耗,全體人員起立默哀,全國人民將永遠懷念他。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我黨在肅清封建主義遺毒,加強民主與法制建設方面都取得了不少成果,但仍有艱巨的任務需要完成。如在不少人的頭腦中,還缺乏“以人為本”的思想,顛倒了群眾和公仆的關係,人治重于法治;對人的個性解放,尊重人權的意識還遠遠沒有到位;很多地方存在的人身依附、官本位、以權謀私等現象並未得到有效遏制;以言代法、執法不公,選擇性辦案的現象還相當普遍;家長制、一言堂作風仍有相當的市場。這些老問題應抓緊時間解決,大力推進政治體制改革,因為新時期的眾多課題又不斷撲面而來,如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為何產生許多驚人的權貴資本?對新的社會階層如何團結、引導、幫助、教育?就說“三農”問題吧,現在已成為全社會關注的重大社會課題。城鄉二元結構,工農利益的巨大反差是什麼問題,說嚴重點就是社會等級問題,這絕不應是社會主義社會長期普遍存在的現象。毛澤東有論:
除了無產階級是最徹底的革命民主派外,農民是最大的革命民主派。(《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1075頁)
商品是天生的民主派。資產階級民主消滅了社會上的等級現象,社會主義民主應在此基礎上逐步消滅階級。在這方面,我黨既有補課任務,又有開拓前進的歷史責任。
我黨沒有自己的私利,黨的利益就是全國人民的利益,就是全國人民利益的集中反映。“只有在充分民主的基礎上,才能確立健全的社會主義法制,也只有認真貫徹執行社會主義的法制,才能切實保障人民的民主權利。”這也是葉劍英三十年前講過的一段話。今天回顧三十年前那歷史性的一幕,人們倣佛還在聆聽他報告演講,他那雍容大度的儀態倣佛還在鼓勵我們完成未竟的崇高事業。
(胡德平/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全國工商聯第一副主席)
來源:北京日報 2008年12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