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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彭明輝:別看不起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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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輝:別看不起台灣人

2015/07/02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一個朋友問我:你竟然連高科技產業的教父都敢批評,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起高科技產業界的所有人?我很驚訝!

我是因為太相信台灣人的能耐,而不得不懷疑「將帥無能,累死三軍。」而且,我不只是懷疑,我花了五年的功夫在認真求證! 

反過來說,如果你對台灣的現況感到滿意,那是你看不起高科技產業界和台灣人的能耐;如果你認為台灣產業界的領導人都不需要為現況負責,你是看不起台灣人!

我有足夠的信心和佐證說:台灣人的能力和素質絕不會輸過英國人、美國人和日本人,但是他們的拼命程度卻遠遠比不上台灣人;因此我們絕對有足夠的能耐侵吞先進國家的一部分世界市場,挑戰他們的隱形冠軍,持續提升自己的產業附加價值與技術水準,而沒有理由陷入過去20年來的困境──除非,我們一直抓著過時的觀念、戰略與制度,以致作繭自縛,在困境中越鑽越深(就像困在魚籠裡的野生蘆鰻,拼命地往錯誤的方向前進)。

我不是憤世嫉俗或喜歡罵人,而是不忍心看年輕世代沒有未來,不願意看台灣人在不該有的困境裡消磨鬥志和志氣。相信我,台灣人早已累積出足夠的資本、技術和人才,只要能擺脫20年來制度上的扭曲和戰略上的盲點,早就可以脫胎換骨地進入另一個層次的發展階段了。

● 別低估台灣人的能耐

我在劍橋見過好幾位絕頂聰明的歐洲學者,他們的聰明與智慧確實是台灣人罕能企及的;但是大陸、香港和台灣留學生在劍橋的平均表現,絕對勝過英國學生的平均表現。回國後,我也在好幾位學生的推薦信裡這麼寫:「他的能力絕不輸我在劍橋的同學。」──我是真心的,而非謬讚或誇獎。

我有很多同學和學生在美國矽谷和高科技公司工作,他們的工作能力絕不輸外國人,只不過因為膚色而無法獲得公平的升遷機會。

1990年代初期,我比較了清大教授和英國大學教授的學歷,我們的學歷之整齊遠超過絕大多數的英國大學,足可挑戰英國前十名的大學。一位美國教授來訪時說:以你們的師資和研究能量,有機會跟美國前十名的大學競爭。

20世紀初,我陪幾個廠商去日本參觀訪問,藉著日商對「教授」的敬意而較深入地跟他們討論技術問題。我有把握,台灣人的聰明程度至少足以打敗日本的中、後段產業。實際上我也帶著一個台灣企業,在一項設備的研發上打敗了日本著名的Omron和美國的安捷倫科技。

我不敢說台灣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族群,但我有足夠的佐證說,我們絕不輸給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我不敢說台灣人可以打敗全球百大企業,但我有足夠的佐證說,我們絕對有能力打敗歐美許多規模跟我們相當的企業,威脅或取代許多全球的隱形冠軍。

因為,在歐美國家裏,沒有人像我們這麼勤奮工作:我們的人均每年工時是德國的1.82倍,英國的1.56倍,美國的1.43倍,日本的1.26倍,連有過勞死現象的韓國,也只不過是我們的85.5%。

以我們這樣的聰明和努力,卻陷入薪資倒退、非典就業常態化、兩兆雙星變五大慘業的困境,甚至「降低環保標準與薪資水準,加速兩岸貿易,換取生存空間」的聲浪越來越高。我們真的只能靠降低環境品質與薪資水準來換取苟活嗎?我們真的只能靠大陸市場爭一口飯吃,而屈服於中南海和兩岸台商「以商逼統」的陽謀嗎?我們的能耐真的這麼差嗎?

這五年來,經常跟我接觸的年輕人中,台大校友超過半數而清大校友居其次。我總是跟這些年輕人說:「We don't deserve this! We deserve more!」

● 為什麼是韓國,而不是台灣?

發展經濟學裡有一個重要的分支叫演化經濟學(evolutionary economics),它跳出新古典經濟學均衡分析的侷限,把研究焦點放在不同發展階段所需要的制度性演化與策略,以及中等收入陷阱、後進國家追趕策略等議題。這個領域的關鍵字是「latecomers」(後進國家)和「catch-up」(追趕),而台灣和韓國則是兩個最常被當作「模範生」來研究的案例──只不過韓國的光芒逐漸蓋過台灣。

最近,韓國學者不再研究「追趕」,而是研究「後追趕期」(post catch-up)的策略,以及「全球領導權的更替」(changes in industry leadership),而研究案例都是韓國:韓國如何取得鋼鐵業與造船業的全球霸權,如何擠身汽車的重要出口國,而半導體、面板與其他IT產業又如何逐鹿全球。[1-3] 

韓國和三星各有其黑暗面,但是你無法否認韓國的總體經濟成就,以及她已經在技術與創新能力上擠身「先進國家」(developed country)的事實。彭博新聞社(Bloomberg News)在2014與2015年的全球創新指標(Global Innovation Index)都把韓國評為全球第一,並且在2012和2013年分別給她第三名和第二名的評價。 

三星的產值高達韓國GDP的20%,她用官商勾結換取特權和國際競爭力,用國際級資本換取國際級創新與研發能量,但是韓國不等於三星。實際上韓國產業的多元化發展程度遠勝過台灣,所以鋼鐵、造船、汽車、半導體設備、IT產業與生技代工都有能力挑戰全球冠軍賽。就像三星集團經濟研究所所長鄭求炫說的,韓國大學生起薪比台灣多一倍,不是一家三星就可以完成的,它是韓國所有企業的總體表現。

我不得不承認一個國際學術早已公認的事實:韓國的技術能量已經明顯超越台灣,從模仿與追趕進入創新與追殺先進國,而我們依然在追趕、模仿與代工。

對於這樣的事實,我願意承認,但是不甘心!我們起步比韓國早,追趕先進國的資源遠比韓國豐厚,留學生在國外的表現不輸歐美人,為什麼我們還在代工?我不忌妒韓國人,但無法理解台灣人的實力為何一直無法發揮出來。 

台灣留學生之多,曾經遠冠亞洲而聞名世界:我在劍橋的時候,從沒見過韓國人;我的同學在美國,很少人見過韓國留學生;早期的矽谷和國際學術會議裡,黃臉孔的都是台灣人,哪有韓國人、大陸人和印度人?除了日本之外,我們曾經是亞洲學術與高等教育最發達的國家。1997年韓國向IMF借貸195億美元的時候,我們的GDP成長率仍舊有6.11%,根本感受不到亞洲金融風暴的存在──我們曾經遠比韓國更先進,不只領先,而是遙遙領先!

為什麼20年後我們卻輸給韓國,而且輸得很慘?

別用「韓國企業集團化,且綁架了政府,可以發揮台灣所沒有的資本與規模優勢」來作答。別忘了,韓國企業的集團化是在朴正熙總統的特許權下發展並早已完成的,而且集團化原本是韓國貪腐、無能、經濟落後的關鍵因素。改變韓國的,是企業家精神──三星李健熙在1993年說出了「除了老婆和孩子之外,一切都要改變」,標誌著韓國由弱轉強的分水嶺。

李健熙還沒掌權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不擇手段地追求世界第一。他到矽谷用愛國情操挖回韓國的頂尖人才,以及願意為錢效命的所有人才;他週五下班時間派專車到矽谷接人,再專機送到韓國,指導三星的研發工作,週一清晨再專機專車地把他們送回矽谷上班;週一到週五,三星請他們繼續在下班後用電話下指導棋。結果,1992年韓國推出全球第一顆 64M的DRAM,開啟了無數的世界第一:1994年的256M動態存儲器、1995年的22英寸TET-LCD....,以及2005的2 GB快閃記憶體晶片和16GB記憶體等。

這一段時間裡,台灣人在忙著賺easy money和賭博。1990年,台大政治系教授文崇一用彭犁這個筆名發表了〈賭城: 惡名遠播〉,指陳台灣的股市與房市亂像把台灣變成「賭國」(Republic of Casino),但亂象絲毫未改。

陳水扁上台之後,權力與金錢的結合更加猖獗,私人金融用極低的資本額併吞公有銀行,號稱「小蝦米吞吃大鯨魚」;而股市則被形容為「是內線交易、明牌、大戶聯手炒作,完全是強凌弱,大吃小的吃人市場。」結果資本市場和科技產業的競爭機制一起被嚴重地扭曲,造成台灣產業、金融與經濟秩序的大倒退。

● 內線交易、自我設限與短多長空的經營策略

內線交易玩得最兇的,是「號子立委」和高科技公司裡的舵手們。在一篇〈利用員工分紅配股的股票設人頭帳戶,80%科技業這麼搞!〉的報導裡,科技公司的高層「打著股票分紅,保障員工權益的旗幟,竟然還可以高賣低買,進行內線交易,坑殺小股東」。[4]

這些人包括跨國科技業的知名領袖、大股東和最高經營管理階層,譬如高科技產業的「模範生」I公司和享有國際知名自創品牌的B公司,以致連明基電通、英華達,力廣等都紛紛爆發驚人的內線交易醜聞。「這些(公司)靠台灣股市股民支撐,不斷增資,快速膨脹資本,將旗下事業切割成多家子公司上市櫃,獲得更多資本的科技業模範生,卻愈來愈個人化,家族化,財團化,甚至比金融業還會玩『資本市場』的遊戲。」

在那些年裡,我的學生從園區回來看我時,總要講好幾次:「老師,園區的股票不能買,我們公司的股票絕對不能買。」

記者楊麗君的評語寫得好:「內線交易,遠看像一面網,束縛台灣股市和資本市場邁向現代化。」資本市場的功能原該是把融資從沒有競爭力的公司挪向有競爭力與長遠未來的公司,以便發揮「優勝劣敗」的市場機制。只要這個機制正常地發揮,台灣的資源和決策權就會逐漸地轉到最有企業精神、最有創意、最有能力的人手裡,工程師和研究人員的潛能和實力就會被充分地發揮,產業的技術和創意就會蒸蒸日上,自然地升級。但是內線交易扭曲了台灣的資金流向,讓科技產業界變成「優不必然會勝,劣不必然會敗」,甚至「優敗劣勝」的反向淘汰。

兩兆雙星變成五大慘業,不是因為員工不努力、能力差,而是因為政府和立法院縱容的金權交易扭曲了市場「優勝劣敗」的競爭機制,甚至引誘高科技產業的經營者選擇了自我設限與短多長空的經營策略。

兩兆雙星相繼被韓國打趴,主因有兩個:(1)自主技術含量太低,國外授權金佔成本比例遠高於韓國;(2)設備國產化比例太低,成本遠高於韓國。[5] 但是,這不該怪韓國人,而要怪台灣的經營者作法自斃!

台灣的設備廠商老早就在積極研發半導體廠的設備,並免費拜託半導體廠試用,而得到的回答是:「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沒空幫你們測試機器。」後來,當韓國半導體廠與面板廠在政府協調下積極扶植國內設備廠時,台灣面板廠對國內的設備商還是興趣缺如,甚至要求政府補助進口設備,終而誤過扶植國內廠商的機會,而自食惡果。

一位面板廠的資深研究人員納悶地說:「我剛畢業時,公司裡都是台清交的頂尖碩博士,我們也有很多出色的想法,不知道後來為什麼都沒有產出具體的結果。」一位工研院的資深專利工作人員納悶地跟我講:「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前工研院常有很棒的點子和專利,這些年卻越來越少。」

你知道嗎?工研院的面板自主技術曾經領先過韓國,卻被一位皇親國戚級的面板業老闆批評為「培養民間企業的未來競爭者」,因而通過行政院去施壓,讓工研院廢止面板技術的自主研發──我們是自廢武功,而不是技不如人!

兩兆雙星的經營者為何都自限於代工,而不肯發展自主技術,也不肯支持國內的設備製造商?因為制度的設計鼓勵他們追逐「短多長空」的經營模式。 

兩兆雙星的原始股東主要是公股銀行,他們是股票分紅的最大受害者,而參與經營並分紅的董事和高階經理人是最大受益者。對於這些經營者而言,股票分紅的利益正比於每年的產值,還可以藉此擴大內線交易的操作空間,因而捨不得把資源分散到攸關長期發展的自主技術和設備研發。[5] 他們明知這種經營模式會導致短多長空,但是「長空」的結果受害者是原始股東(公股銀行),他們哪會在乎?因此,他們只顧追逐短期利益,並且成功地在數年內累積出王永慶無法想像的龐大資產,提前退出江湖,享受快樂逍遙的人生。

至於那些還沒退休的CEO,在2008年把兩兆雙星變成「大到不能倒」的五大慘業後,他們照樣拿翹地吃政府和公股銀行的豆腐,不肯合併,不肯整頓,充分證明了台灣科技產業是「劣不一定會敗」的事實。但是政府與社會的資源有限,如果「劣不一定會敗」,且公股銀行被政商關係綁架,股市被號子立委綁架,而私人金融機構在政府配合下炒地皮時,「優不一定會勝」乃是必然的結果。

可悲的是,園區的工程師把「股票分紅」看成是自己賣肝、賣腎的應得報酬,而不知道老闆們用它當作內線交易和侵奪原始股東(公股銀行)的工具,甚至造成台灣高科技產業「短多長空」、「優敗劣勝」的反淘汰,也斷送了這一代年輕人的未來。

● 台灣只有一個敵人

台灣已經落後韓國了,但是我們仍有足夠的資本、技術、人才與研發能量,可以在全球爭奪「隱形冠軍」的地位,甚至再度跟韓國進行兄弟之爭。

如果你嫌台灣的企業規模太小,又不願意陷入韓國財團化的黑暗面,我們可以通過工具機業的「一條龍」模式,或者「中心衛星廠制」與企業間的交叉持股來整合資源,而突破中小企業的侷限。如果你嫌台灣人的自主研發經驗和全球化市場經營的經驗不足,可以向全世界徵才或進口創意與經營模式,而加速台灣急起直追的力道。[7]

如果你嫌台灣的企業家欠缺企業精神(魄力、能力、胸襟與遠見),只要政府認真維持金融界與產業界的公平競爭,市場自然會發揮她「優勝劣敗」的機制,把資源輸送給優異的企業家,讓他的公司得到所需要的資源而逐漸成長,並且帶領台灣走出困境。

但是,要想期待政府有效地維持金融界與產業界的公平競爭,必須先讓總統大選與立委選舉發揮「優勝劣敗」的淘汰機制,擺脫目前政治上「兩個爛蘋果」的困境。

如果總統和立委們都感受到「選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台灣的政治就會邁向「公平競爭」與「優勝劣敗」,金融市場與產業界也會繼而建立起「公平競爭」與「優勝劣敗」的秩序。那時候,臺灣人過去數十年累積的能量就會被充分發揮出來,而直追韓國,甚至超越韓國。

我們一直抱怨台灣太小,卻忘記這也是我們的優勢──我們只需要很小的利基市場,就可以讓2,346萬人過著富裕的生活;我們一直抱怨台灣太小,卻忘記我們的人口是瑞典的2.6倍,比利時的2.1倍和荷蘭的1.4倍,而他們都遠比我們更懂得發揮小國的優勢。我們一直擔心新興國家的追趕,卻忘記他們也提供我們龐大的新興市場和建立品牌的機會,而且我們還可以侵吞先進國的世界市場;我們一直擔心韓國的擠壓和競爭,卻忘記世界之大絕對可以同時容下數十個韓國和數十個台灣。

從經濟學的貿易理論來看,全世界都是我們的朋友,而台灣只有一個敵人,就是我們自己──尤其是立法院裡的密室協商,以及總統府和行政院裡的官商勾結!

【參考文獻】

[1] Keun Lee, 2013, "How Can Korea be a Role Model for Catch-Up Development? A 'Capability-Based View," in Augustin K. Fosu (Eds), Achieving Development Success: Strategies and Lessons from the Developing Wor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25-49. 
[2] Hye-Ran Hwang and Jae-Yong Choung, 2013, "Towards an Innovation Policy in the Post Catch-Up Era," Asian Journal of Innovation and Policy, vol. 2, no.1, pp. 1-19.
[3] Franco Malerba and Richard Nelson, 2011, "Learning and catching up in different sectoral systems: evidence from six industries," Industrial and Corporate Change, vol. 20, no. 6, pp. 1645-1675.
[4] 楊麗君,2007,〈利用員工分紅配股的股票設人頭帳戶,80%科技業這麼搞!〉,轉引自《苦勞網》。
[5] 彭明輝,2013,〈韓國能,台灣為何不能?〉,《獨立評論@天下》。
[6] 彭明輝,2013,〈台灣產業技術升級的策略〉,《獨立評論@天下》。
[7] 彭明輝,2015,〈台灣正在失去未來?〉,《獨立評論@天下》。

drpeng's 的頭像

彭明輝,劍橋大學工程博士,清華大學榮譽退休教授。曾獲中國畫學會藝術理論金爵獎與帝門文教基金會藝術評論獎,並擔任清華大學藝術中心主任。1995年創辦新竹文化協會,歷任中華民國社區營造學會理事、社區大學全國促進會常務理事、生命教育學會常務理事。著有《糧食危機關鍵報告:台灣觀察》、《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累積:彭明輝談困境與抉擇》、《2020台灣的危機與挑戰》、《活出生命最好的可能:彭明輝談現實與理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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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27日 星期三

《21世紀資本論》——正在改變21世紀的一本書

        皮凱提(Thomas Piketty)的著作《21世紀資本論》(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帶給世人兩個鮮明的訊息:(1)除非有大規模戰爭或政府政策的介入,資本的年報酬率(r)的長期趨勢非常穩定,約是4%至5%,而經濟年成長率(g)僅1.5%左右;(2)如果一直維持資本的年報酬率大於經濟年成長率(r > g),貧富差距將會持續擴大,使富者越富而貧者越貧。
圖一:全球(稅前)資本報酬率r與經濟成長率g的比較
        此外,曾經領導世界銀行研究部門的著名經濟學者米拉諾維奇(Branko Milanovic)告訴我們:當「r > g」持續成立時,根據定義,資本所得占國民總所得的比例(α)將會持續上升,直到任意趨近於100%,而同時使得工資占國民總所得的比例持續下降,直到任意趨近於0%。這個趨勢將會使得資本主義市場的主要消費者(受薪者)的所得與消費能力持續下降,因而導致市場動能耗竭(Milanovic, 2014)。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戰爭對財富的摧毀和政府法令或稅收的介入,市場的長期趨勢會自動保持「r > g」,使得工資持續下降,直到市場近乎完全失去動能。
        這樣的景象無疑地是再現了馬克思的名言:「資本主義是它自己的掘墓工人」。唯一的差別是:馬克思的預言是純理論的演繹結論,皮凱提的結論是來自於兩、三百年具體數據的實證研究結果,兩者對放任式資本主義與主流經濟學的殺傷力有天壤之別。
        不過,皮凱提的倡議並非「擁抱共產主義」,而是要設法規範市場經濟,讓它避免自毀,甚至回到法國人稱為「輝煌的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的戰後時期(1945-1975)。在這一段特殊時期裡,富人的資本受到戰爭的破壞而損失慘重,使得收入銳減;此外,民主國家都很怕過大的貧富差距會是共產主義的溫床,因而致力於以稅賦和政府福利措施來改善所得分配。這些努力使得稅後的資本報酬率r低於經濟成長率g,也使得窮人可以跟富人分享經濟成長的果實。
圖二:全球(稅後)資本報酬率r與經濟成長率g的比較

        不過,要充分了解《21世紀資本論》對經濟學界與政治界的衝擊之前,必須先扼要了解經濟學主流思想在二十世紀的重大轉折,尤其是關於政府責任的辯論、市場神話的誕生,以及2008年金融風暴之後經濟學界的趨勢變化。

政府責任的論爭
        1929年發生全球經濟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之前,英美世界的主流經濟學思想是由英國馬歇爾(Alfred Marshall,1842-1924)創立的,他整合了供給理論和邊際效用理論,建立了以供需曲線共同決定價格的理論,成為今天個體經濟學的基礎。他跟後繼者被稱為「新古典學派」(Neoclassical School),該派認為充分就業是社會常態,並且把過去政治與經濟問題交雜議論的「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改名為「經濟學」(economics),強調經濟學的數學基礎與實證基礎,企圖把經濟學從論述與思想轉型為嚴謹論證的「科學」。
        但是經濟大蕭條造成失業率急速上升,由於這跟「新古典學派」的主張相反,經濟學界再度面臨難解的新課題。1936年凱因斯(J. M. Keynes,1883-1946)發表名著《就業、利息與貨幣的一般理論》,解釋說大量失業是因為需求面不足所造成,可以用赤字預算的財政政策來刺激有效需求,以便降低失業並恢復景氣。凱因斯主張市場的均衡狀態是例外,當市場失靈的時候,需要政府的財政刺激才能讓市場加速脫離不景氣,並恢復充分就業。此外,他認為過度儲蓄對經濟會有不良的影響,因此主張對資本獲利等非勞動收入徵稅,並通過財富重分配來降低貧富差距,提升普遍的消費能力。因為他的主張偏重刺激消費來維持經濟成長,所以又被稱為「需求面經濟學」(demand-side economics)。
        由於凱因斯學派指出許多市場機制的缺點,並倡議政府作為的各種好處,因此這個學派的理論變成世界各國政府的指導思想,直到石油危機降臨的時候。這是經濟學界擁抱「大有為政府」的時代。
        1973年發生第一次的石油危機,引發各國產生停滯性通貨膨脹,也就是高失業率和高的通貨膨脹率同時發生。當時的凱因斯學派無法解釋這個現象,而持續按照凱恩斯主義採行施行赤字預算的國家並沒有獲得經濟發展的改善,反而赤字越來越大,失業越來越多,而通貨膨脹率也越來越高。
        第一個跳出來批判凱因斯的,是芝加哥學派的傅利曼(Milton Friedman,1912—2006),他主張市場會自行解決失業問題,只不過價格和工資的調整需要時間;而政府的赤字預算只會讓私人投資和消費縮減,而抵銷經濟成長的動能,不會讓景氣因而提前復甦。但是,政府的赤字預算卻可以讓通貨膨脹惡化,甚至根本就是通貨膨脹的元兇。因此,他主張減少政府對經濟的干預,讓市場機制自行解決景氣循環與失業的問題;而政府的首要責任則是控制貨幣增長,以便切斷通貨膨脹的源頭。因為他偏重的是政府的貨幣政策而反對政府的赤字財政預算,所以被稱為「貨幣學派」。柴契爾和雷根首先在1980年代採取傅利曼的主張而控制了通貨膨脹的趨勢,瑞士與日本也尾隨在後而控制住通貨膨脹。傅利曼因而在全球聲名大噪,取代了凱因斯的地位。
        此外,傅利曼在芝加哥大學的其他同事也一再質疑政府管制的錯誤、無能與助長貪腐,因而政府的形象逐漸從「大有為」變成「大成無當」,而「市場大,政府小」的體制則被歌頌為「小而美的政府」。

市場神話的誕生
        接著,穆斯(John Muth,1930-2005)、盧卡斯(Robert E.Lucas Jr. 1937-)、薩金特(Thomas J. Sargent,1943-)等人提出「理性預期」學說,更有系統地批判凱因斯理論的弱點,並主張:(1)人們進行交易或經濟決策時都是合乎理性的,消費者會追求消費活動的最大效用,生產者會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因此市場會自行調節供需,使得有限的資源獲得最佳的利用。(2)只要讓市場機制充分發揮作用,各種產品和生產要素的價格都會通過供需的變動而達致均衡。這個均衡點是唯一的,他所對應的就業率叫做「自然就業率」,其中失業者僅限於摩擦性失業、結構性失業及自願失業。(3)市場上的人可能會有不同的預期,也可能會過分樂觀或過分悲觀,但所有的人合起來其偏差會相互抵銷,使得市場總體的理性預期具有「平均誤差為零」的特性。(4)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只有短期效果,長期而言市場會自行調節到自然就業率。
        在這些主張下,市場變成完美且萬能,相對之下政府反而變成一切罪惡的淵藪。因此,「小而美的政府」變成不脛而走的口號,而政府也很樂於變成「有權無責」的實體:除了對政客有利的事之外什麼也不做,而藉口則是「尊重市場」。
        在「貨幣學派」和「理性預期」學說的加持下,經濟學者拉佛爾(A. Laffer,1940-)等人主張的「供給面經濟學派」(Supply-Side Economics)趁勢興起。他們反對凱因斯主張的「有效需求會自動創造供給」,而主張消費的慾望是無限的,只要設法突破供給面的瓶頸,刺激生產,「供給面會自動創造需求」。因此這個學派主張減稅來刺激投資,並減少政府福利支出來刺激工作意願並消除懶惰,同時放鬆政府管制來解放企業與市場的活力,穩定貨幣供給來降低通貨膨脹。這些主張都被雷根政府接受,因而又被稱為「雷根經濟學(Reaganomics)」。
        但是雷根又同時違背貨幣學派和供給面經濟學派的主張,大幅擴大國防支出,而使聯邦政府的預算赤字達到前所未見的地步(這反而符合凱因斯理論的主張)。因此,雖然雷根政府創造了美國史上為期最久的經濟擴張,但是經濟學家一直在爭議主要功臣是供給面經濟學,還是凱因斯理論。
        為了討論拉美國家的債務危機與解決方案,美國國際經濟研究所在1989年邀請國際貨幣基金會(IMF)、世界銀行、美洲開發銀行,美國財政部的研究人員和拉美國家代表在華盛頓開了一個研討會,會後提出了十點共識,稱作「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包括:(1)壓縮財政赤字,降低通貨膨脹率。(2)把政府開支的重點從福利支出與補貼轉向有助於提升生產力的方面,譬如基礎建設、教育與基本醫療措施。(3)減稅並擴大稅基。(4)將利率交由市場決定。(5)放鬆對匯率的管制。(6)貿易自由化,對外開放市場。(7)放寬外資投資限制。(8)國有企業實施私有化。(9)放鬆政府對市場的管制。(10)保護私人財產權。
        這十個共識彙整了貨幣學派、理性預期和供給面經濟學的核心主張,成為市場派的集大成,因而被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稱為「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代表性宣言,而國際貨幣基金會(IMF)、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WTO)也從此以後被認定為是在全球推動「新自由主義」的代表性組織。
        在新自由主義與市場神話盛行的年代裡,「減稅、削減福利、去管制、國營事業市場化、國際貿易自由化」受惠者是資本擁有者以及各行業的菁英(富人),而中下階層獲得的待遇是工作條件的惡化(跟國外的工作條件看齊),和各種政府補貼的減少,因此貧富差距急遽惡化,中下階層的生活苦不堪言。
        譬如2012年全美所得最高的 1% 家庭吃掉美國全部所得的22.5%,這是1928年以來未曾發生過的超高紀錄(Cassidy, 2014)。而且,從1997到2008年這三十年期間,美國的所得增長全部被頂層的10%吃掉,其他90%的人所得是負成長(Blodget, 2011)。

顛撲不破的市場神話
       檢討市場神話的人很多,警告貧富差距擴大的人也很多。但是,經濟問題的理解與解釋因時因地而易,很難從實證研究獲得具有普遍共識的結論,因而對學術界具有普遍影響力的著作都是仰賴數學模型的抽象理論,跟現實世界有一段明顯的距離,其政策意涵往往容許不同派別各自表述。
        在這背景下,有心人對經濟學可以有極大的操作空間。偏偏,新自由主義對富人有利,富人則控制著白宮、美國國會、媒體和華爾街,而華爾街則通過顧問費控制著許多經濟學者的良心(彭明輝,2014)。因此,過去所有對市場效率的批評和質疑都被政治、媒體,乃至於學術圈所漠視。
        事實上,面對歐美國家中下階層生活日益艱困的事實,許多有正義感的左翼學者紛紛仗義直言,其中包括許多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譬如,史迪格里茲(Joseph E. Stiglitz)指出了在資訊不對稱的前提下,市場的效率是有問題的,而且正確的政府干預可以使資源的利用更有效率。克魯曼(Paul Krugman)的國際貿易理論指出,政府有可能在企業的買通下違背兩國的比較生產優勢,犧牲兩國的社會福祉,以便成全較沒有競爭力的企業。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研究指出貧困與饑荒是因為分配不均的機制,而非供應不足;譬如孟加拉的飢荒就是因為都市的經濟蓬勃發展推升了糧價,而底層勞工薪資的調漲速度卻跟不上,以致許多人活活餓死。這個研究顯示了經濟的蓬勃發展不見得能利益均霑,甚至可能會讓窮人的處境雪上加霜。但是這些嚴謹的經濟學著作都無法有效影響經濟學界對市場效率根深蒂固的信仰。
        市場基本教義派(market fundamentalist)可以質疑史迪格里茲,雖然市場效率會因資訊不對稱而減損,但它還是比貪腐無能的政府效率更高;他們也可以質疑克魯曼,官商勾結下的無效率,正好是可以通過國際自由貿易的競爭來弱化與改善的,至於阿馬蒂亞•森的質疑,他們可以答以「我們贊成具有排富條件的扶貧措施」──雖然「排富」這個先決條件總是被不負責任的政客拿來當作擋箭牌,藉口現實作業上很難做到「排富」,因而拒絕扶貧。
        由於這些辯論過程充滿經濟學的艱深術語與數學模型,經濟系教科書的偏袒貨幣學派和理性預期,再加上媒體訊息的簡化、模糊化與擠壓,使得一般大眾無法知道這些爭議的真相,甚至連經濟系畢業生都一知半解地用大學部教科書的觀點去理解、批評與評價史迪格里茲和克魯曼的觀點,許多經濟系畢業生更是從來沒聽過「阿馬蒂亞•森」這個名字。

《21世紀資本論》的衝擊與經濟學思潮的轉向
        在這個背景下,皮凱提的研究成果變成經濟學界反擊市場神話最有利的武器。首先,它是超過兩、三百年實證數據的彙整,呈現的是資本主義和市場機制長期的趨勢,而非偶然或例外;而且,它指出的不是市場機制的缺點,而是致命的自毀本質。因此,除非新自由主義的擁護者有能力證明這本書的核心結論是錯的,否則只好承認政府對市場的「適切管理」是必要的──至於何謂「適切管理」可以再討論,但是市場神話已經徹底破滅。
        不過,要從經濟學的嚴謹學術立場駁倒《21世紀資本論》的核心結論是很困難的。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編輯 Chris Giles對於《21世紀的資本》的質疑與不當攻擊就搞到自己聲名狼藉。他在 5月底發表了 “Piketty findings undercut by errors” 一文,宣稱皮凱提的數據錯誤導致結論錯誤,甚至暗示皮凱提的數據可能造假(thin air)。
        這個攻擊超過他所找到的證據,且立場上違背學術界評論的公允尺度,很明顯地帶有惡意,因此引起《經濟學人報》(Economist)不滿,刊出 “Inequality: A Piketty problem?”,指出:(1)沒有鮮明的證據證明皮凱提的數據確實錯誤;(2)就算該數據真的有錯(Economist 並不認為既有證據證明該數據錯誤),也可能只是傳抄錯誤, Chris Giles 不該在沒有具體證據時指控皮凱提捏造數據;(3)即使皮凱提關於英國的數據真的有 Chris Giles 所指出的錯誤,基本上是瑕不掩瑜,也不影響該書主要結論。此外,保羅•克魯曼也批駁Chris Giles 的文章,指出他的錯誤,並且用自己的研究表示:若有人想要反駁皮凱提的主要結論,恐怕很難(Krugman, 2014)。
       五月底,經濟專家 Howard Reed很認真地核驗Chris Giles 和皮凱提的數據推算過程,並公佈整個核算過程發表,詳細解釋他自己的依據和推理過程,並做出三點結論:(1)Chris Giles 和皮凱提兩人數據的差異源自處理一個歷史數據斷層(discontinuities)時方法的差異,(2)皮凱提的處理是必要且合理的,(3)皮凱提的處理手法比 Chris Giles 的處理手法更合理(Reed, 2014)。
        事實勝於詭辯,美國聯邦儲備銀行的研究顯示:盡管2008年的金融風暴是華爾街惹的禍,但是 2008 年之後這些富人的所得持續成長,而最底下的90%美國人分得的所得份額卻持續下降(Bricker et. al., 2014)。
        雖然富人與市場基本教義派絕不會輕易妥協,但是經濟學界的風向已經在轉變了。2008年的金融風暴證實了金融市場確實會有系統本身的誤差(systemic error),這違背了理性預期學派「系統本身的誤差為零」這個根本假設。因為這一次的風暴規模太大,全球受害太深,因此各界對理性預期學派的指責洶湧如潮。這是災難加上皮凱提與其學術夥伴歷年來陸續發表的所得分配不公平研究,充分證明了市場機制有其內在無法自行克服的缺陷。
        因此,國際貨幣基金也無法漠視越來越鮮明的各種實證證據,在2011 年發表研究成果,確認皮凱提和其國際合作同僚的主要研究成果:基本上全世界主要國家在 1980 年前絕大多數都經歷了所得差距縮小的過程,但是 1980年代之後財富又開始急劇地向最高所得者(top 1%)集中,而使得所得分配的公平性急遽惡化。惡化速度最快的是英語系國家,美國尤其嚴重;但是德、法、荷、瑞士與日本的財富集中現象並沒有惡化;瑞典仍舊是全球的資優生,其他歐陸國家的惡化程度也相當緩和。因此,該報告質疑Simon Kuznets 的假說,認為在已開發國家中的貧富擴大現象不會因為市場機制而自動縮小。接著,又在2013年建議中國和印度要正視貧富差距的擴大,以加稅與宇提供基本工資等積極的政府干預手段來創造貧富均霑的發展模式(Balakrishnan, Steinberg, and Syed, 2013)。
        世界銀行就業資深總監 Nigel Twose 也在2014年九月時跟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sation)聯合發表聲明,呼籲要全球一起創造工作機會並改善勞工待遇,否則「已開發國家的貧富差距將會持續增長,而阻礙消費與經濟的成長。」(Donnan and O’Connor, 2014)
        新自由主義兩大機構都已經公開聲明放棄「供給面經濟學」而擁抱「需求面經濟學」,剩下的問題不是經濟學上的誰是誰非,而是富人控制的政治機構、立法機構、媒體與學術圈可以用紙把火包住多久。

參考文獻
彭明輝(2014),〈你該信任經濟學家嗎?〉,《清大彭明輝的部落格》,
http://mhperng.blogspot.tw/2014/05/blog-post_17.html#more
Alvaredo, Facundo(2011)“Inequality over the Past Century,” Finance & Development, 48(3), 28-29. 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fandd/2011/09/pdf/picture.pdf
Balakrishnan, Ravi, Steinberg, Chad and Murtaza Syed(2013)“An Achilles’Heel,” Finance & Development, 50(4), 28-31.
Blodget, Henry(2011)“Amazing Charts Show How 90% Of The Country Has Gotten Shafted Over The Past 30 Years...,”
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income-inequality-charts-2011-10
Bricker, Jesse et. al.(2014) “Changes in U.S. family finances from 2010 to 2013: fvidence from the furvey of consumer finances,” Federal Reserve Bulletin,100(4), 1-41. http://www.federalreserve.gov/pubs/bulletin/2014/pdf/scf14.pdf
Cassidy, John(2014)“Forces of Divergence: Is surging inequality endemic to capitalism?,” http://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4/03/31/forces-of-divergence
Donnan, Shawn and Sarah O’Connor(2014)“World’s leading economies warned over ‘global jobs crisis’,” Financial Times,
http://www.ft.com/cms/s/0/39c266f4-3826-11e4-a687-00144feabdc0.html#axzz3EuJhz7H8
Krugman, Paul(2014)“Is Piketty All Wrong?”
http://krugman.blogs.nytimes.com/2014/05/24/is-piketty-all-wrong/?_php=true&_type=blogs&_php=true&_type=blogs&_r=1
Milanovic, Branko(2014)“The Return of “Patrimonial Capitalism”: A Review of Thomas Piketty's 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52(2), 519–534.
Reed, Howard(2014)“Piketty, Chris Giles and wealth inequality: it's all about the discontinuities,” http://www.theguardian.com/news/datablog/2014/may/29/piketty-chris-giles-and-wealth-inequality-its-all-about-the-discontinuities
Tverberg, Gail(2012)“An Energy/GDP Forecast to 2050,”

http://ourfiniteworld.com/2012/07/26/an-optimistic-energygdp-forecast-to-2050-based-on-data-since-1820/

彭明輝:政府、市場與公共管理

2013/10/14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台灣與美國的許多人文、地理條件都不一樣,我們適合用相同的政策嗎?以自然資源為例,美國是地大物博而人煙稀少,誰也礙不著誰,因此適合發展放任的自由主義;台灣卻是地狹人稠而物資貧乏,轉個身就會踩到別人,我們能夠不注重公共管理嗎?再以土地利用為例,日本的都市規劃往往是用一群小坪數的私宅圍繞著不小的公共空間與綠地,以便將資源盡量公共化而達到資源的最有效利用。相較下,台灣每家每戶各擁狹小綠地和戶外空間,而鮮少公共綠地,這樣徹底私有化的土地利用模式遠比日本更無效率。

但是,擁護市場機制的人可能會提出哈丁(Garrett Hardin)的「公地悲劇」,把上述念頭斥為不懂經濟學的妄想。用公共草地上的放牧行為作為範例,哈丁指出:如果每一個牧人的行為動機都純為私利考量,一塊沒有人管理的公有地上將會很快地擠滿過量的私人羊群,很快地草皮就被啃光而成荒地。在這個故事裡,所有人都自私的結果,會造成社會總福祉的減少與消滅,而非增加──剛好跟亞當史密斯的主張相反。哈丁因而主張:必須對稀有的公共資源進行有效的管理,才能避免公共資產被「竭澤而漁」的厄運。但是,同一個故事卻經常被新自由主義理解為:政府必然無法有效管理公共資產,因而只有私有化才能避免「公地悲劇」。同一個故事,卻可以導致兩種嚴重對立的結論,原因是兩造都在推論過程中把人的行為動機與行為模式過度簡化,因而導致瞎子摸象的爭執。

200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是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她的教育背景與執教領域都是政治學,尤其聚焦在公共資源管理與可持續發展。但是她的研究也常被歸類為經濟學領域的公共選擇(public choice)。奧斯特羅姆的研究兼具理論的系統性與實証基礎,她不相信人類在公共事務的表現上可以被簡化為「政府」和「市場」兩個最極端的組織,而且她對這兩種機制的解決方案也都不滿意。她從實證觀察中發展出自己的系統性理論,提出「多中心治理」(polycentricity)來解釋人類的公共事務管理模式,並發展出用自治組織管理公共財的理論。

許多關於公共選擇的理論都不自覺地隱藏了兩個假設:個體間無法溝通或溝通的成本太高,而且個人沒有能力促成規則的改變。但是一旦接受這兩個假設,後果都讓人難過。因此,奧斯特羅姆的自治組織理論的核心研究課題是:「在所有人都可能會搭便車、規避責任或採取其他機會主義行為模式的情況下,一群相互依賴的人如何把自己組織起來,進行自主治理,從而成功地取得可持續的共同福祉。」

在奧斯特羅姆的自治組織理論中,互惠、聲譽和信任扮演著跟私利的動機一樣重要的角色,對人類行為動機較完整的考量,使她能突破傳統經濟學視野的關鍵因素之一。在她的實證研究與理論中,自治組織要成功,關鍵在於建立起一套有效而成本低的相互監督機制,這套機制可以有效地節制犯規者,因而強化成員間信守承諾的動機,以及對制度的信心,從而在互信互惠中爭取個人的聲譽與團體的公共福祉。在這一套理論裡,人的行為模式與組織管理的效率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跟制度設計有密切的關係,因此奧斯特羅姆又常常被看成是新制度經濟學的重要貢獻者。

從奧斯特羅姆的自治組織理論回到本文一開始的提問:台灣的經濟政策應該風從美國的新自由主義,還是戮力發展共識與自治組織?

美國人的先祖是在歐陸受到迫害而遷徙到新大陸,因此一向不信任政府而寧可信任自己;美國因為槍支氾濫而一再造成悲劇,卻至今無法立法管制槍枝,就是很難改變而不值得效法的一個案例。此外美國傳統上資源豐富,任何人都可以自食其力而不至於排擠其他人的發展空間,因此在經濟政策上比較有朝向新自由主義發展的本錢。

但是,台灣資源貧乏,對外貿易機會愈來愈少,個人的發展很容易擠壓同業的發展空間,而形成彼此削價的惡性競爭。台灣業界經常挖苦自己是「全球價格的破壞者」,經常彼此殺價到倖存者的利潤毛三到四,而落敗者血本無歸。我們這樣的國情與現實條件,是不是應該要努力發展奧斯特羅姆的自治組織?

台灣的經濟思維受到新自由主義的統治時間太久,總是不經大腦就直接把經濟學教科書上新古典主義的陳述當作亙古不易的真理,從不去思索政府效能與制度設計之間的關係,一成不變地抄襲美國的「減稅、私有化、去管制、貿易自由化」,以致國債高築、實質薪資下降、產業毛利逐年惡化、青年失業與非典就業日益猖獗。

 眼見著台灣社會已經難以為繼,我們是要繼續往死路裡鑽?還是拋下教科書裡的意識形態,認真吸收新的經濟學理論,打開視野,尋找更適合台灣的發展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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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輝:台灣是不是選錯了戰場

2015/08/10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很多人都知道台灣不該再代工了,卻很少人認真想過,台灣是不是一直都選錯了戰場,所以才無法擺脫代工的命運?

富比士2015年的全球兩千大企業顯示,體型不同的國家各有他適合的主打戰場。美國的製造業主打新興科技的消費品市場,歐陸國家主打量大的耐久財和商用、工業用生產設備;而瑞典這種小國則主打量小價高的商用級和工業級產品。只有台灣是不自量力地在主打量大的新興消費品市場,難怪只能被整合到美國的供應鏈裡去代工,並隨時被新興國家取代!

如果再認真去分析富比士2015年全球兩千大企業中德國或瑞典的入榜製造業,就會發現適合台灣的藍海無所不在,只是我們對「利基市場」的想像一直太狹隘而已。    

● 為什麼蘋果不是德國的

最常聽到的是一個荒唐的答案:「因為德國民族性保守,所以不擅長創新。」別忘記:沒有德國人就沒有相對論和量子物理,連量子力學都會只剩一小塊。1918年戰敗的德國,22年後就有能力用40天的時間占領全法國,這絕對不是單憑「工業強大,嚴守紀律」就做得到的。一個會率先在2011年提出工業4.0的國家,更不可能欠缺產業的前瞻性思考。

蘋果不是德國的,因為支撐起蘋果電腦、Google和臉書的許多社會制度都不符合德國戰後的現實條件,也違背了德國在戰後的主流價值(公平競爭,人盡其才的ordolibralism)。

美國會成為全球消費品市場的技術創新領袖,是因為她有戰後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可以主導全球標準的制定和專利的審查,從源頭控制戰略制高點。其次是她有政治、軍事與電影工業共同支撐出來的「高科技」品牌形象。此外美金是國際貨幣兌換基準,可以用它去支撐華爾街高風險高獲利的金融市場──當美國金融體系出亂子時,可以叫全球投資者和消費者一起買單。這些條件與優勢,都是其他國家不可能有的。

另一方面,歐陸國家也不願意在新興消費品市場裡跟美國爭龍頭地位,因為它是建立在不符合歐陸國家社會發展目標的基礎上:嚴重偏袒資方的稅賦與專利制度,以及偏袒少數人的知識經濟;其代價是犧牲中小企業與技術工人的發展空間,以致製造業衰退,底特律破產,很多美國人的生活水準像新興國家或第三世界國家。

矽谷只有一個,全世界不可能有第二個,這不是因為美國人比較聰明,而是因為她有前述全球獨有的條件,以及另外一個附加條件。美國擁有全球最多元的先進產業與武器系統,可以吸納各種天馬行空的創意,將它們變成有市場價值或軍事價值的技術;而其他國家卻只能把這些創意當作沒有市場價值的純學術研究。在前述各種條件下,美國才能夠以充裕的經費支持大學裡千奇百怪的各種研究,並吸引全球最頂尖的人才去留學、工作。

缺了上面任何一個條件,矽谷就沒辦法聚齊全球最頂尖的人才和最豐沛的創投基金,將各種創意與發想一棒接一棒地加工、整合,直到被產業化。因此,以色列矽溪(Silicon Wadi)雖然號稱是全球第二大高科技創新重鎮,實質上也只不過是加州矽谷的海外分部而已。以猶太人的富有和聰明,都只能附屬於加州的矽谷,你就知道高科技創新產業的背後是政治、軍事、經濟與金融的霸權,它根本是一個極端不公平的戰場,絕非只是人才與資金的較量。[2] 而不自量力的代價,絕對是很痛苦的。

芬蘭為了Nokia的豪賭而付出慘痛代價,三星的弊端則讓韓國人痛苦不堪。台灣的兩兆雙星只不過是附屬於美國企業的廉價供應鏈,使得台灣從日據(日治)時期的「香蕉共和國」變成美國經濟殖民下的「蘋果共和國」,每年要繳交巨額的專利授權和更新代工設備,以換取微薄的毛利,技術升級的空間被嚴重地壓縮,隨時有被後進國家取代的危險。

新興消費品市場真的是一條適合台灣走的路嗎?繼續跟隨美國的腳步去發展生物科技產業與穿戴式裝置,下場會不會重蹈Nokia、三星和兩兆雙星的覆轍?

德國很清楚自己的現實條件和社會發展目標,儘管她擁有汽車、錄音機、電視、數位電腦、直升機、阿斯匹靈、口服避孕藥、影像掃瞄器、信用卡晶片、和MP3格式等發明的能力,以及全球最強的製造業出口能力,她還是選擇避開美國專擅的新興消費產品市場,而主攻汽車、工業設備和醫療設備等生產財,以及工業原料、醫藥和商用軟體市場,以便在傳統的技術優勢上添加新的創意,並兼顧研究人員的知識與創新,和技術工人的特長。

其次,德國、瑞士、荷蘭和瑞典的龍頭產業絕大部分跟精密機械脫不了關係,因此公司可以利用上百年累積的專業知識和技術(know how)去提升一般工程師的生產力,整個產業鏈裡的工人也必須要發揮高度的手工技巧,以便配合研發部門做出高精度、高品質、能忍受惡劣環境的產品,這也使得工人的潛能與附加價值一併被提升上去。因此,這些萊茵體系的產業不只是研發與創意密集,也同時是知識密集,和工匠技術密集,從天才、幹才到巧匠都有一展長才的空間。

此外,耐久財與生產財的系統性能是需要零組件和子系統的高度配合,因此不只終端的系統產品是研發導向的高技術、高單價、高附加價值,她的零組件供應商也會被迫必須交出高品質、高技術、高附加價值的產品,因而帶動整個產業鏈的技術和毛利向上發展,甚至逼得連零組件供應商都必須要轉為研發密集的型態。這使得整條供應鏈都是技術導向而非成本導向,也使得這些企業既有能力忍受較高的勞動力成本,也不會輕易地外移到成本較低的國家。

對比下,消費品市場的價值鏈往往集中在擁有品牌與專利的母公司手中,其他供應商的毛利低且技術層級不高,因而對社會總體生產力的提升貢獻有限,還很容易造成供應鏈的外移,以及產業空洞化。所以,底特律破產了,德國的傳統企業卻持續升級而很難被新興國家取代。

面對歐美產業特質的差異,台灣必須認真思考的是:我們到底該學習條件跟我們有如天壤之別的美國,還是該取法現實條件跟我們相近的歐洲中小型國家?

● 瑞典為什麼那麼強

施振榮曾明確斷言:「小國無法做品牌,沒有內需市場,很難。」台大一位商學院的教授則乾脆主張:小國沒有本錢分散資源,台灣應該要把資源集中在資訊業,才有機會創造一兩個世界級品牌。[1] 

其實,小國有許多高毛利、技術與創意密集的利基市場,只不過我們過去對這世界了解太少,對歐洲更鮮少有較深入的了解。如果仔細看看入榜2015年富比士全球兩千大企業中的瑞典製造業,你將會發現到處都是適合台灣發展的利基市場。

台灣有23家製造業進入富比士2015年的全球兩千大企業,瑞典只有12家;而瑞典最大的製造業在富比士的榜單中只排到第276名,遠遠落後於鴻海(122)和台積電(158)。但是瑞典企業的研發密集與技術密集程度卻遠超過台灣,在全球同業中居於領導地位;她們的產量通常不大,但全球受雇員工卻動輒數萬人。

創立於1876年的Ericsson(276)是瑞典最大的製造業,擁有37,000項專利,全球員工將近12萬人,其中25,300人在從事研發。她的規模遠小於鴻海和台積電,卻是全球最頂尖的通訊系統設備製造商:1950年的全球第一通國際電話是靠她的交換機接通的,2000年時全球3G行動通訊系統的領導者是她,她也在2010年以84Mbps的HSPA技術創新世界紀錄;目前全球40%的手機通訊是靠Ericsson的設備在傳送,英德合資的全球第二大手機服務網Vodafone就是採用她的設備。此外,她曾在1956年參與研發出全球第一隻行動電話,負責提供通訊系統,然後她設立手機部門,在1997年推出全球第一隻智慧型手機Ericsson GS88;後來她被Nokia的廉價優勢壓縮掉市場佔有率,並在2000年發生晶片廠大火後,因不堪虧損而把整個手機部門賣給Sony。

看著Ericsson的成績,很容易理解《經濟學人》為何看不起台積電和鴻海。但是,假如連Ericsson都只能守住電訊設備的利基市場,而從手機的消費市場敗下陣來,我們就更加必須認真思考台灣的戰場到底在哪裡。

創立於1873年的Atlas Copco(525)是瑞典的第二大製造業,專攻高性能礦坑與隧道的挖鑿設備和工業用高壓動力設備。Volvo(559)創立於1927年,最具競爭力的產品是商用遊覽車、貨卡和船舶與飛機的驅動系統,而不是消費市場的家用汽車;成立於1862年的Sandvick(760)是全球最大的超硬合金專業刀具,1930年代成立的Assa Abloy(832)在全球門鎖和保險、保全系統市場佔有率達10%,創立於1907年的SKF(956)是全球精密軸承的代稱,歷史超過60年的Autoliv(1226)為全球著名汽車大廠提供安全氣囊與路況自動辨識等先進的駕駛安全輔助設備,歷史僅23年的Hexagon(1492)專長礦業與衛星地理資訊系統與精密量測設備,創立於1883年的Alfa Laval(1707)全球第二大的重工業關鍵製程設備廠。即將滿90年的SCA(590)兼營運輸包裝與紙尿褲,兩者的共通特性是注重功能性,而非一般的消費品;此外,生產家用電器已近百年的Electrolux Group(1174)同時也是世界最大的商用電器生產商,只有創立於1947年的H&M(473)是專攻低價位的時裝業品牌。

比較這些大企業的屬性,非常地多元,多到出人意料之外。譬如,Assa Abloy從門鎖起家,竟然可以在八十多年內持續創新,針對旅館、企業與金融業的需要而發展出各種旅館與辦公室用的智慧型門鎖、保險櫃與保全系統,成為全球兩千大企業中的第832名。由此可見,只要你願意積極地替客戶著想,做到遠比客戶更了解客戶的需要,任何一個行業都容得下無限的創意、研發和毛利與營運規模的成長空間。

因此,不管先進國家的企業有多少技術壟斷優勢,有心的台灣企業永遠可以靠自己長期累積的智慧去開創新的利基市場。

這些利基市場以專業的客戶為對象,遠比消費性產品市場更適合台灣人重理工而不重人文與創意的特質。她的客戶需求很客觀而明確,只需要拼技術,而不需要揣摩消費者瞬息萬變的心理和各國的文化差異,更不需要解決全球零售通路與行銷的複雜問題。此外,因為客戶有能力客觀地評價產品的品質,並給予合理價格,因此投入研發與技術升級的資源較容易從市場上回收,也較不容易陷入後進國拼殺價格的血戰。這樣的市場,從產品創意、市場預測、研發、設計、製造到行銷,都較容易聚焦,不會像消費品市場那樣地變化莫測,所以風險較低,特別適合像瑞典這樣資源有限的小國,更適合像台灣這種理工掛帥的中型國家。

● 轉型中的台灣產業 

大家都嫌台灣的企業小、其實台灣的企業規模已經明顯超過瑞典,問題出在毛利低,技術層級低,而且多樣性嚴重不足。台灣入圍富比士2015年全球兩千大企業的製造業共有23家,依序是鴻海(全球排名第122),台積電(158),南亞塑膠(662),中鋼(708),廣達(725),聯發科(788),台灣化纖(912),台塑(930),和碩(935),日月光半導體(1000),華碩(1003),群創(1023),台達電(1093),友達(1111),華亞科(1348),仁寶電腦(1412),大立光電(1455),遠東(1479),緯創(1617),可成(1707),南亞科技(1762),英業達(1841),以及正新輪胎(1866)。

這一份名單裡IT相關的代工產業比例高到嚇人,政府斧鑿痕跡之深更是嚇人──曾經名列政府重點產業的將近20家,像台達電、大立光電、可成與正新輪胎這樣始終在科學園區外面自力成長的,算是異數。

不過,在鎂光燈照不到的許多角落裡,台灣一直有人在技術和研發上默默地深耕、茁壯,而他們也在兩兆雙星泡沫化之後逐一浮上檯面。除了台達電、大立光電、可成與正新輪胎之外,精華光學在汐止,川湖在高雄路竹,而「金磚企業」之首的四零四科技則在新店,他們都從沒在科學園區設過廠,四零四科技甚至堅持不上市──他們的崛起都是靠硬底子的技術,而非政府補貼或股市炒作,因此更值得期待。

其次,2015年初每股獲利前15名的製造業不再集中於特定產業,而是分散在尖端科技和傳統產業的所有行業裡:他們都有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獨特核心技術,有適合自己的利基市場,具有跟瑞典、荷蘭頂尖國際企業相似的特質,因此也都有機會在未來進入富比士全球兩千大企業,並發展出全球頂尖的技術。

除了這15家之外,還有經濟部遴選的兩屆隱形冠軍(共20家),以及雜誌精選過的其他隱形冠軍,和許多EPS超過10元或接近10元的製造業。它們的附加價值率都超過代工產業,而他們所創造的就業機會在數量上、多樣性上和技術層級上則遠勝過晶圓代工加兩兆雙星。

台灣正在進行產業結構的轉型,從政府揠苗助長的兩大明星變成自主發展的百家爭鳴,從資本密集與規模優勢轉向深耕技術,從短多長空轉向可長可久。

如果有人看不見台灣的未來,也許是因為他看錯了地方,也許是因為他還在迷戀過去兩兆雙星的假象,而不知道台灣正在朝更健康,更有競爭力的方向發展。

【參考文獻與註解】

[1] 天下雜誌,2013/11/13,〈品牌,台灣還可以做嗎?〉 

[2] 猶太人的聰明程度和他們對當代學術的貢獻有多驚人,恐怕很少人充分了解。沒有猶太人,就沒有精神分析,也不會有相對論和量子力學──26%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都是猶太人,其中絕大多數是德語系的猶太人,連歐本海默和美國人最崇拜的費因曼也都是猶太人。今天的經濟學論戰,幾乎就是猶太社群的論戰──傅利曼、克魯曼和Joseph Stiglitz 都是猶太人,此外還有17個猶太人拿過諾貝爾經濟獎。猶太人撐起古典社會學的三分之二板塊,涂爾幹、馬克思和Georg Simmel都是猶太人,法蘭克福學派要角Theodor Adorno和法國的Raymond Aron(與沙特齊名)也是猶太人。沒有猶太人,當代人類學可能會崩掉三分之一:李維史陀、鮑亞士(Franz Boas)和Clifford Geertz都是猶太人。其他學科恐怕也都是這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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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輝:次世代產業與台灣人的移民性格

2015/09/21

天下資料,劉國泰攝影。

兩兆雙星變五大慘業的同時,紅色供應鏈也加速反撲,許多人都焦慮地在談「次世代產業」和台灣的未來。可惜很多議論都失之輕率與浮躁,根本沒去思考更深層的根本問題。

兩兆雙星賠掉的錢超過之前賺的總和,像是一場所費不貲的煙火秀。我們當然不希望「次世代產業」又是空忙一場,而是可長可久,甚至是值得留給下一代繼續發揚光大的產業。

因此,我們首先該回答的問題是:台灣有什麼,沒有什麼?適合做什麼,不適合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賣到哪裡去,賣給什麼樣的人,才是對這個社會的總體發展最有利?不管全球化的競爭有多激烈,天地之大絕對有台灣的容身之處,問題是我們得要先搞清楚自己在國際舞台上最適合扮演的角色。可惜,我問過身邊的經濟學者、管理學者和產業界的高階管理人,沒人想過這些問題!

很多人直白地跟我說,不用想那麼多,只要集中國家資源在一兩項未來產業上,就可以像韓國那樣培養出旗艦產業與國家冠軍,帶領全國產業一起征戰全球。

事情真的沒那麼簡單!美國汽車業和半導體業相繼在1980年代被日本打敗,結果汽車業一蹶不振,IT產業卻浴火重生而更上層樓,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反之,日本汽車爭霸全球已經超過三十年而氣勢不衰,為什麼曾被美國人形容為「可畏」的半導體產業卻逐一破產?此外,德國在汽車業和工業與醫療設備上有超強的競爭力,為什麼在IT產業裡卻沒沒無聞?

認真想清楚這些問題,我們才能用較成熟的態度來談次世代產業。

● 底特律興衰史與旗艦產業的風險

大企業的永續,可能比一般人所想像的更困難。1956-1981期間平均每年有24家企業退出《財富雜誌》全球500大企業的名單,1982-2006期間則每年增加到40家,其中更不乏宣告破產者。[1] 這些「精英中的精英」為什麼會失敗?真正的理由絕對不該太淺顯,否則他們的高階管理人必然早已洞視並加以解決。會倒,一定是明知問題在哪裡,卻解決不了──但,那等於是說只看到問題的表層,而看不到問題的深層。

通用汽車在2009年倒閉時,全球反應之強烈遠超過之前克萊斯勒的倒閉:《經濟學人報》形容它為「巨人倒下」[2],而CNN財經版《CNN Money》則稱之為「一個時代的結束」(the end of an era),因為它太讓人難以置信。

汽車產業曾是美國經濟最重要的支柱,以及全球製造業與跨國企業的典範:福特一世發明了量產模式,通用汽車總裁史隆(Alfred P. Sloan)推出車型設計、每年更新車款、分期付款、財務管理與各種現代化跨國企業組織的決策與管理體系,使得通用汽車成為全球最大企業。在危機外顯之前,通用的產值還超過Toyota+微軟+蘋果的總產值,連這樣輝煌過的企業都會倒閉,叫人如何相信?

何況,三大汽車廠早已知道自己的缺點,MIT也在1990年出書介紹豐田式「精實生產」(lean production)的精隨,而美國管理學界更是人才濟濟,為什麼卻沒有人能救得了這個美國最重要的產業?[3] 更重要的是,三大汽車廠同時陷入長達二、三十年的困境而無法改善,這已經不是個別公司的問題,而牽涉到美國更深層、更普遍的文化與結構問題。

有人說美國只會發明而沒能力管好品質,這個論斷有失公允。美國不僅有能力把好奇號送上火星,還有強大的航太和國防工業,六個標準差(6σ)的品管體系也是美國發明的,所以她當然有能力用量產的方式做出高品質的尖端科技產品。問題出在她沒有能力兼顧品質與成本,所以三大汽車廠一旦管好品質時成本就高到虧損,管好成本時品質就頻頻出狀況。

美國汽車業之所以無法兼顧品質與成本,很可能是因為她的文化裡只重視科學、金融和創業的天才,而看不起員工與失敗者。

Toyota的豐田式管理發揮了日本人吹毛求疵的謹細風格、優良的工匠文化和終身雇用制,日本車的省油、小車體而大空間等特質,發揮小島國家省檢傳統與日本式家居空間設計的靈巧,日本汽車充滿體貼的細節則體現了日本人際互動與藝妓文化的特質。因此,很難想像有哪一個民族比日本更適合生產經濟、實惠、好用的汽車。

德國車價位比日本車高,因為她是現代汽車的誕生地,有堅強的中小企業與優良的產學合作傳統,可以支持德國汽車不斷地創新。而且她有全球最具特色的企業文化和職業教育體系,可以吸引優質的年輕人來當學徒,並且將他們培養成優秀的技術工人。此外,萊茵制的勞資共治也讓工人願意跟管理階層一起改善生產方式和產品品質,並且隨著公司的需要而調整工資和工時。頂級車的誕生不能只靠管理階層和工程師,它需要一個看重技術工人的文化。因此,連日本人都嘆服地對德國人說:我們只有汽車工業,而沒有汽車工藝。

至於美國,勞資關係經常處於對立狀態,企業文化太重視高階管理人與工程部門的專業,而輕視第一線工作者可能的貢獻。因此,當美國、日本與德國的技術水準和管理能力都相近時,無法讓第一線工作人員發揮所長的美國就會敗下陣來。

拿美國汽車業的破產去對比同樣受到日本製造業威脅的矽谷,我們會更清楚地看到美國人適合做什麼,以及不適合做什麼。或者說,當技術與管理相近而競爭達到最激烈的程度時,文化與價值觀將會是勝負的最終關鍵。

● 美日IT產業的興衰與揠苗助長的風險

美國汽車業和半導體產業同時在1980年代先後被日本打敗,之後底特律的三大汽車廠一直無力脫困,矽谷產業圈卻成功地另謀生路而更上層樓。為什麼?

DRAM(動態隨機存儲記憶體)在1970年代被各國看成是半導體產業的戰略制高點,日本政府傾盡各種資源去扶助業界加速發展,甚至要求IBM和德州儀器以技術轉移來交換市場開放。結果日本一邊加速縮短技術落差,一邊發揮品管的優勢而擴大其市佔率。到了1980年代中期,日本廠的良率約70%~80% 而美國廠只有50%~60%,以至美國廠的市佔率從1980年的75%降為1986年的25%,而日本的市佔率則從24%上升到65%。到1990年時NEC、Toshiba、Hitachi和Fujitsu分居全球半導體廠1、2、4、7名,而Intel、Motorola和德州儀器則掉到第3、5、6名。[4] 

面對這個可畏的競爭者,Intel 捨棄記憶體而專攻難度更高的中央處理器,並且加速研發進度來拉開跟後進者的差距,甚至開創「Intel inside」的首例;德州儀器改攻高階儀器與汽車電子業的數位訊號處理器,還有無數中小型IC設計廠分別專攻各種特殊用途的超大型積體電路。另一方面,業者結合學術界強大的研發力量鉅細靡遺地深入研究半導體製程的良率與品質關鍵,包括Motorola 推出的6σ品管制度,因而一邊改善良率,一邊以創新提高獲利率,並擺脫後進者的追趕。[4] 

品質改良只是必要的輔助手段,美國制勝的關鍵在於不斷地開拓新疆界,而不跟具有挑戰能力的對手在成熟市場裡纏鬥;這不只是美國牛仔文化與西部精神的體現,也是充分發揮美國獨有的競爭優勢──只有她可以在矽谷齊聚全球頂尖人才、國防經費、創投資金、龐大的內需市場、好萊塢電影對美國品牌的置入性行銷,和制定國際標準等發展新興科技產業所需要的所有條件。

反之,揠苗助長往往不會有好結果。DRAM的市場規模大而進入門檻低,在1980年代吸引了韓國與台灣的注目,而開始在政府扶助下積極從美國與日本引進設備與技術。日本專攻大型電腦(mainframe)記憶體的製程技術,技術層次與品質都較高,但成本也較高;台灣與韓國專攻個人電腦與消費性電子用的記憶體,使用成本和技術層次都較低的標準製程,只要在國際市場上買到合適的設備,就可以很快地上手。

但是大型電腦的市場擴張遠不如個人電腦等3C產品的市場,結果日本不但錯過個人電腦的市場擴張機會,也錯過手機市場的切入時機。

等到日本回過頭來搶攻3C產品市場時,台灣與韓國以持續投資於最新的設備來彌補其製程技術的不足,並且以降低生產成本為首要考量地簡化其製程;日本工程師卻很難徹底放棄過去大型電腦記憶體對品質的要求,以致產品的品質超過市場需求而成本居高不下。更糟的是,日本大商社的傳統限制半導體廠只能採購集團內自行生產而價格較高的設備,這使得生產成本更難下降。因此,在1990年代以後日本廠的市佔率節節下退,逐漸被韓國與台灣取代;最後一家DRAM廠爾必達更在2012年宣告破產,其他半導體廠也只剩Toshiba還在全球十大排行榜內,Renesas、Sony和夏普已經退居15、16、20名,日本一度席捲全球的霸業黯然無光。[4-6] 

另一方面,日本主攻的大型電腦產業主要利潤在軟體,而非硬體。偏偏日本的企業文化和價值觀嚴重地不利於軟體產業。日本人是有寫作專用軟體的能力,因此1993年時任天堂的營收還比微軟多出25%,是全球最大軟體公司。但是跟全球軟體主流趨勢完全相反地,日本只賣附隨在機器裡的客制化軟體,獨立販售的套裝軟體只佔市場的10%──日本人的觀念裡,硬體才值得花錢去買,軟體只能隨機器免費附送,根本不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由於看輕軟體的價值,所以盜版之風盛行且沒人在意,軟體公司絕大多數是電腦公司的子公司,員工約莫80~500人,根本不具有國際上的競爭力。

此外,軟體工程師的供給在質與量上都嚴重不足,一部分是因為政府對各系所的招生員額有限制,一部分是因為軟體工程師被看成技術人員,薪水普遍低於硬體工程師,因此高職畢業的程式寫作人員供過於求,而真正夠專業水準的軟體工程師卻嚴重地匱乏。[7] 

由於電腦廠、附屬的軟體公司,以及客戶之間複雜的利益糾葛,以及軟體產業發展模式跟全球趨勢背道而馳,因此日本整個IT產業變成嚴重的內需產業,無法跨出國門,而國際公司也打不進日本。即使到了2010年,前述問題絕大部分還是存在。結果,美國IT產業的利潤是8%(HP)到36%(Microsoft),而日本企業卻只有1%(NEC、Toshiba)到8%(NTT Data);韓國IT產業的營業額持續在擴張,日本IT產業則持續在萎縮。[8]

吹毛求疵地精進技術是日本汽車打敗美國汽車的重要優勢,同一種企業文化卻變成日本半導體廠關鍵的弱點;對客戶的需要體貼得無微不至是日本汽車業的另一大優勢,卻也是日本軟體產業重要的絆腳石。

● 兼融傳統與創新,尋找自己在世界上的最佳位置

至於德國,他們的創新總是優先用在強化既有產業的競爭優勢,而不是捨棄既有的傳統累積和優勢去開拓新的疆界。因此,他們的IT產業也是聚集在德國一向擅長的汽車電子和工業電子,而非3C產業。德國是歐洲最大的電子產品生產國,2013年的產值高達488億美元,其中40%屬汽車電子,25%為工業用電子(產值等於歐洲總產值的一半);但她的半導體元件幾乎都是進口,2013年時為181億美元。德國擅長機械設備,但是德國境內的半導體設備廠卻絕大多數是美國公司與日本公司,它們利用德國優異的精密機械技術,而德國則省去研發設備的成本與風險。德國人利用這些設備生產汽車電子或工業設備所需要的控制器、感測元件和積體電路,而半導體製程所需要的氣體和化學藥劑則是德國擅長的項目。

德國的IT產業是用來強化汽車與資本材的競爭力,是典型的隱形冠軍,因此外行人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以全球最大的車用電子廠德國Bosch為例,她的全球員工29萬人,年營收489億歐元,10%左右用在研發,每年申請約5,000項專利。而它的汽車控制器,毛利率超過35%。要論技術水準與創新能力,它遠比台灣的任何IT公司都要強。

德國模式是結合自己的強項和別人的強項,在他們選定的產業裡持續創造出全球最強的競爭力──不追求時髦,也不故步自封,既能傳承與累積,又能持續創新,所以德國才能以最短的工時創造出全歐洲最高的人均所得,以及全球最強的製造業出口能力。[9-10]

從上面的故事看起來,全球化乍看像是一場零合的血腥戰爭,實際上是用無情的市場力量在逼迫每一個國家尋找最適合自己的產業,以及全球供應鏈中最適切的位置。因此,美國汽車業的破產沒必要怪日本,日本DRAM業的破產也沒必要怪韓國。

而台灣想要找到自己未來的產業定位,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自己在全球市場中最適合扮演的角色。

● 次世代產業與台灣的移民性格

韓國是亞洲IT產業爭奪戰最後的大贏家,她建立起DRAM、TFT-LCD與手機的完整自主技術,從全球市場定位、產品與製程設備研發、製造到行銷建立起完整的產業鏈,因而有機會在這三大產業的基礎上繼續追求進一步的發展。而台灣則在IT產業裡撈到一票之後,隨著兩兆雙星的破產與式微而把賺來的錢幾乎都賠光了。台韓的不同發展模式,也跟她們的文化特質有關。

韓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充滿屈辱的被殖民的歷史,韓劇裡的每一個國王和朝臣都是從開演哭到劇終。沒想到獨立建國並脫離美軍的控管後,還脫不了類似的屈辱。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時,國際貨幣基金會要求將破產的韓國第一國民銀行和漢城銀行出售給外國金融機構,作為貸款紓困的條件。韓國人視此為國恥,激勵韓國產學政商的共同意志,甚至矽谷韓國學人的愛國情操,而急起直追,深耕半導體技術。

1990年代開始急遽擴張的IT市場是屬於3C產品的消耗材,而日本的技術狂熱只適合耐久財市場,反而台灣產業界「不求深耕,只盼撈一票就走」的移民性格更適合抓住市場時機撈一大票──但不求深耕的企業文化也埋下她後來兩兆雙星殞落的命運,以及現在被紅色供應鏈反過來吞噬的危機。

台灣基本上一直都是移民社會,鮮少有人想要「留給子孫可長可久的社會制度、產業和文化」。明鄭與蔣介石把這裡當做「反攻跳板」,不滿日本統治的人逃去大陸,不滿外省人統治的去了日本和美國,1949年到台灣來的外省人打點好了就繼續逃往美加。台灣從來都只是撈錢的地方,而不是「故鄉」。一個朋友跟他兒子說起對台灣的憂慮,他兒子回答:「爸,你孫子不一定要住台灣!」

如果我們不先擺脫移民性格,決心在台灣建立起可長可久的產業、制度與文化,奢談「次世代產業」沒有重大意義,倉促下決定的後果可能又是另一場轉眼成空的春夢。

● 參考文獻

[1] Chen Liu, William B. Rouse and Zhongyuan Yu, 2015, “When Transformation Fails:Twelve Case Studies in the American Automobile Industry,” Journal of Enterprise Transformation, vol. 5, no. 2, pp. 71–112.
[2] The Economist, 2009, “The bankruptcy of General Motors: A giant falls.”
[3] James P. Womack, Daniel T. Jones, and Daniel Roos, 1990, The machine that changed the world: The story of lean production. New York: Harper.
[4] Clair Brown and Greg Linden, 2010, “Crisis 1: Loss of Competitive Advantage,” Chips and Change: How Crisis Reshapes the Semiconductor Industry, The MIT Press, pp. 15-39.
[5] Takashi Yunogami, 2006, “Mistake of Japanese Semiconductor Industry,” Advances in Technology of Materials and Materials Processing Journal, vol. 8, no. 1, pp. 87-100.
[6] 藤堂 安人,2006,〈三人談:日本半導體產業競爭力何以落後於韓臺)()()〉,《日經BP》。日文原文〈コストダウン力をどうつける---日本半導体産業の競争力を議論する〉。
[7] Edward Feigenbaum, 1993, Japanese Software Industry: Where's the Walkman?, Stanford University CIP-SW-94-01.
[8] Steven K. Vogel, 2013, “Japan's Information Technology Challenge,” in The Third Globalization: Can Wealthy Nations Stay Rich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by Dan Breznitz and John Zysman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350-372.

彭明輝:紅色供應鏈的威脅與機會

2015/08/24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台灣第二季的經濟成長率剩0.64%,背後成因主要有兩個:(1)蘋果為主的IT廠下單延遲,導致台積電等代工企業的出口萎縮,(2)大陸的紅色供應鏈逐漸在取代台灣,使得電子業陷入彼長此消的困境。

比較叫人憂心的是後者,因為大陸在通過「國家集成電路產業發展推進綱要」之後,又進一步成立了1,200億人民幣的投資基金,將以IC設計、晶圓代工與封測為發展焦點。[1-2] 因為這是大陸的國家級戰略目標,動員的是十三億人口的資源,台灣所有的代工產業都將感受到「鯨吞蠶食」的威脅,差別只在於先後與輕重而已。

不過,大陸的崛起既是威脅,也是商機;如果因應得當,我們可以加速完成轉型跟升級;但如果選錯方向與策略,將是坐以待斃或往火坑裡鑽。尤其是產業升級跟轉型已經喊了二十年而成效不彰,更顯示我們過去的策略與方向有大幅檢討與調整的必要。

● 大陸崛起,亦禍亦福

大陸每一個人捐一塊錢,合起來就將近14億,因此台灣絕不適合跟大陸打硬仗。但是,大陸的人均所得太低,一但中央有效地將資源匯聚往特定戰略位置時,其他位置就通通都是她的弱點,必須要靠國外資源的協助才能完成「國家集成電路產業發展推進綱要」的總目標。

譬如說,當大陸把資源集中在IC產業的終端產品、IC設計、晶圓代工與封測時,她就沒有足夠的資源去發展所有相關的生產設備;當大陸IT產業的主力市場擴張越快時,支援這個主力市場所需要的生產設備與關鍵零組件就會相對地供應不足,而提供全球許多廠商擴張市場的機會;當大陸的IT產業主攻中低價位市場時,她對生產設備的性能要求會比蘋果等企業的要求低,也讓台灣的設備廠有門檻較低的轉型與升級的機會。另一方面,當大陸因為IT產業擴張迅速而使相關產業的工資迅速提升時,她對高價位IT產品的需求(消費能力)也將擴張,而提供全球高價位IT產品擴張市場的動能。

在國際貿易裡,當市場為你關上一道門時,它必將同時為你打開兩扇窗──問題是,你常常只看見被關上的門,而沒看見打開的窗。

此外,東協五國人均GDP雖低,但總人口數超過4億,因而GDP總值已經跟亞洲四小龍相近。[3] 對台灣而言,這意味著中低價位的消費品品牌市場,以及中低價位的耐久財、生產財市場。中低價位意味著品質與技術的門檻較低,而東協五國有豐沛的華僑人脈與喜歡台灣的僑生,若能積極整合這個人際網絡,它對降低貿易成本、打開商機的貢獻絕對可以遠遠超過韓國在該地區所簽訂的所有FTA。東協五國是重要的伊斯蘭國家,因此她又是台灣通往土耳其或其他中東富裕國家的關鍵通道。

即便忘了印度、土耳其、巴西和捷克、波蘭這些距離較遠的新興市場,光是大陸和東南亞的潛在市場擴展空間,就遠遠超過我們可能會被紅色供應鏈和新興國家吃掉的市場份額。

如果我們善用這機會讓台灣的產業進行結構性的轉型與升級,台灣將有機會讓代工產業的份額自然地縮小,同時擴大耐久財與生產財的比例,建立中低價位的品牌市場,從而矯正過去偏重IT產業與代工而嚴重輕忽其他產業與耐久財、生產財市場的弊端。這樣的結構轉型將會使台灣的就業市場更多元化,從過去偏重資本優勢、新興產業與高工時的優勢,轉型為資本、創意、研發、知識與專業技能並重的產業結構,因而更加接近「人盡其才」的經濟與社會發展目標。

所以,中國與新興國家的崛起,亦福亦禍,關鍵不在於大陸如何做,而是我們有沒有掌握到因應的訣竅。

● 台灣產業的荷蘭病

產業升級已經喊了二十年,成效不彰,許多人因而認定這只是喊口號,實際上若非窒礙難行,就是困難重重而曠日費時,根本不可能(或來不及)藉此救台灣的經濟。其實,關鍵的問題是我們過去一直下錯診斷,甚至要求政府提油救火,才會一再延誤解決問題的時機。

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認為台灣是掉入「中高等收入的陷阱」,還在報導中訪問了一大堆政商大老,但是這個判斷錯得離譜。[4]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會(IMF)對台灣人均購買力所得(GDP PPP)的評估,台灣在1994年以前就已經跨越高所得國家的門檻,1994-2004期間的年增率約6.4%,2004-2014期間的年增率約5.6%,而2014年時已經達到45,854美元的水準,是美國的84.0%,早已被歸類為先進經濟體(advanced economy)。而且IMF預測,台灣未來五年的GDP PPP平均年增率仍約有5.6%。這樣一個高所得、高成長,但是技術進步卻很遲緩的國家,跟「中高等收入陷阱」扯不上任何關係,卻密切吻合荷蘭病(Dutch Disease)的關鍵特徵。

荷蘭在1959年起探勘到一系列的北海天然氣井,使人均所得與國內消費能力陡增,這個原本值得歡欣鼓舞的好運,最後卻帶來詛咒般的後果:所得與國內消費能力的陡增激勵了內需市場的成長,以及實質工資與實質匯率的上升,卻因而排擠了製造業的資源,並且降低製造業的出口競爭力,使得製造業萎縮並伴隨著失業率的上升。《經濟學人》在1977年謔稱這個現象為「荷蘭病」(Dutch Disease)。[5-6] 

一篇1982年的論文剖析了天然資源的蓬勃發展如何擠壓其他的部門:能源產業與礦業的生產力(技術)較低但產值卻較高,因此搶走製造業的資金與勞工,導致製造業的萎縮與總體工業化水準的倒退(de-industrialisation),伴隨著出口競爭力的衰退,終而拖垮經濟成長速度。[5] 實證研究也證實,許多天然資源豐富的國家經濟成長率反而較低,而技術發展的速度更是明顯地偏低,連澳洲與加拿大的技術水準都跟不上他們的所得水準。[6-7] 

進一步的研究認為,包括自然資源、政府補貼和無法永續的觀光收入,所有無助於產業升級的easy money都會對技術成長、出口能力與經濟發展造成負面影響,甚至引發官商勾結與各種尋租(rent seeking)的弊端。[7-9] 兩兆雙星產業對台灣所造成的影響,非常吻合這些研究對荷蘭病的剖析,因而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廣義的荷蘭病。

從1987年開始,台灣利用全球DRAM市場的供需落差,快速切入半導體產業,以統包解決方案(turn-key solution)整套引入國外專利、全廠設備、製程與原材料,而發展出高資本投入、低技術成長而高獲利的成長模式;政府的低利貸款、獎勵與補貼,以及員工股票分紅與內線交易更進一步擴大他們不勞而獲的暴利,使他們能以極低的成本發給員工極高的薪資,從而吸乾了股市的資金和國內的頂尖人才。[10] 其他積極發展自主技術的企業,因為「短空長多」而拼不過代工產業「短多長空」的競爭模式,既得不到資金也得不到所需的人才,終而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產業發展模式。世界先進曾經矢志開發自主技術,卻敗出陣來,這只不過是兩兆雙星產業「劣幣驅逐良幣」的冰山一角。

但是,低技術成長而高獲利的局面不可能永續,力晶、茂德與南科在2006年獲利共創歷史新高後,各個DRAM廠旋即在2008年紛紛創下虧損的歷史新高,終而退出市場或倒閉,或者被併購。核算DRAM產業的總盈虧,它前期所賺的錢遠遠抵不上後來的虧損。

面板產業的自主技術比DRAM廠稍高,但是經營模式類似,也是不惜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本去競逐越來越難賺的 easy money,因此金融風暴之後也虧損連連,前途艱難,也有機會步上DRAM的後塵。

兩岸三地的貿易形式是另一種廣義「荷蘭病」的典型:電子產業靠著賺兩岸工資的價差,就可以在技術不成長的情況下維持高獲利,還可以再通過股票分紅和內線交易來擴大獲利和發給高額工資,以致資金和人才都湧向這個技術成長緩慢(因而沒有未來性)的產業,而其他有心建立品牌、提升技術層級的企業反而因為短空長多而無法獲得所需要的資源,以致電子業變成是在坐待紅色供應鏈吞噬台灣的市場份額和商機。

Easy money的首要特色就是「easy come,easy go」,但是兩兆雙星對台灣社會的傷害絕對不止於空忙一場。更重要的是,通過荷蘭病的機制,兩兆雙星和兩岸三地貿易榨乾了台灣產業升級與轉型所需要的資金與人才,又把賺得的錢一大部分拿去炒作房地產,使得台灣的技術成長空轉二十年,等著韓國的後來居上和新興國家的追殺,終而讓年輕人陷入非典就業、低薪和高房價的困境。

因此,要解決台灣今天的困境,首要關鍵就是要取法國外來甩脫荷蘭病的詛咒,以便讓產業可以順利地轉型和升級。

● 荷蘭病的解方與政府的惡習

荷蘭病是一種典型的市場失能,需要靠政府部門的妥善因應來降低它的負面效應,甚至讓最後的結果是利大於弊。

挖掘能源與礦產都需要資本與人力的投入,因此必須獲得合理回報才會有人願意去開採。但是如果沒有政府介入,能源業與礦業的產值往往會遠超乎合理報酬水準,而引發荷蘭病。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把這些額外的利潤收歸國有,並審慎地用來改善後代的生活水準與就業機會。挪威是最成功的案例之一。[9, 11-13]

在完美的市場機制下,資方的利潤會等於他所承擔的風險,而勞工的工資會等於他以體力和智慧所創造的社會財,超出這些水準的額外所得就是經濟學所謂的「租」;「租」的本質就是不勞而獲,就像封建地主對佃農所收的「租」一樣。

但是現實世界的市場不完美,因而存在許多不勞而獲的租和不公平競爭。荷蘭病就是生產力較低的礦業獲得遠比製造業更大的租,因而造成「優敗劣勝」的反淘汰;只要把造成不公平競爭的租收歸國有,就可以讓生產力較高的產業部門獲得較高的成長率,而在「做中學」(learning by doing)裡自然地提升技術水準與生產力,讓經濟持續成長。

挪威的主要作法有兩套,其一是政府直接介入天然資源的開採,其次是用各種相關稅收徵收能源產業與礦業的「租」,以至於跟天然資源有關的「租」大概80%左右都進了國庫;此外,挪威政府每年只從其中提取一小部份來補貼政府預算。因此,挪威終於擺脫荷蘭病的困擾,將人均所得(以購買力計算的 GDP PPP)大幅提升到工業國家平均水準的1.7倍。[9, 11] 

面對兩兆雙星與兩岸三地貿易模式裡大量的「租」,台灣政府的作法是100%的倒行逆施、提油救火:不但對這些產業進行各種租稅減免,還斥令公股銀行優先低利貸款,接著縱容涉嫌違法的員工股票分紅與內線交易,還以公共建設為名帶頭炒地皮、哄抬屋價。而1999年開始的民間企業國防役傷害更大,它把全國最頂尖的年輕碩博士生集中送到被政府指定的「高科技公司」,使得人才與資金的集中現象益發嚴重。在這樣極端扭曲的制度下,民間企業被政府硬生生地劃分成少數的「保送班」(以電子業和IT代工為主),可以用極端低廉的成本擁有豐沛的資金和頂尖人才;其他企業有如「放牛班」,就算可以通過其他管道募資,根本就找不到人才。

因此,過去二十年來台灣產業之所以無法升級與轉型,政府若非元兇首惡,至少是居功厥偉。

近年來,由於大陸的積極發展,代工產業與兩岸三地貿易模式下的「租」已逐漸消失,而大陸與東協的新興市場則給台灣提供技術升級與產業轉型所需要的市場。但是政府必須效法「周處除三害」的精神,戒絕過去二十年來各種扭曲資源配置的惡習,台灣才有機會甩脫荷蘭病,讓產業比較均衡而健康地發展。

● 金融機構與政府角色的轉型

台灣金融機構的短視與無效率,是另一個拖累台灣產業升級與轉型的關鍵因素──無效率是我們自己的問題,短視卻是抄襲英美金融體系必然的代價。

很多研究都支持一個論述:英美的金融體系較短視,而德國的萊茵體系較有利於製造業的長程發展,尤其是1980年代以後英美企業的短視性格益發鮮明。英國劍橋大學管理學院的講座教授Alan Hughes以豐富的跨國證據彙整和印證了這些論述,並且明確地指出來,在英國非金融企業的決策模式裡,六個月後到期的現金流會被低估5%,五年後到期的現金流甚至會被低估40%;此外,英美的創投追求比萊茵體系更高的報酬率,也因而更短視;英國的創投規模雖然僅次於美國,卻不在乎英國國內的產業發展,有60%的基金都在海外投資,因而英國知識密集的中小企業經常募不到前期的基金;反之,德國的創投基金是以國內企業為對象,只有三分之一有海外的投資。

具體的後果是,英國這個工業革命與許多科學革命的發源地在製造業的創新能力上只排到歐盟27國中的第九名,中級和高級科技產品的貿易競爭力輸給德國、日本和法國,而德國高科技產品的出口能力是英國的十倍;企業的R&D投資在許多跨國研究裡都敬陪末座,而英國國內的R&D則高度仰賴海外資金和在英國的外國公司,本國製造業中只有少數資金雄厚的公司較重視 R&D的投入。相形之下,德國企業的R&D投入高達全國R&D總支出的95.5%,英國只有91%,美國是89%,而法國只有86%。[13-14]

英美與萊茵金融體系的性格差異,主要有三個原因:(1)萊茵金融體系以銀行為主,英美體系以股市為主;銀行體系的金主是退休基金或追求穩定利息的家庭儲蓄,因此沒有追逐短期高獲利的壓力;股市的資金流動完全靠抽象、膚淺的統計數據,因而較躁進而短視,但銀行的投資是靠專業者之間的深度溝通,因此後者較理性而可以將長期發展效益考慮進去,而且會顧慮到客戶長期交往的情誼。(2)萊茵體系的公司治理是勞資共治,而勞工最關心的是公司的長期發展與工作的穩定度,而萊茵的銀行體系和製造業往往有複雜的交互持股,因此使銀行的投資決策有利於製造業的長期穩定發展。(3)英美體系的法律對資方的保護較周延,而德系法律較顧慮到勞工的權益,因此萊茵體系會較重視企業的長期發展與勞工就業的穩定性。

因此,當台灣的股市變成許多公司主要的募資管道時,企業的經營策略自然會向短多長空的方向的傾斜。

在這樣的背景下,銀行團的投資模式攸關著台灣產業與經濟的長期發展。不幸的是,公股銀行的資金一部分變成政府補貼特定企業的工具,一部份則跟私人銀行一起退化為當舖:貸款融資以資產抵押為主要考量,而鮮少評估長期投資效益的專業能力和考量,因此絕大部分的銀行資金要麼流入房地產業,要麼流入大企業而造成「大者越大,小者恆小」的狀況,嚴重地不利於產業的創新、升級與轉型。相較之下,近年的韓國和二次戰後的日本都得利於萊茵模式的金融體系。

產業升級與轉型,必須搭配著金融體系的升級與轉型。政府與其整天喊「救經濟」的口號或者拿「明星產業」、「旗艦產業」、「次世代產業」來招搖撞騙,不如認真整頓金融體系的秩序,並且設法加強公股銀行長期投資的專業評鑑能力與角色。具體的作法包括引入日本和歐陸銀行團長期投資的制度、專業評鑑能力,甚至積極爭取他們的入股,參與經營。其次,可以仿效瑞典的制度,立法要求企業把盈餘的一部份提撥入股於公股銀行的長期投資基金,並參與經營、監督。

過去政府影響產業發展的方式是通過租稅減免與直接補貼等手段,直接把資源授予政府核定的對象。這種會計兼出納、球員兼裁判的制度當然會招惹官商勾結而弊端重重,更別說政府官員與審查委員會的學者往往沒有專業的能力和經驗來評估企業的未來發展潛力。

與其如此,還不如把政府資源投入前述的長期投資銀行或基金,讓國內外專業的金融與產業人才去決定這些資金的流向。

說來好笑:政府決定政策,金融機構決定資金流向,這不是基本常識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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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佩真,2015,〈從國家戰略高度看中國大陸半導體產業的發展〉,《台北論壇》。
[3] 葉俊廷,2013,〈東協五國經濟崛起對全球經濟之影響初探〉,台灣東南亞國家協會研究中心。
[4] 莎拉•米西金、戴維•皮林,2013,〈台灣的 “中等收入” 困局〉,《金融時報》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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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Thorvaldur Gylfason, Tryggvi T. Herbertsson and Gylfi Zoega, 1999, “A mixed blessing: natural resources and economic growth,” Macroeconomic Dynamics, vol. 3, no. 02, pp. 20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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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Warner M. Corden, 1984, “Booming sector and Dutch disease economics: survey and consolidation,” Oxford Economic Papers, vol. 36, no. 3, pp. 359-380.
[9] João S. Andrade and António P. Duarte, 2013, “The Dutch disease in the Portuguese economy.
[10] 彭明輝,2015,〈別看不起台灣人〉,《獨立評論@天下》。
[11] Steinar Holden, 2013, “Avoiding the Resource Curse: The Case Norway,” Energy Policy, vol. 63, pp. 870–876. 
[12] Robin Boadway, Serge Coulombe and Jean-François Tremblay, 2012, “The Dutch Disease and the Canadian Economy: Challenges for Policy-Makers.
[13] Alan Hughes, 2013, Short-termism, impatient capital and finance formanufacturing innovation in the UK, Foresight Future of Manufacturing Project, Government Office for Science, UK. 
[14] Nicholas Crafts and Alan Hughes, 2013, Industrial Policy for the medium to long-term, Foresight Future of Manufacturing Project, Government Office for Science, UK.

彭明輝:台灣正在失去未來?

2015/06/16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聯合報》在6月10日以第三版搶眼的版面積警告讀者一個嚴重的經濟危機:預期今年政府與國營事業投資將嚴重衰退(分別為4.2%與11.9%),台資出走,外資不來。[1] 四大咖卻縮手,使台灣的固定資本形成面臨「四大皆空」的危機。其實,這個現象已經持續了將近20年:從1997會計年度開始,固定資本形成就在2.8兆與3.5兆間震盪,無力向上突破。而媒體也不只一次地提出過警訊。

台灣的投資環境真的這麼惡劣,經濟與產業發展真的已經看不到未來嗎?

面對這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媒體、專家與研究機構經常把問題的成因過度簡化與藍綠化:親綠的怪罪兩岸三角貿易,親藍的怪罪FTA太少、民間抗爭與環保法規太嚴而程序冗長、藍綠惡鬥導致企業出走。雷同的論調重複了將近20年,而無助於台灣的脫困。有鑑於此,我們必須跳出島內觀點,從國際學術界的研究報告與國外媒體的分析報導尋找其他線索,以便看清台灣的國際處境與問題的全貌。

● 台灣的投資誘因與困境

學術上關於跨國投資(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FDI)的研究基本上支持一個共識:跨國投資的決定因素(determinants)因時、因地、因國情而異,沒有一成不變的有效策略。[2-4] 所以,即便大陸和香港已經取代美國而成為全球第一大吸金國,仍舊因為吸金的架構沒有跟著產業結構的變遷而及時調整,以致於2012年上半年的外國投資分別萎縮了3%和26%。[5] 

跨國投資的主要項目與時俱變:1950年代以前的跨國投資主要是在尋找豐富(而廉價)的自然資源和勞工,1960年代關注的是市場的規模與成長率,1980年代的重點是製造業的技術與專利和服務業的擴張。1990年代以後,新的趨勢是新興國家所吸收的跨國投資成長速度逐漸超越已開發國家。[2] 

其次,對於人均購買力已經超越日本的台灣而言,我們必須注意到已開發國家和新興國家的吸金優勢不同。已開發國家對新興國家的投資,70%在獲取低價生產要素與市場(首要目標是巴西、中國與香港、印度),其次是尋找海外代工基地以提升資本的使用效率(首要目標是南亞、東南亞與墨西哥);但是已開發國家間的相互投資標的,已經從傳統上的「擴張海外市場」轉為有助於強化競爭力的專利、研發資源,與併購等。[3] 

對於資源不足且市場小的台灣而言,我們還必須注意到傳統決定因素的重要性逐漸在被政策的穩定性、政策的透明度、市場開放度、國際競爭力指標、教育水準等制度性因素所取代。[3-4, 6] 譬如,保險業很在乎教育水準、法規的障礙、文化差異、貪汙、政府效能等因素,其他服務業與製造業也照樣受到這些因素的明顯影響。[6-8] 因此,台灣還是可以靠著提昇人力素質、企業精神和政府效能吸引海內外的投資。

事實上,各種全球評鑑都認為台灣的競爭力遙遙領先韓國。2013年瑞士洛桑管理學院的全球競爭力排名,台灣位居全球第11,亞太地區只輸給香港和新加坡,遙遙領先第21名和第23名的中國大陸與南韓。2013年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競爭力報告中,台灣排名全球第12,在亞洲只輸給新加坡、香港和日本,遙遙領先第25名的南韓,和第29名的中國大陸。經濟學人2011年版全球IT產業競爭力指數報告,台灣的IT產業競爭力全球第13,在亞洲僅次於新加坡,勝過第16名的日本,和並居第19名的香港、南韓;而且研發環境高居全球第3,僅次於美國和以色列,而人力素質則排名全球第8。

根據上述事實去回顧台灣過去20年的產業發展政策,我們可以看見台灣的兩大盲點:(1)台灣跟大陸市場的政治、地理關係遠不如香港和上海,跟東南亞市場的地理關係遠不如新加坡,卻一直奢想用各種FTA來實現1993年的「亞太營運中心」夢,而不思發揮自己的人力與資本優勢。(2)雖然台灣的名目所得仍明顯落後西班牙、義大利與剛躋身先進國的南韓,但是人均購買力在2008年就已經符合世界銀行分類中的高所得國家。[9] 國際貨幣基金會也在2015年的報告裡把台灣跟澳洲、以色列、愛爾蘭、瑞典等國家一併納入所得高而市場小的先進國家(Other Advanced Economies)。[10] 因此,我們的競爭條件已經改變,必須認真參考高所得國家的產業與吸金策略,而不該去跟新興國家競爭高污染、高耗能、低工資、低附加價值的產業。

問題是,台灣的藍綠專家、政客與評論都有一種通病:不知道台灣在國際上的特色,不知道今夕何夕,因而不知道該如何發揮台灣的競爭優勢。

● 後工業時代的病,殖民時代的藥

藍營媒體最喜歡把問題怪罪到工資上升,過度重視環保而忽略產業發展,民間的抗爭,以及藍綠惡鬥。然而,經濟發展是為了讓人有更富裕而優質的生活。如果必須以工資倒退、環境惡化為代價,這樣的經濟「發展」有意義嗎?更何況,台灣真的還有機會在今天跟新興國家搶食高耗能、高耗水、高污染、高工時、低工資(四高一低)的產業嗎?

國際競爭不該違背「以己之長,攻人之短」的基本原則。台灣水資源嚴重短缺且能源自給率僅0.6%,卻想發展高耗水、高耗能的鋼鐵、化工、半導體代工等產業,豈不是妄想「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別的不說,馬來西亞能源自給率高達123%,連大陸都高達90%,台灣憑什麼跟他們競爭?

其次,台灣的人口密度高,西岸的污染又因中央山脈的阻擋而吹不走、難擴散,根本就不適合發展高污染產業;而且,國民教育水準越低,越能忍受環境汙染,高教普及的台灣,如何跟大陸、東南亞國家搶高污染產業?

台灣地狹人稠而礦產、能源與水資源匱乏,近接大陸與東南亞市場的條件又遠遜於香港、上海和新加坡,唯一具有國際競爭優勢的是高教普及且研究人力在質與量上都遠勝於大陸和東南亞。偏偏,我們卻用代工產業扼殺了台灣人的創意,又用偏低的產業技術水準和工資逼走優秀的人才。

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分析報導一針見血地指出:「台灣本土最優秀的企業要數台積電(TSMC):芯片製造業的領軍者,市值超過600億美元,但其品牌幾乎算不上世界知名。台灣最著名的企業或許要算富士康(Foxconn)。該公司幫助其他公司組裝產品,包括蘋果(Apple)的iPhone,利潤率不到4%。」。[11] 台灣人最自豪的兩大企業尚且如此自我設限,其他企業可見一斑。

台灣在日據時代被日本當做農業生產基地來經營,而欠缺資本與工業技術,因此光復初期只能仰賴「輸出血汗,輸入污染」的發展模式。之後,不管是加工出口區或晶圓代工,「輸出血汗,輸入污染」的基調不變,只不過終於換來資本與技術的累積。可悲的是,雖然我們的資本、技術與研發能量都足以跟韓國抗衡,卻鮮有任何世界品牌或世界市場,一直仍停留在代工;更悲哀的是,不但「隱形冠軍」不多見,甚至連兩兆雙星都變成了五大慘業。

有人因而說「台灣的教育培養不出高級人才」。但是,別忘了,台灣正是亞洲中高級人才的主要輸出國,而且在全球競爭力排行榜上遠遠超過韓國──我們缺的不是人才,而是讓高級人才揮灑的舞台。

也有人說,台灣的教育太偏重專業知識而少創意,所以培養不出創業與創新的人才。這或許說對了事實的一部分。但是,產業不升級,企業沒創意,這會不會也是政府驕縱「高科技產業」的必然?

草莓族是被父母寵壞的結果,企業也是一樣。台灣的「高科技」產業長年享受政府政策、匯率和稅負減免上的大量補貼與優待,使得它們在科學園區裡變成溫室裡的特權;在這樣的榮寵下,他們還有機會保持奮發向上的精神和國際競爭力嗎?

● 從垂直分工到掏空台灣

綠營媒體總是怪罪兩岸開放政策讓台資流向對岸,而造成產業空洞化。言下之意,似乎一切都是阿共仔的錯,只要恢復「戒急用忍」就可以萬事搞定。

問題是,我國超額儲蓄率從1998年就開始從1.3%震盪走高,將在今年攀升至15.5%,創下28年來的新高──台灣一直都不缺錢,缺的是投資項目!在這種事實前提下,如果沒有大陸的吸金效應,台灣的濫頭寸還會更多,股市與房市的熱錢炒作還會更猖獗!

何況,對外投資不必然會造成母國產業的空洞化或工資下降。學術界的經驗研究顯示,當企業向技術水準較低的國家投資(垂直型境外投資)時,有可能(但不必然)會提升本國的生產力、技術工人的僱用比率、工資、非生產線的聘僱人員,以及總產量;當企業向技術水準相近的國家投資(水平型境外投資)時,也還是有可能會提升本國的非生產線聘僱人員以及生產力。[12] 此外,本國企業對外投資時,也可能會對她的國內供應商和下游廠商造成技術升級與產能擴大的正面影響。[13] 

然而,前述文獻也同時指出,對外投資不必然會對母國有利,也不必然會促進產業升級。畢竟,最後的結果還是取決企業的企圖與執行能力──全心只圖擴張市場與降低成本的企業,不見得會有興趣藉此追求技術升級,也不見得在乎「根留台灣」。

熱衷於兩岸經濟交流的人曾經期待著推動兩岸垂直分工的模式,以便藉此促進島內企業的「優勝劣敗」,以及優勝者靠規模經濟擴大利潤、刺激整體產業向上發展。很不幸地,最後結果卻是產業流失與空洞化,兩岸關係從「垂直分工」的美夢變成「橫向取代」的惡夢。也許,這又再度證明了台灣的企業家欠缺「競逐上游」的企業精神,以及「以台灣為家」的感情。

在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的心裡,企業家是願意冒險且有能力成功地推動「創造性破壞」的人,而海盜則只不過是冒著生命危險去賺取橫財的人。如果以此標準來衡量台灣的大老闆們,恐怕台灣的大老闆們較少願意吃苦、冒險的企業家與海盜,多的是只想靠官商關係來賺輕鬆錢(easy money)──賺兩岸價差,吃政府和納稅人的豆腐(逼政府釋出各種利多和財政與稅負的補貼)。

台灣有資金,有技術,有中高階人才,有可觀的研究能量,有領先韓國和大陸的國際競爭力,缺的只有一項:懂得善用台灣資源與優勢的企業家,以及敢於冒險來開創新局的企業家精神。

假如說目前掌權的大老闆和高階經理人嚴重地欠缺企業家精神與開創新局的能力,可不可以乾脆從外國引進?

● 進口CEO與高階經理人

連國家的產業政策都可以進口。我在1989年返國時,託朋友去經濟部要了93本政府政策白皮書與委託研究報告,只有Arthur D. Little 在1999年為台灣寫的 Opportunities for Taiwan in the year of 2000 紮實而有可行性,其他都是天馬行空的狂想曲。

研發的策略與能力當然可以進口。台灣一個著名的晶片設計廠面臨競爭力逐年下降的危機,狠心出高薪從全球頂尖公司挖一位高階主管來當研發副總,整個公司的研發能量和設計能力很快地被提升上來。

很多種創意和商業模式也都可以進口,IDEO就是以出售創意與解決方案而聞名世界。美國AT&T的研發副總帶領團隊開發新產品Mmode,為手機使用者提供移動式的即時購物資訊與服務,並預期會徹底取代電話黃簿與傳統媒體的廣告,帶來全球購物習慣的革命。結果,該產品推出後乏人問津,只好求助於IDEO。IDEO經過研究與調查後,不但找出問題所在,還提出解決方案,而使得該產品順利上市。

全球行銷策略、企劃與執行當然可以進口。其實,全球行銷的經費也可以很便宜:如果Asus在歐美重要的國際機場外都各設立一個醒眼的廣告看板,進出機場的人自然都會看見,並且有一種「Asus已經佔領歐美先進國家」的印象;如果你在全球國際大空港內的主要動線交點設立一系列搶眼的看板,全球移動中的人潮自然會看見它們,而不需要你到個別國家去買廣告時段;如果台灣的面板廠把產品免費送給全球所有機場的check in櫃檯,並且在產品打上容易看見的Logo,全世界的旅客就都會看見你。這些方法LG在十幾年前就都用過了,我猜不是出自韓國人的創意,而是國際行銷公司的主意。

高階主管和CEO也可以進口。LG曾有許多部門是外籍主管掌理,Sony、Nokia和聯想國際也都聘任過外籍CEO。聘任外籍的高階主管或CEO可能要付出高昂的學費,但這有可能是一個國家(或企業)往上攀升的最快途徑。

問題是,假如大老闆根本都不求長進,上述的點子都不會有用。如果這樣,政府可以積極到國外去引進懂得善用台灣資金、技術與人才優勢,且願意(有能力)善待台灣勞工與土地的外資企業。

但是,假如企業的手可以伸進總統府,可以打電話直通行政院長辦公室,可以左右立法院裡的密室協商,他們會答應讓政府引進優質外籍企業,來跟本土企業搶資金、技術與人才嗎?我猜不會。

不只這樣,假如政府不但縱容財團靠炒作土地牟取暴利,甚至以「公共建設」為名協助財團炒作,企業會有心經營本業嗎?假如政府縱容企業內線交易,以及股市裡各種不當(不法)手段讓他們牟取不勞而獲的暴利,企業會有心經營本業嗎?當炒作地皮與股票的獲利遠高於經營本業且風險近乎零時,台灣的超額儲蓄率有可能不高漲嗎?

台灣的產業升級、投資不足、超額儲蓄等問題乍看像是經濟問題,實際上卻很可能是官商勾結破壞了市場「優勝劣敗」的機制,使得優秀的人才必須出走,而力爭上游的企業家卻得不到需要的資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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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World Bank, 2013, China 2030: Building a Modern, Harmonious, and Creative Society

彭明輝:賣台的模式有三種

2015/11/16

天下資料,劉國泰攝影。

第一種是在兩岸關係上犧牲台灣的政治自主性,第二種是為了美國的利益而出賣台灣人,第三種是為了頂尖1%富人及其附庸(財閥和高階管理人)的利益而出賣其他90%台灣人(中小企業與所有受薪階級)──最後一者才是我們過去三十年來最主要的痛苦根源。

過去二十年來,藍綠政府刻意壓低能源與農產品價格,以利於資方壓低工資,將經濟發展的果實向上集中到1%富人及其附庸手裡。接著又縱容股市與房市的各種不當與不法炒作,使得財富進一步向上集中,甚至讓居住權變成世襲。最後,將富人稅負降到遠低國際標準,讓1%富人靠市場瑕疵(資訊不對稱、不完全競爭、不公平貿易、官商勾結等)而積聚的財富得以世襲。結果,全民苦心所創造的經濟成長幾乎盡歸1%富人及其附庸之手,而經濟發展所帶來的負面效應(外部性)卻由全民吸收──全台山林、河川、沿海的環境破壞,越來越嚴重的PM2.5 與各種黑心食品,以及凋零殘破的農村(我們原來的故鄉)。

此外,為了成全美國的利益,我們花鉅資購買不適用或(且)過時的武器,吃有問題的美牛和美豬,被迫進口基改大豆來給人吃,在加入WTO的過程中對美國予取予求,在代工產業的模式裡輸出血汗輸入污染,心甘情願地成為美國的經濟殖民地。

第一種賣台模式確實是應該被譴責,但是1949年以後從來沒有真正地發生過。過去二十年來真正讓台灣人痛苦不堪的實際上是後面兩種賣台模式,為什麼它們卻鮮少受到監督和譴責?難道後面這兩種賣台模式真的比第一種賣台模式更無所謂嗎? 

世襲資本與民主

過去二十年來,台灣最有錢5%的所得與最貧窮5%所得之比在急劇地惡化,從1998年的22倍,暴增為2007年的62倍,然後再惡化為2011年的96.56倍。2013年時5%首富拿走全台所得的25%,比2000年多出4%

一個社會如果像台灣這樣,讓財富越來越集中於頂層5%的富人,讓居住權與財富變成世襲,它到底是比較像「民主社會」,還是比較像封建社會? 

皮凱迪(Thomas Piketty)把這樣的的社會稱為「世襲資本主義」(patrimonial capitalism),並且把它跟巴爾札克名著《高老頭》裡的封建社會相提並論。這個故事的背景是1819年,拿破崙建立的法蘭西第一帝國剛在1814年結束,將政權交給復辟的波旁王朝。故事裡的男主角哈斯提涅(Rastignac)面對著兩難的抉擇:如果憑一己之長唸完法律系,並辛苦地累積十年的資歷,他有機會成為傑出的檢察官,但一輩子都只能靠平庸的薪水過活;如果去追求一位富家女,並刻意製造決鬥來殺死她的哥哥,就可以得到龐大的遺產,立即享受數十倍於檢察官、名律師的收入。原本樸實而充滿正義感的哈斯提涅,在兩種方案的強烈對比下,終於向財富低頭而放棄原來的理想。

對於少數有能力擠身「新權貴」的人而言,今天的台灣當然比波旁王朝復辟的時候更讓人滿意,但是他們畢竟只佔台灣人口的不到5%。對於另外90%以上靠薪水過活的軍公教與工農大眾而言,要靠微薄的薪水去買一棟房子是越來越遙遠的夢想,就算買到房子也很難再存下養老的錢,一但罹患慢性病而無法料理個人生活或需要長期醫療時,就算賣了房子也不見得能保住淒涼的晚年。對於這些90%的人(我們)而言,今天的台灣社會確實比復辟的波旁王朝更容易生活,但卻可能還遠比1819年的封建社會更不公平。

你說,這樣的社會制度算不算是在出賣台灣的未來?

服貿、貨貿與TPP:到底哪裡不同?

有些深綠的人把服貿與貨貿狹義地解釋成「犧牲台灣的獨立性,向統派的一中靠攏」;而TPP則是「台灣必須走出去,擁抱全世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搜尋一下網路上關於ECFA與FTA的專業論述,你會發現主流的論述是這樣的:台灣的競爭力輸給韓國是因為FTA簽太少,而目前簽訂FTA的最大困難是中共阻撓,因此推動ECFA是廣泛推動FTA以便盡速扭轉台韓貿易劣勢的必要手段。所以,服貿與貨貿跟TPP一樣地是FTA的一環,最主要考量是國際貿易與經濟利益,而非兩岸政治。假如真的是這樣,民進黨如何能跳出這個羅網?

另一個更該認真追問的問題是:服貿、貨貿、TPP跟其他FTA的目的,是「全民共享」的經濟利益(inclusive development),還是犧牲90%台灣人(我們)的利益來成全頂層10%人(他們)的利益(patrimonial capitalism)?

促進貿易不必然是「犧牲我們來成全他們」,促進貿易是有機會讓全民獲益,前提是必須要有完整的配套:貿易協定的內容要盡量兼顧各種產業的發展機會,對於受害的產業和員工要協助他們轉型或轉業,而通過合理稅負與福利制度進行財富重分配則是確保「利益均霑」的最後手段。

但是過去藍綠政府卻從來不曾有過上述確保「利益均霑」的配套辦法,所以結果是只有富人經濟和受害者,而沒有全民經濟。

服貿爭議期間,可能的受害者一一跳出來抗議,通通都是中小企業的老闆和受薪階級。藍委曾經氣得在電視上大罵官員:「你們只會說『利大於弊』,現在受害的產業通通都跳出來了,你們為什麼還是說不清楚到底誰得利!」我們很難確知事實的真相,但是普通常識告訴我們:可以打電話給行政院長的企業一定會得利,受害的一定是那些沒辦法打電話給行政院長的企業。

再從媒體若隱若顯的報導與暗示來看,服貿與貨貿背後真正的推動力量乃是特定的企業與財團,他們關心的是企業的利益而非兩岸的政治關係;而且,這些企業與財團有藍有綠,其中絕大多數同時也是 TPP和各種FTA的背後推動者。

那麼,服貿與貨貿到底是第一種賣台模式?還是第三種?而ECFA和TPP在本質上真的有明顯的差異嗎?它們不都是犧牲我們(90%台灣人)的利益來成全他們(頂層10%人)的利益嗎?

市場經濟與民主

如果蔡英文、朱立倫和馬英九團隊的腦袋裡都只有捍衛富人經濟的「新自由主義」和「向地滴流經濟學」,而不關心其他90%的台灣人,他們賣台的機率會有明顯的差別嗎?假如蔡英文跟財閥關係不亞於朱立倫和馬英九,她賣台的機率會輸給朱立倫和馬英九嗎? 

認真想想這個可能性,然後問問自己:為什麼我們耗費那麼多力氣在「只聞樓梯響」的第一種賣台模式,卻對猖獗橫行的第三種賣台模式視若無睹?

也許是因為我們誤信「貧富差距是必要之惡」、「貧富差距有助於經濟成長」,或者海耶克和芝加哥學派戮力推銷的「市場經濟=民主政治」。

市場經濟真的等於民主政治嗎?在符合主流經濟學假設的理想市場機制下,資訊完全透明且被充分利用,市場是公平的完全競爭,則每一個人的所得會等於他對社會的貢獻。這也許不盡然符合啟蒙運動時期對民主政治的期待,但很可能已經是現實上最完美的世界了。

問題是,現實世界裡的市場機制跟經濟學理論的描述差距太大,大到我們根本不該用經濟學的理論來捍衛現實世界裡的市場機制。

就以股神巴菲特的價值投資法為例吧,你可以依照他的六項法則去投資,卻不一定會賺錢,因為他擁有的資訊量遠遠超過你所能擁有的──他不只是靠價值投資理論賺錢,他更仰賴資訊不對稱;而這資訊不對稱的關鍵,就在於他有遠比你更龐大的資金可以用來匯整各種資訊。這場遊戲的實際規則是這樣的:資本的不對稱造成資訊不對稱,資訊不對稱造成獲利不對稱,獲利不對稱擴大資本的不對稱,如此循環下去使得「富者越富而貧者恆貧」──最底層的人例外,他們會因為物價越來越高,而不時處於「貧者越貧」的悲慘境遇。

在這樣的現實世界裡,一個人所獲得的報酬跟他所擁有的資本高度相關,而跟他對社會的貢獻低度相關,所以連巴菲特自己都感到不平。在2010年寫給《財富》雜誌的信裡他提到

在我所處身的經濟體裡,戰場上搶救許多人命的報償是一枚勳章,偉大的教師得到的是家長的感謝函,對於有能力發現證券價值被錯估的人則給予數十億的賞金。

這樣的社會不是跟高老頭所處的社會一樣地扭曲人性與價值嗎?這樣的社會真的符合民主政治的精神嗎? 

奴隸制、封建制與民主制

政治的起源是灌溉,在領袖的號召下集聚眾人之力,開鑿灌溉溝渠來提升耕地產量,創造額外的公共福祉。而政治體系的差異,是取決於分配的方式和機制。在原始的民主、共產或開明專制裡,每個人所分配到的大致上正比於個人的付出與貢獻;在奴隸制度裡,有些人除了溫飽之外別無長物;而封建制度則是由少數人(譬如貴族會議)來決定收穫的分配,每個人所分配到的正比於他跟決策階層的關係遠近。

就台灣的現況而言,有不少人的所得接近古希臘的奴隸,只能溫飽而別無長物,晚年生病時有機會比古希臘的奴隸更得不到照顧。至於其他人的所得分配,比較像是封建社會(所得正比於跟決策者的關係遠近),或者施行農奴制度的封建社會,而不像是民主社會(所得正比於他對社會的付出與貢獻)。

就「開明專制」這個詞的精神而言,它意味著重要的是分配的方式是否公平,誰來決定如何分配則是次要的問題。也就是說,經濟上的平等遠比決策權的平等更重要。

其實,自古以來的剝削都是以經濟上的剝削為首要目的,對身體的控制以及對自由意志的剝奪,都是達成剝奪經濟權的手段,而不是主要的目的。

因此,歐巴馬在紀念「進軍華盛頓五十周」時指出,必須落實經濟上的平等,才算是完成金恩博士的偉大夢想。的確,如果黑人可以跟白人坐同一張餐桌,卻買不起白人在享受的美食,那樣的種族平等能有什麼實質意義?

在目前的社會裡,由於現實世界裡市場機制的諸般缺陷,所得的差異不僅跟天賦有關,更加跟他所擁有的資本和人脈密切相關。這樣的社會,與其說是民主社會,不如說是封建社會。

對於90%的台灣人而言,尤其是對於底層近乎奴隸的人而言,經濟上的剝削真的會比中共的軍事威脅和恫赫更應該忍受嗎?經濟上的賣台真的比政治上的賣台更不需要被監督與反抗嗎?

跨出統獨與藍綠,才能看見是非與黑白

自從2008年的金融風暴之後,全世界紛紛響應「佔領華爾街運動」,展開「1% vs 99%」的階級抗爭,到處可以看到「We are the 99%」的標語。

然而台灣人卻似乎只看見「統獨藍綠」,而看不見「是非黑白」,也看不見自己朝夕相處的內部「敵人」。

當深綠群眾大肆抨擊18%,而藍營群眾抨擊老農年金時,似乎沒有人在認真想:18%被砍掉的部份是被用來改善勞工的退撫條件,還是被用來為富人減稅?老農年金如果被砍,是會用來改善農業的經營環境與年輕人的就業機會?還是會被用來加添10%富人的收入?

一個英國的學者為了研究「佔領華爾街運動」對台灣的影響而來訪問我,他十分不解地問我:「為什麼全世界99%的人都團結起來對抗1%的剝削,你們卻是底層的軍公教在跟底層的工農互毆,而讓頂層的富人漁翁得利?」

我知道問題在於許多學者和NGO團體都只看得見統獨而看不見是非,只在乎藍綠而不在乎黑白,因而誤導了藍綠的群眾和熱血青年。

太陽花學運期間,當我聽到年輕學子慷慨激昂地把服貿當成統獨問題在批判時,心裡很悲哀。真正讓他們失去未來的,是國內的財閥與官商勾結,他們卻看不見自己身邊的豺狼虎豹,也從來沒有認真地問過一個問題:民進黨是跟1%的財閥站在一起?還是跟90%的台灣人站在一起?

彭明輝:台灣產業技術升級的策略

2013/10/28

這個專欄原本的寫作規劃是想先釐清台灣產業發展的各種病徵與病因,再來寫處方,這樣才會條理清晰而不至於顯得獨斷或一廂情願。但是前幾篇文章刊出後,有讀者留言希望我提出「試圖解決問題的方法」,本文只好先簡略地舉一兩個對策來回應。不過,完整的處方與論述還是要留待完整診斷之後,請讀者有點耐心。

台灣的產業要升級,首先是要選合適的對手和合適的發展目標。如果挑的對手資本額超過我們十倍或上百倍,就算僥倖地領先一時,也會很快地被趕上或追殺,因而白費心血,Nokia 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其次,我們可以選擇韓國模式,硬把資源集中在少數幾家公司,使他們可以在世界舞台上競爭。這種發展模式裡,少數人得利而多數人受害,對廣義的社會福祉貢獻太小,甚至有違公平正義;即使在經濟上也只貢獻了GDP而犧牲了貧富差距,乃至於就業率,不值得效法。

台灣以中小企業為主,有助於社會公平性,這是我們從戰後就刻意地選擇的道路,也值得我們優先考慮沿這方向發展產業策略。

很多人誤以為中小企業沒有國際競爭力,不需要創新與研發。這是嚴重違背事實的觀點──全球企業有90%是中小企業,而且其中的隱形冠軍都有研發與創新,且從研發與創新中獲利。

台灣許多注重研發的中小企業都是因為他們已經在全球的同行中站上前三至五名,譬如機車、腳踏車和網球拍。粗略地說,一個公司必須要排到全球前五名,才有機會靠品質與創新獲利,因而他們的研發在營收上可以獲得回報,而有意願和財力持續投入研發;至於十名外的企業,很難脫離拼售價的競爭模式,因此投入再多的研發也無法提升營收,而只增加成本負擔,所以沒有研發的意願。

因此,談全球產業競爭優勢時,最重要的不是公司的絕對規模,而是他在全球的相對排名。對台灣而言,我們的優質企業很有機會在資本額與營業規模上站上全球前十名,而逐漸有能力從研發與創新中獲利;反之,大型企業再大都很容易被中國、印度和韓國超越,更別說是跟歐美的大廠競爭。所以我們發展中小企業其實比發展旗艦產業還有利。

此外,全球每一個國家內都有一流人才、二流人才、三流人才,以及一流企業、二流企業和三流企業,而且一流人才都會去一流企業,二流人才去二流企業,三流人才去三流企業。歐美日的一流企業是國際型大企業,而中小企業都是二、三流企業和二、三流人才。如果讓台灣的一流人才跟優質的中小企業結合,就可以輕易地打敗美日的中小企業(因為他們只有二、三流人才)。我在退休前曾帶領一個國內研發團隊打敗全球第一名的公司,靠的就是這個策略。這就是戰國策上弱國戰勝強國的策略:「上駟對中駟,中駟對下駟」。

從以上兩個角度看,台灣都是適合發展中堅企業和隱形冠軍的體質,而不適合發展旗艦產業或資本密集的產業。

但是,如果台灣的中小企業競爭條件這麼好,為何過去中小企業卻一直苟延殘喘?一部分原因是很多中小企業規模確實小到難以立足。這樣的公司是應該鼓勵它們合併,或讓它們被自然地淘汰──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先讓優質的中小企業升級並適度擴大規模,來吸納倒閉公司的員工。所以,該問的問題是,過去較優質的中小企業為何沒有出頭(或很少出頭)?關鍵在於政府的政策扭曲了資源分配與市場「優勝劣敗」的自然淘汰機制。讓我用下面這一張圖來進一步解釋。

台灣的中小企業規模小,分工不足,因此需要四種要素來協助他們技術升級。首先,它們需要有一流人才,但是園區用國防役和股票分紅把人才吸乾了,園區外的產業即使有心也找不到人才。其次,它們需要學界協助研發,但是國科會的傑出獎、五年五百億和大學的升等審查制度把大學教授跟研究生軟禁在校園內,鼓勵或強迫他們跟國內產業的需要脫節,所以企業得不到技術升級的奧援。再來,銀行融資83%被綁死在沒人居住、使用的房地產上,企業界根本得不到研發與開拓市場所需要的長期穩定融資。最後,台灣很多中小企業只要用既有技術去生產別的產品,賣到另一個國家,獲利可能就可以提升好幾倍,偏偏他們卻因為人力單薄而分工不足,所以欠缺全球市場資訊。

要解決這些長年的弊端,首先就是要廢除政府對高科技產業的補貼、將房地產持有成本提高到跟世界一致的水平,並整頓股市的秩序,徹底斷絕各種「不勞而獲」的管道和官商勾結的機制。其次就是要廢除科學園區與工業區的所有不公平競爭,以便讓所有產業在「優勝劣敗」的基礎上進行擇優淘汰。最後,政府該做的是提供業界可以共享的全球市場資訊(替代掉日本商業情報社的功能),開放學界自由選擇研究題目並鼓勵產學合作(同時必須有效)。

台灣目前擁有優勢政經資源的企業家泰半被政府豢養到失去鬥志,要靠這些人振作很困難。假如適度引入優質外資來帶動上下游產業的升級,將可縮短學習曲線。即便只是引進優質外資來發揮台灣勞動力的潛在生產能力,帶動薪資上漲與增加工作機會,都可以改善就業市場並增加資方良性競爭的壓力。

只要對當前的問題診斷得清楚、準確而完整,其實就離解決辦法不遠了。

彭明輝:別對台灣失望

2015/07/16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一個畢業二十多年的學生回來看我,苦澀地說:

四十歲那年我們辦了同學會,每個人都在講未來二十年的壯志、宏願;五年後我們又辦了同學會,每個人都看不到自己跟台灣的未來,只想等退休。

而他呢,全家陪著兒子去東南亞念英語學校,準備在兒子高中畢業後陪他去美國唸大學:

我賺了很多錢,卻已經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以後能做的就只有幫兒子找未來了。

代工產業用短多長空的策略換來轉眼即逝的榮景,五年級生利用它和股票分紅賺足了錢,卻失去了挑戰困境的鬥志和下一代的未來。此情讓人感慨,對比著26年前我返台時的心願,感慨更深。

我在1989年獲得劍橋大學特許,兩年拿到博士,打破校方「博士生修業期間至少三年」的一般性規定。指導教授要留我下來,德國魯爾區一個化工集團的總廠長要幫我辦全家移民,而我選擇回到台灣,許願要「跟她度過最艱難的歲月,留給子孫一個更值得居住的社會,讓他們不需要在白人社會當二等公民。」沒想到,今天我的兒媳卻被迫長年滯留海外,孫女們以後恐怕也很難回台灣。

造化弄人,但我不曾因此而對台灣失望。因為,我一直記得英國人怎麼走過他們的愚蠢,法國人如何走過民主的血腥,以及德國人如何走過他們的絕望。

況且,台灣確實有許多進步的表現,而看似倒退的現象往往是從極權走向民主的必經歷程,不需要過份悲觀地看待。一個社會的成長原本就是曲折、坎坷的學習過程,如果你愛自己的故鄉,請給她最深情而堅定的持久陪伴。

● 泰晤士河裡的一條魚

1987年的秋天,泰晤士河裡發現了一條魚,英國舉國為此狂歡慶祝。我剛到英國不久,對這新聞完全無法理解,問了許多剛認識的英國同學,勉強從他們矜持而簡短的回答裡拼湊出一個像是答案的圖像:泰晤士河曾經因為缺氧,使得底棲生物全部滅絕,因而一百年來都沒有看到魚。

整治一條河為何需要一百年?因為它需要時間去教育英國人,翻轉英國人普遍的價值觀,讓大家把河川的生命看得比工業革命賺到的錢更重要,讓英國的納稅人願意把他們從工業革命賺到的所有錢投入泰晤士河,甚至還再加上一倍的錢,才終於將整個泰晤士河流域和英國所有的河川都徹底整治成功。

是的,英國曾經跟我們一樣地愚蠢,甚至曾經比我們更愚蠢。十九世紀的英國人把糞便和工業廢水一起沖進泰晤士河,在1832年和1865年之間先後引發四波霍亂,連阿爾伯特親王(Albert, Prince Consort,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也死在溫莎堡內。1858年時,泰晤士河的惡臭甚至逼迫英國停止使用河邊的下議院。1859-1875年的下水道工程解決了霍亂的問題,卻沒有徹底解決泰晤士河的其他污染源,以致於這條河流在1950年代開始毫無任何生物跡象。

後來,英國人終於決心花錢整治所有的河川。我在劍橋期間,非常喜歡那裡的溪流,水清見底,乾淨得很想直接捧來喝。去訪問「黑鄉」伯明罕時,看著美麗的街道、河川和天空,我無法相信這裏曾經煤煙蔽日,難以呼吸。但是,這樣的社會學習過程沒有捷徑,不但要耗費好幾代的時間,甚至要付出極高昂的代價──錢的好處大家都「生而知之」,不需要溝通就可以獲得眾人的普遍重視,但是要讓英國的納稅人和決策者了解下水道工程的必要性,卻要四次的霍亂和一個王夫的性命;而想要他們下定決心去整治這一條英國最重要的河流,甚至還要再經過一百年,直到泰晤士河的生物完全滅絕。

我曾跟一位英國貿易商聊起泰晤士河與台灣的河川,以及「人們到底從歷史學到多少教訓」。我們確實從英國歷史學到下水道工程,而免去了霍亂的痛苦教訓;但是我們卻讓河川與沿海充滿工業污染和醫療廢棄物,以致於沿海再也撈捕不到魚,而我也不敢讓孫女們到海邊去玩──她們甚至從來不曾吃過我從小最喜歡的蚵子煎。

每一個社會都要通過自己的痛苦經驗去理解另一個社會有過的苦難,並且通過自己的痛苦去累積解決問題的知識和決心。我們是在鎘米、戴奧辛、多氯聯苯與一系列痛苦的污染與食安問題之後,才催生了環保團體、環保意識和環保法規;我們是在四大基金瀕於破產之際,才學會不叫政府護盤;我們是在電子產業進入毛利時代後,才警覺到產業過度集中的危險,以及隱形冠軍的重要性;我們是在下一代買不起房子之後,才警覺到高房價非全民之福;我們是在賺到的錢抵不上犧牲的生活品質時,才開始思索要如何在金錢、環保、家庭生活和其他價值之間尋找平衡

不是我們笨,社會的學習原本就是這麼慢;我們確實有從別人的歷史學到教訓,但只能用它來縮短我們的學習曲線,而不可能完全免除嘗試錯誤的過程。

● 民主化是一條跌跌撞撞的坎坷道路

雅典人在2,400年前投票判了蘇格拉底死刑,而希伯來人在兩千年前把耶穌送上十字架。民主的核心價值不在於投票或政黨輪替,而在於公民素養的普遍提升。但,這絕非一個世代就可以完成的。

法國在1789年革命成功後,先歷經一年的君主立憲,和12年的第一共和(1792-1804)。第一共和肇始,他們先用斷頭台處死貴族,再用斷頭台殺害異己;在雅各賓黨長達三年的血腥統治裡,至少斬首7萬人,嚇得隔海的英國人永遠不敢廢棄君主和上議院,也不敢把國家完全交給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群眾。然後法國還需要再經歷第二共和(1848-1852)、第三共和(1870-1940)和第四共和(1946- 1958),才在1958年建立起今天的第五共和。

從極權轉向民主的過程,最大難關不是過去的特權肯不肯釋放權力,而是烏合之眾根本沒有能力承接任何權力──他們只能變成暴民,或者被自己嚇壞而慌亂地把權力交給拿破崙皇帝,或者被不一定高明的政客愚弄;必須等他們累積出足夠的知識和能力,才能有效地跟統治者分享權力。

尤其當一個社會從極權直接走向自由經濟時,被壟斷的政治權力會立即變形為壟斷性資本和經濟上的特權,然後再偽裝成貌似「自然壟斷」的不公平競爭,並曲解各種經濟學理論來將自己的利益合理化,藉著媒體名嘴似是而非的評論來捍衛、擴大自己的經濟特權與壟斷。1989年以來的俄羅斯、印度和中國都如此,韓國亦然如此,台灣當然無法自免於這個歷程。

蔣經國在1988年初過世,李登輝在權力核心的激烈反對與簇擁下繼任,開始了國民黨內部瓜分權力與財富的激烈鬥爭。要處理、分配蔣氏王朝斂聚的權力和資產,或許就足以耗盡李登輝的全部心力。在他長達13年的任期裡,我們看不出明確的產業發展方向,只看到「國民黨大掌櫃」劉泰英這一個超級大明星。他在1992年出任(行政院與世界銀行合作成立的)中華開發董事長,並於1993年起兼掌國民黨黨營事業,而讓國民黨的黨產從虧損百億元到獲利近800億。[1-3] 他如何處理蔣氏王朝的黨產與國產?其中有多少進入今天資產破兆的開發金控?誰又是背後的實質受益者?陳水扁上任後為何亟欲染指開發金?2000年之前的炒股、炒房是不是這個權力與財富分配過程的副產品,以及洗錢的工具和煙幕彈?從1988到2000年的這一段期間,或許可以被斷代為「藍營內部權力與財富的分配期」。

接下來,陳水扁在2000 年意外地當選,並在綠營群眾的含淚投票中獲得八年的政權。這八年期間,不管是公營金融機構或中華電信的民營化,「賤賣國產」的傳聞總是不絕於耳。此外,陳水扁更欽點兩兆雙星產業,指示公股銀行以特惠條件融資,甚至縱容股票分紅與內線交易,以致連駙馬爺都因此被判刑4年。或許,這些也只不過是綠營政要分享解嚴後各種權力與財富的手段和必經過程。[4] 

解嚴以來房市、金融、財經與產業的諸種亂象,表面上看起來是經濟問題,實質上很可能是伴隨解嚴過程的權力分配和財富重分配。這些亂象常常被解讀成台灣人卑劣的民族性(嗜賭、貪財、難教、好騙),實際上它可能只不過是殖民社會民主化過程必須歷經的學習過程。

其實,我們不需要看輕自己,畢竟我們的民主化程度還是遙遙領先所有華人社會。雖然許多選民被省籍、藍綠與統獨的意識形態綁架,老是含淚投票,我們還是完成了解嚴、國會改選、廢除思想犯、兩次政黨輪替,甚至把一位卸任元首關進看守所。伴隨著經濟發達與權力下放的過程,過度競爭的媒體在生存的壓力下嚴重地庸俗化了,但也換來媒體的多元性,讓我們可以一再通過網路號召出數十萬支持者,甚至逼迫江宜樺下台。雖然小黨仍舊很難突破藍綠兩大黨的權力壟斷與分贓,2014年的九合一選舉顯示泛藍的鐵票部隊已經嚴重生鏽,而柯P的崛起更暗示著許多選民在等待值得信任的第三勢力。

台灣的民主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畢竟我們離開1987年的解嚴才只有28年。回顧過去,我們的民主素養有進有退,但整體上是在持續進步的。我們沒有理由對自己的前景悲觀,我們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與耐性。

● 德國的沮喪與絕望

德國人對政府與市場的定位能夠充分發揮兩者的互補功能,而其制度設計的精細與巧妙更是值得借鏡。

以房屋市場為例,他們把房價交給市場機制去決定漲跌,但是用充分供應的公有房屋和發達的租屋市場來穩定房價;此外,為了增強租屋市場的競爭力,他們讓私有租屋市場跟公有租屋市場享受相同水準的政府補貼,使得私人租屋市場的品項從豪宅到溫馨小窩兼備,而消除台灣和美國國宅的貧民窟形象──德國政府的角色不是干預市場,也不是放任市場,而是強化市場的公平競爭與多元發展,以便資源獲得最有效的利用,勞、資與消費者可以同蒙其利而合諧共處。[5]在職業教育的案例裡,他們把立場相反的資方代表、勞方代表與學校教師聚在同一個審查委員會裡,讓他們在完全對等的談判裡協調出一套最能公平地兼顧各方利益且彼此制衡私心的結果,政府代表只是盡力維持談判過程的公平性。[6] 

但是,德國社會並非一向都充滿效率與秩序。活在1920-1930年的德國人,遠比今天的台灣人更混亂、更絕望,更看不到未來。

德國在1918年底的革命中結束了德意志帝國和興登堡元帥的軍事獨裁,接著威瑪共和國在1919年成立。剛掌權的左翼政府既不知道要如何支付戰後的巨額賠款,也不知道要如何解決資本主義對工人的殘酷壓榨,反而聯合右翼份子去鎮壓德國工人的第二次革命,並處決創立德國共產黨的羅莎•盧森堡。

經濟上,威瑪政府亂印鈔票的結果,引起馬克的超級通貨膨脹:1923年這一年裡,馬克對美元貶值了52.6億倍,以致於一籃子的馬克只能換一顆甘藍菜;同時,失業率也在1924年飆高到10%。雖然新鈔的發行讓通貨膨脹在1925年開始逐漸獲得控制,但是1929-33 的全球經濟大蕭條卻緊接而來,使得1932年的失業率飆漲到超過30%。1933年希特勒上台後,雖然在五年內將失業率降低到5%,但是工資與生活水準並沒有因此而明顯的改善,因此全國的怒氣被納粹導向猶太人和周邊的鄰國,德國徹底陷入非理性的法西斯狂熱之中。

而且,1920年代的通貨膨脹期間,企業家更聯手組成各種卡特爾,壟斷價格來保護資方利益,讓消費者苦不堪言。

因此,在弗萊堡學派(Freiburg School)領導人Walter Eucken(1891-1950)的眼中,現實世界裡的市場機制充滿著扭曲的價格、對勞工的野蠻剝削與壓榨、廠商間弱肉強食的不合理利潤分配,以及官商勾結下的不公平競爭,並且無可避免地會將社會導向非理性的群眾暴動。

基於這種對現實世界的深刻感受,他們相信,唯有在嚴密的法律保障和政府強力維持秩序的前提下,市場機制才能避免政府的不當干預和商人的壟斷,而得以實現符合倫理原則的「公平競爭」,確保勞資雙方的和諧相處,從而實現亞當•史密在《國富論》裡許諾的經濟繁榮。因此,他們稱自己的主張為「有秩序的自由主義」(ordoliberalism)。

1927年Walter Eucken到德國南部邊境的弗萊堡大學擔任經濟學教授,他聚集經濟學者與法律學者一起研究,目的是提出一整套法律規範來確保市場的公平競爭,以及在經濟上可行的社會福利制度。他們批駁只強調競爭而不重視公平、倫理與社會和諧的「放任式自由主義」,以及亂開支票而無法落實的空想型社會福利,並且在1937年起辦了一份德國最具影響力的刊物Ordnung der Wirtschaft(經濟的秩序),藉此教育了一整個世代的知識份子與公務員,使他們可以在「有秩序的自由主義」指導下,同心協力地推動戰後的「社會市場經濟」(social market economy)。[7-9]

總結德國ordoliberalism的精神,其實只有兩大原則:(1)政府的任務是維持國內所有市場的公平競爭,以及所有交易過程中兩造議價權的平等,以便市場發揮最大的生產效率來創造社會的總財富,而每一個人的所得等於他對社會的貢獻,沒有人可以佔別人的便宜,而勞資和利益衝突的各方都可以在公平有序的社會裡合諧共處。(2)然後政府再以適當的稅率劫富濟貧,確保弱勢與不幸的人可以維持一個有尊嚴的起碼生活水準。

Walter Eucken在1932年發表德文版的重要文獻「Structural changes of the state and the crisis of capitalism」,而篤信ordoliberalism 的經濟部長Ludwig Erhard在1949年推動社會市場經濟,前後相距17年,卻匯聚了德國一整個世代的困思與心血,使得德國人找到清楚的政府和市場定位,以及社會發展目標。如果從1919年的威瑪共和國算起,德國至少花了30年才找到自己要走的路,設計好自己的社會發展藍圖。    

● 政府拼公義,企業拼經濟

不管是亞當•史密肇始的古典經濟學,芝加哥學派肇始的新古典經濟學,或者德國的ordoliberalism,它們都隱藏著共同的假設而導致共同的結論:只要維持市場的公平競爭,市場機制就會調度所有資源,讓它們達到最佳的生產效率,而且每一個人的收穫都會等於他對社會的貢獻。

不過,當每一個人的收穫都等於他對社會的貢獻時,那很可能會是一個公平且「富而不仁」的社會──弱勢的人和不幸的鰥寡孤獨者都不可能靠自己的努力維持一個有尊嚴的起碼生活水準。而Thomas Piketty 的《21世紀資本論》則告訴我們,當市場不夠完美時,市場機制會持續地擴大貧富差距與資方的不勞而獲,最終使得工資為零且市場完全失去動能。還好,要解決市場機制的這兩大缺失也很簡單,通過稅收進行二次所得重分配就可以了。

因此,該拼經濟的是市場、企業、投資者與勞工,而絕對不該是政府。政府的首要任務是維持市場的公平競爭,確保國內每一項交易都是公平的、甘願的、互惠的;其次是從富人那裡截長補短,用以救濟弱勢和不幸的人,彌補市場機制的不足。

如果我們可以清楚掌握政府與市場的這個角色分際,要大幅度改善被嚴重扭曲的政治和經濟,絕對不是遙不可及的事。

【參考文獻】
[1] 李美惠,2001,〈劉泰英談中華開發董監改選內幕〉,《商業周刊》
[2] 葉偉強,2003,〈前台灣國民黨大掌櫃劉泰英〉,《人民網》
[3] 姚惠珍,2014,〈國民黨大掌櫃 功過留待歷史評價〉,《風傳媒》
[4] 最高法院檢察署,2015,〈重大偵結起訴案件〉,《最高法院檢察署網站》。根據這份本文,陳水扁已三審定讞而被判有罪的案件有五件,刑期累計達40年,三審定讞而被判無罪的案件有三件,其他各案尚在審理中。
[5] 彭明輝,2015,〈打房總是打假的〉,《獨立評論@天下》
[6] 彭明輝,2015,〈萊茵模式(1)──德國的雙軌制職業教育〉,《獨立評論@天下》
[7] Viktor J. Vanberg, 2011, “The Freiburg School: Walter Eucken and Ordoliberalism,” Discussion Papers on Constitutional Economics, Freiburg University.
[8] Werner Bonefeld, 2011, “Freedom and the Strong State: On German Ordoliberalism,”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 17, no. 5, pp. 633-656.
[9] Werner Bonefeld, 2013, “Adam Smith and ordoliberalism: on the political form of market libert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39, no. 2, pp 233-250.

[10] IMF, 2015, “Statistical Appendix,” World Economic Outlook 2015.
[11] 莎拉•米西金、戴維•皮林,2012,〈台灣的“中等收入”困局〉,英國《金融時報》,2013/04/15。
[12] K. Hayakawaa, T. Matsuurab, K. Motohashic and A. Obashi, 2013, “Two- dimensional analysis of the impact of outward FDI on performance at home: Evidence from Japanese manufacturing firms,” Japan and the World Economy, vol. 27, pp. 25–33.
[13] Jitao Tang and Rosanne Altshuler, 2015, “TheSpillover Effects of Out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on Home Countries:Evidence from the United States,” SSRN 2545129.

▍彭明輝/薪火集專欄延伸閱讀:別看不起台灣人紅色供應鏈的威脅與機會次世代產業與台灣人的移民性格

【專欄】彭明輝:火車出軌,要換司機,更要換腦袋

201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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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藍綠背後的財團早已勾結一氣,立法院的藍綠黨鞭交情好到匪夷所思,政黨將是換湯不換藥,即便輪替一百次也於事無補。如果藍綠背後的意識形態、財經思想與產業政策還彼此雷同,掉在同一個陷阱內,就更別指望政黨輪替可以解決問題。

如果火車出軌是因為鐵軌、車頭,乃至於整個鐵路局的制度和管理系統都出了錯,就不能只換司機而不換腦袋。

過去20年來政黨輪替已經兩次,台灣人共同的痛苦卻從來都沒有改變:經濟成長的果實全部被10%的台灣人吃掉,PM 2.5與高聳雲霄的屋價卻要其他90%的台灣人來承受。頂層富豪的收入持續地呈指數成長,我們的薪水卻倒退20年,青年失業的陰影與非典就業的情況也急劇地擴大;即便縮衣節食地去繳房貸,一輩子的屋奴生涯頂多換來後代繼續當屋奴的命運。根本的原因是藍綠背後的財團早已勾串在一起,而且藍綠的財經與產業思維也大同小異,都是為了財團的利益而犧牲90%的台灣人。

因此,能為台灣帶來改變與希望的,是一個在財經與產業政策上想法跟藍綠截然不同的優質第三黨,而不是即將在2016年開始完全執政的民進黨──她有可能會在絕對的權力中絕對地腐化,而變成第二個劫貧濟富(外加貪腐)的國民黨。

火車出軌,不能只想換司機

除了政黨的貪腐和侵占、賤賣國家資源的各種手段,台灣人過去30年來的痛苦,主要都是緣自藍綠共同的財經信仰與產業政策:通過租稅減免與壓低工資等手段,讓財富向上集中,期盼富人與企業因而不出走;集中資源創造明星產業,讓其他中小企業自生自滅或淘汰;讓頂層1%的人盡量地富有,期待著向下滴流給其他90%人的資源會因而增多──這就是所謂的「雷根經濟學」、「向下滴流經濟學」、「供給面經濟學」和「新自由主義」。

不管這一套信仰是天真的書生之見,或者是要將「劫貧濟富」合理化的文過飾非,事實恰與這套說詞背道而馳。

我們期待財富向上集中後,會被用來提升投資與研發意願,促成產業昇級並擴大就業機會;事實是不知道有多少資金被拿去炒地皮,有多少資金被拿去投資對岸而製造我們的競爭者,也不知道有多少政府補貼是在助長企業家的貪婪與不勞而獲,鼓勵他們不長進。結果,研發沒有增加,投資沒有增加,產業沒有升級,工作機會還持續流失。

藍綠聯手打造的兩兆雙星,把資源集中給無法有效創造就業機會的代工產業(資本密集、高度自動化且大量聘僱外勞),而任憑中小企業出走或自生自滅,以致於每年流失的工作機會遠多於新創的工作機會,從而營造出不利於受薪階層的勞動力市場──工作機會的流失速度超過少子化的速度,導致「勞動力供過於求」,從而逼迫勞工忍受越來越惡劣的工作條件。

此外,台灣的稅負僅佔GDP的12%,遠低於韓國的25%~26%,英國的34% ~35%,以及美國的24%~25%(加上10%左右的赤字預算,也是高達34%~35%),更別提丹麥的 48%。稅負這麼低,受薪階層和中小企業老闆沒人開心,因為減稅集中在富人和高科技產業──越能賺錢的稅率越低,越難賺到錢的稅率反而越高,豈不是存心要讓中小企業倒閉?政府人才是B咖,高科技產業的人才是A咖,中小企業是C咖,卻讓B咖拿錢去幫助A咖,而不去協助C咖,這又是什麼道理?

這樣的政策,必然導致財富向上集中,房價衝上雲霄,工作機會流失,薪水逐年下降,不是嗎?兩黨的政策與思想都有問題,卻只想換司機而不想換腦袋,就算政黨輪替一百次,把中研院的院士全部聘去當閣員,有用嗎?

拚經濟,有心就不難

當90% 的台灣人都期待政府拚「全民經濟」(inclusive development)時,藍綠政府卻沆瀣一氣地在全力拚「富人經濟」(exclusive development)。如果不是因為政府的腦袋有問題,拚經濟一點都不難。

以「凱爾特之虎」愛爾蘭為例,她在金融風暴期間GDP成長率曾經連三年翻黑,房價攔腰折半,被台灣人恥笑為「歐豬四國」。然而她在2014年的GDP成長率已經翻轉到4.8%,2015年的前三季分別是7.3%、6.8%、7.0%,房價也已經恢復到接近泡沫發展前夕的水準。反倒是愛恥笑別人的台灣,第三季的GDP成長率翻黑,今年全年的成長率不知道能否保住1%。

愛爾蘭怎麼做到的?

別的不說,只要積極引入外商的投資,讓老闆加一倍,就可以激化企業的良性競爭,並且造成「勞動力供不應求」的勞方市場,而使工資上漲幅度超過房價漲幅,讓經濟成長的果實全民分享,而從「富人經濟」轉向「全民經濟」。

根據愛爾蘭工業發展局(IDA)的資料,愛爾蘭的外資企業在2014年共提供17.5萬個工作機會(約佔愛爾蘭出口部門總就業人數的一半);這些工作都是集中在生醫、資電、儀器與工業量測、國際金融服務(含軟體)等高科技產業,因此69%的工作年薪都超過3.5萬歐元(約台幣126萬元),新的投資項目平均年薪更高達4.77萬歐元(約台幣172萬元)。

出口部門的薪資拉上去,內需部門的薪資也會跟著被拉上去,受薪階層就不用為了巴結富人來討一口飯吃,而像小媳婦般地委曲求全,忍受持續惡化的工作條件,逐年增高的國債,甚至還為了怕老闆出走而忍受更種高污染的產業和核電廠。

愛爾蘭能,台灣的條件跟人家能比嗎?愛爾蘭的公司稅負在12.5%~25%之間,還遠高於台灣高科技廠的最終稅負(租稅減免之後);而台灣的製造業部門人均產值比韓國多出17%,薪水卻只有韓國的52%。這些不都是吸引外商的超有利條件?

台灣是亞洲中高階人才最大輸出國,韓國甚至委託獵人頭公司直接在五大名校挖應屆畢業生,這證明了我們的人才絕不比人差。稅負遠比人低,人才素質比人優,產值比人高,而薪水卻遠比人少,沒有理由招不到優質的外商。

事實呢?有鑑於亞洲是全球汽車市場成長速度快的區域,而且汽車產業的供應鏈一向有在地化的必要,加拿大汽車 Magna 總裁在 2005 來台,宣布將在台灣設立二座車用電子研發中心。後來這件事卻沒再聽見下文,是Magna 總裁改變心意?還是台灣的官員、法律、制度或特定財團在背後排擠與刁難?

政府如果積極引進優質外商來投資,得利的是受薪階層,但台灣的企業(尤其是可以直通行政院與總統府的大財團)卻必然會不高興。你說,如果沒有一個跟90%台灣人站在一起的第三黨,政府是會聽財團指使而排拒優質外商投資?還是會積極引入優質外商,來逼迫國內企業改善勞工的待遇?

愛爾蘭是怎麼做的?2013年我去愛爾蘭訪問一個月,準備搭飛機返國時,出境大廳的廣播不斷重複著「你知道嗎,全球十大生醫產業有N個在愛爾蘭設廠,全球十大IT產業有M個在愛爾蘭設廠,……。如果你能夠仲介外國企業來愛爾蘭投資,事成後我們將會付給你X%以上的佣金。」(具體數字我忘了)「如果你對我們的方案有興趣,電扶梯底部有我們的同事在發送說明書,歡迎你索取。」果然,電扶梯兩側各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在發送文宣,還真有人帶上飛機去看。

這才叫做「真心拚經濟」!

如果民進黨完全執政 8+8+N年

很多人一心一意地只想要在2016年讓國民黨的席次不過半,以便促成民進黨的完全執政,卻沒去認真想想:如果民進黨完全執政,卻沒有優質的在野黨制衡,對台灣真的會比較好嗎?

國民黨即將逐步走入歷史,這不只是因為她的貪腐與無能,更因為她過去30年來根本沒有在吸收、培養新的人才。看著國民黨各級候選人的素質越來越不堪入目,以及王金平輕易地重回不分區第一名,就知道她已經無力改革,也無心改革。

在這日落西山的頹勢下,4年後朱立倫很難贏得選民對他的信心;再加上選民「含淚投票」的惡習,蔡英文政績再差都有機會連續執政8年。2024年的總統大選,朱立倫應該已經無顏再戰,國民黨也已經沒有全國知名的政治人物,蔡英文的接班人可能會輕易地贏得2024年的大選,並且在乏人挑戰與「含淚投票」的惡習下連任,甚至把權力再交給下一個接班人,而演出民進黨8+8+N年的完全執政。

即使在控制立法院多數席次的2000-2008年,國民黨都還不知道要如何扮演在野黨;一旦淪為漸走下坡的少數在野黨,將更加沒有能力制衡民進黨。

國民黨的消失不值得惋惜,但是如果沒有優質的第三黨來制衡民進黨,民進黨的腐化將是難以避免的結局。

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化

世上或許偶有不被權力腐化的人,但是權力必然吸引會腐化的人,而這種人擠入權力核心的速度絕對遠超過有為有守的人。當執政團體掌握到絕對權力時,更將加速內部的劣幣驅逐良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終而使得整個權力核心絕對地腐化。因此,民主政治的精義不在投票,而在於權力的分立與制衡(check and balance),以及政黨的良性競爭。

國民黨過去的腐敗,可以說是一黨專政之必然。如果民進黨在2016年起開始8+8+N年的完全執政,而且沒有優質的在野黨進行有效的制衡,她的腐敗和台灣社會的沉淪恐怕都將是必然的後果。

民進黨在2000至2008年只不過是跛腳執政,卻已經醜聞頻傳:不管是「小蝦米吃大鯨魚」的二次金改,或者「賤賣國產」的國營事業民營化,財團侵佔國家資源的傳聞不斷。至於號稱兩兆雙星的「欽點」明星產業裡,是否挾帶著圖利特定財閥的情節,更是許多人私下議論、揣測的話題。陳水扁的海角七億膾炙人口,不是因為民進黨執政期間涉嫌的弊案僅有這七億,而是因為其他傳聞的弊案舉證困難;為了避免被控告「妨害名譽」,媒體只敢隱諱地暗示,而大家也只敢私下議論,沒人敢公開聲張。

從常識的觀點看,在規模這麼龐大的各種利益轉移過程中,涉入弊端的人真的可能只有總統府內的少數人嗎?陳幸妤質疑許多民進黨人趁選舉期間跟陳水扁要錢,甚至把這些錢未經申報地納入私人口袋。也許她是信口雌黃,也許她說的只不過是民進黨複雜利益關係中的冰山一角,以及眾多貪腐手法中的一例。證據不足,只好交給讀者去自由心證。

至於蔡英文的民進黨跟陳水扁的民進黨能有多大差異,恐怕不該有太浪漫的想像:蔡英文自己就是陳水扁的副行政院長,同時也是把國光石化送給台灣的人;羅文嘉與馬永成似乎是離開政壇了,但是蔡英文倚重的張景森仍舊是陳水扁倚重的那個張景森;四大天王下臺了,但是他們身邊的人依然盤據著民進黨的權力核心,蔡英文宣示「不會整碗端去」時,就是要跟這些人分享權力與資源。

民進黨八、九成還是當年的民進黨,但是當年的跛腳執政將會變成完全執政,當年可以掣肘的國民黨卻即將走入歷史。如果沒有優質的在野黨制衡,掌握絕對權力的民進黨有可能不腐化嗎?

擅長製造仇恨與操縱媒體的民進黨

如果民進黨真的完全執政8+8+N年,我們需要擔心的程度,很可能還超過馬英九執政的8年。因為,民進黨有3個比國民黨更厲害的統治手段,使她可以在貪腐與無能中延續比國民黨更久的政權:操縱媒體的能力,收編NGO團體的能力,以及製造選民間彼此仇恨與對立的能力。

民進黨在2000年毫無準備地突然贏得大選,最大功臣是國民黨在九二一救災期間匪夷所思的荒唐表現。譬如,災區衛生條件惡化得令國人憂心似焚時,國民黨執政團隊竟然只知道行政院送出多少流動廁所,而不知道這些廁所最後的去處。靠著國難獲得大權的民進黨,在九二一週年時並不比國民黨更能有效解決災區問題,竟然藉故撤除所有帳篷,讓台北去的電視記者找不到受災戶,而成功地在媒體上讓這問題銷聲匿跡。

從此以後,民進黨掌握到執政的最重要訣竅:碰到問題,不一定要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如果能在媒體前面提出足以愚民的說法也行。後來,精明的觀察者開始懷疑很多媒體的報導過份偏袒執政的民進黨,甚至懷疑背後有拿執政黨的好處。問題是民進黨的執政團隊比這些觀察者更精明,大家都找不到具體的證據,只能揣測而不敢公然指控──即便藍營媒體與名嘴勇於爆料,結果仍舊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

不僅如此,民進黨還擅長攏絡社會改革團體(NGO),甚至收編民間團體來扮演「民間打手」的角色;一旦有NGO團體質疑執政的民進黨,馬上會有親綠的NGO團體跳出來將對方抹黑、抹藍、抹紅,搞得一般民眾不知道要信誰。

國民黨執政期間,最令人痛恨的是愚昧、無能兼貪腐;最好氣又好笑的是,做壞事時都在眾目睽睽下公然行之。服貿闖關,張慶忠30秒的荒誕演出毫不遮掩,極端有力地引起公憤;暴力驅趕行政院前的學生與群眾而血洗滿地後,藍營辯詞荒唐可笑,以致更加激化民怨。國民黨的惡行,總是淺白到老嫗能解,人人喊打,而毋須費詞說明。

民進黨執政期間的惡,則是行事不留痕跡,同時收編NGO團體與網軍以亂輿論,巧言利辭以杜悠悠眾口,以致於知情者苦無證據且無法向國人說明,只能悶在心裡,氣到生病。

回顧2000至2008年,全台灣社運團體猶如進入冬眠,對民進黨的不公不義默然無聲。看著今年民進黨的不分區名單,被收編的社運團體更加琳瑯滿目,未來台灣到底還有哪個NGO團體會公開地批評民進黨的不公不義? 

此外,用省籍製造族群的對立與仇恨,以及用18%製造工農對軍公教的不滿,都非常成功地把底層群眾和綠營大學教授的不滿導向特定的族群與行業別,而輕易地原諒民進黨執政期間的一切無能與貪腐。

至於把一切經濟發展的困境都怪罪到中共的封鎖,也可以為一切貪腐與無能卸責。如果再蓄意激怒對岸的人民解放軍,惹得他們發射飛彈,更可以輕易地就讓無知的群眾和綠營大學教授團結起來對抗外部敵人。

想要有效地制衡這樣的民進黨,我們必須從現在開始積極培養優質的第三黨。 

台灣的希望在優質的第三黨

我們需要的並非「清廉的新民進黨」(或「民進黨清廉黨部」),也不是「清廉的新國民黨」。我們需要的是立場和腦袋都跟國、民兩黨截然不同的第三黨,是一個有能力降伏財閥與市場機制,讓他們為全民經濟服務的全新政黨。

清廉值得肯定和讚許,貪腐也確實令人痛恨,但是錯誤的政策、思想比貪腐更可怕:貪腐的損失不過數億、數十億,頂多上百億;錯誤的政策卻可以每年浪費上兆經費,甚至將各種「劫貧濟富」的手段合法化,讓90%的台灣人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永世不得翻身。

我們早該唾棄雷根和柴契爾夫人那種「劫貧濟富」的資本主義,也早該告別在1989年已經倒台的共產主義。我們需要的是像德國的 ordo-liberalism 和 social market economy那樣,用市場機制創造產值,卻又能用法律與政府規範去節制失序的市場行為,讓市場經濟發揮最大的優點和最小的弊端,為公平、正義、人道的社會發展目標服務(而不是為人類的貪婪、齷齪、卑劣服務)。

我們需要的第三黨,是精通市場經濟之利弊,以及經濟學理論和現實世界的差距,因而有能力像德國、荷蘭或北歐國家那樣地降服市場機制,創造全民經濟。如果只有在理念的抽象層次上主張社會民主(social democratic)、福利國家或「第三條路」,而不知道在如何在經濟、貿易與產業政策上落實他們的主張,最後將難免會屈服於新自由主義和財閥的壓力,一邊主張社會民主與清廉從政,一邊屈服於富人經濟。

柯P掌權百日就開始害怕房價下跌會影響經濟,難道不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省思的教訓?

彭明輝:一元一票與一人一票

2015/01/22

為了避免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暴民統治,以及阿根廷前總統裴隆執政時期的民粹主義,我們在判斷政府措施時是應該先認真傾聽專家的意見。但是不同領域的專家往往意見衝突,甚至連基本出發點都衝突,那時候我們該聽誰的?

譬如,「一元一票」是市場經濟的法則,而「一人一票」則是政治和法律的基礎。這兩個原則不見得永遠一致,衝突時該怎麼辦?回答這個問題所需要具備的能力,幾乎就是當代社會所有公民所需要具備的能力。

理論上,上軌道的民主國家應該培養公民的多元傾聽能力,讓他們可以從跨領域的專業意見來判斷政策的良寙。我們甚至可以說,公民理解各種專業意見的平均能力越強,那個國家就會越進步、越富強。

可惜,絕大多數公民的能力和對公共議題的關心程度有限,因此能聽得進去的專家意見也很有限。這些有限而偏狹的專家意見往往就決定了一個國家會往哪個偏頗的方向發展過去。

在台灣,對公共輿論最具影響力的專業領域,無疑地是經濟學界。所以每一任總統都強調「拼經濟」,每一任內閣都號稱「財經內閣」,以至於國科會這個原本負責廣義科學與學術的單位被改名為偏向產業發展的科技部,甚至連象徵學術崇高地位的中研院都跳下來主辦生技園區。在這趨勢下,無怪乎兩岸關係的定位被嚴重地窄化成經濟發展問題,連與糧食、環境、社會正義攸關的農業政策、核電政策與住宅問題也都被窄化為經濟發展議題。不只這樣,傳統上經濟學至少會考慮到GDP成長與貧富差距間的調和(生產效率與分配正義之間的平衡),近年來卻幾乎是只管GDP成長率而罔顧貧富差距的擴大。

因此,許多重大政策的決策過程都是「經濟學家說了算」,連財政專家的意見都經常漠視。譬如服貿案引起國內激烈爭議後,行政院給的立論基礎竟然只是中華經濟研究院一份極端粗略的報告,和「利大於弊」四個字的總結;而針對富人減稅的「稅式支出」歷經改朝換代都沒辦法改。

所有公共政策都可以只從「GDP成長率」或「一元一票」這樣狹隘的角度去考慮嗎?

為了解決假日期間雪隧車潮太擠的問題,政府採取了以價制量的彈性收費辦法。這個辦法確實可以抑制車流量而提高行車速度;假如「縮短行車時間」被看成是一種社會福祉,這個辦法似乎會增加總的社會福祉。問題是,「縮短行車時間」就是在這事件裏唯一該被考量的「社會福祉」嗎?

如果我們把這問題看得更仔細一點,這個「社會福祉」的增加是以「窮人被迫放棄尖峰時刻的路權」做為代價。我們願意接受這樣的社會發展目標嗎?

政府的權利來自於每人一票的基礎,因此政府的決策不該偏袒富人而壓迫窮人。但是在雪隧的彈性收費辦法裡,政府卻用「一人一票」所建立起來的權力,強迫所有人接受「一元一票」的辦法。從政治學和法理學的觀點看,雪隧的彈性收費辦法有違選民的託付和法理上的正當性。

此外,因為大醫院看診人數太多而小醫院看診人數不足,使得醫療資源無法充分有效地利用。因此政府規定:初診直接去大醫院的人必須繳交較高的掛號費,在小醫院初診後被轉診到大醫院則收較低的掛號費。可以預期的是:收入較低的人將被迫減少到大醫院就診的機會,而收入較高的人則幾乎不受影響。這又是用「一人一票」的權力基礎去推動「一元一票」的制度。

「一元一票」的制度有時候暗合著「一人一票」的原則,有時候卻相悖,這就使得市場經濟不必然永遠符合政治學、法理學與倫理學上的公平與正義。因此哈佛大學的政治哲學教授邁可•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用心良苦地寫了《錢買不到的東西》一書,副標題是「市場(不該跨越)的道德界線」(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呼籲讀者要嚴格釐清「市場經濟」與「市場社會」的核心概念,以便捍衛不該在市場機制下被犧牲的公平與正義。

其實,不只政治學家與倫理學家對市場機制的浮濫化憂心忡忡,連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也分享相同的憂慮。他在《貧困與饑荒:論權利與剝奪》一書中挑戰主流經濟學的看法,指出貧困與饑荒是因為分配不均的機制,而非供應不足;譬如孟加拉的饑荒就是因為都市的經濟蓬勃發展推升了糧價,而底層勞工薪資的調漲速度卻跟不上,以致許多人因為買不起糧食而活活餓死。這個案例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一元一票」的市場機制如何違背我們無法拋棄的核心價值:人命關天。

2008年春天全球主要小麥產地連年乾旱而歉收,導致一場全球糧食危機。當時全球糧食供應短缺僅0.5億噸,但是美國卻打算要把1億噸的玉米製成酒精當汽車燃料。在「一元一票」的市場機制下,窮人的性命抵不上富人高耗油的跑車、休旅車與越野車。這樣的後果,絕對不是我們所能接受的,它甚至違背經濟學所追求的「效益(utility)極大化」原則。

「一元一票」與「一人一票」的矛盾可以通過政府作為來解決,或者緩解嗎?政府通過稅收來遂行所得重分配,就是一個簡單易行且經常有效的辦法。馬蒂亞‧森(Amartya Sen)也指出:政府有能力解決貧窮與饑荒,問題在要不要,而非能不能。

這些案例讓我們了解:「讓市場管理自己」這個口號,絕對不可以讓它膨脹到變成「讓市場管理國家」。

九合一選舉之後,朱立倫說出:「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的黑暗面已在臺灣顯現,國民黨必須重建核心價值,提出各種符合公平正義的財稅制度及法令規章,使財富分配更合理;長期重視經濟成長的迷思更應轉化為追求有效率、更公平的分配;青年世代只要肯努力,就應有成功的機會;土地正義與環境永續都應是我們的主張。」

不管朱主席說這番話時有多少的真心,他確實終於清楚地掌握到「社會發展不等於經濟成長」,多元的社會發展目標才是政府該致力的最終目的;至於GDP成長率和經濟學的理論,只不過是用以達成這個多元目標的眾多參考工具之一而已。

photo credit:Tax Credits (CC BY 2.0)

彭明輝:萊茵模式(3)──顛覆經濟學常識的德國就業奇蹟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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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國家在金融風暴前後三年(2007~2010)內GDP下降10%,出口衰退6.7%,以致於勞動生產率下降了7%,這是不是必然會導致失業率上升?錯!德國的失業不但沒有上升,還從7.6%降到了6.4%。作為對照組的美國,實質GDP只下降了7%,失業率卻從4.8%翻漲到9.5%。[1-2] 經濟學的常識在美國管用,在德國卻不管用,保羅•克魯曼因而呼籲美國要效法「德國就業奇蹟」(Germany's jobs miracle),在法律與制度上加強保護勞工的工作權。[3]

在全球的競爭激烈下,大家都怕企業出走,而在法律與政策上拼命討好資方,並在口頭上說:「避免干預市場機制」。沒有哪一個國家敢在法律上明文規定「企業解雇勞工時,若違背社會正義,無效」,對吧?德國卻在她的解僱保護法(Kündigungsschutzgesetz, KSchG)第一條裡就宣告了這個原則。

但是,這樣強勢地干預市場機制,一定會導致投資下降,企業內部營運困難而效率不彰,終而使失業率居高不下,對吧?不對!儘管2010年之後歐元區景氣復甦遠比美國遲緩,但德國的失業率卻從2005年11.1%的高峰持續下降到2015年春季的4.7%,明顯低於美國的5.4%。這是不是又違背你常聽到的經濟學常識?

德國是怎麼做到的?

● 上班族的天堂

如果上班族可以跟出錢的大老闆一起分享公司裡的董監事席次與公司的治理權,這樣的公司是會激發每個人的工作積極性和潛在的才能?還是決策錯亂,品質粗糙,公司紛紛倒閉?

德國竟然在1919年的威瑪共和國憲法第165條裡規定「勞工及雇員與雇主有同等權利,參與工資條件及勞動條件之決定,並參與生產力之經濟發展事項,雙方共同之組織與協議應予承認。」[4] 而且這個精神還被持續地繼承下來,目前德國勞工代表擁有企業監事會的法律保障名額,可以被選舉為董事,也可以通過職工委員會(Betriebsrat)來參與公司決策,尤其是有關就業保障、裁員、與解雇保護諮詢等課題。

其次,德國的解僱保護法(Kündigungsschutzgesetz, KSchG)規定:企業解雇員工時必需符合社會正當性(sozial gerechtfertigt,socially unjustified),充分考慮到被解雇員工之個人生計(譬如,一個員工如果是家庭中唯一的收入來源,或子女多而家計負擔重,解雇就可能違背了這個原則),並提出客觀證據,證明解雇確屬最後不得以的手段(應優先考慮轉調其他工作)。此外,如果企業要進行較大規模的裁員,必須要事先向職工委員會報告與協商,並且必須獲得邦勞動主管機關的同意,才有效。 [5-6] 因此,德國法律與制度對勞工工作權的保障遠較美國(和台灣)周延且符合社會正義。

除了法律上的保障之外,政府還以短期補助(Kurzarbeit scheme)來鼓勵企業避免裁員:當企業降低產能時,不要解雇勞工,而改以降低其工時,並等比例減少其工資,從而降低企業的人事支出;政府則允許資方在這期間降低其勞保配合款,並且會給勞工補償收入的短缺達60~67%。這個短期補助期限過去是最高六個月,金融海嘯期間先被延長為18個月,然後再延長為24個月。[1] 

跟德國制度比起來,美國簡直是資方的天堂,上班族的地獄。美國的保守派政治團體曾在70年代資助並安排經濟學家傅利曼在全美對法官巡迴演講,而明顯改變美國的司法判決傾向,使他們偏袒自由市場機制(也就是偏袒資方);雷根上台以後又極力打壓工會組織,使得勞工的解雇變得相當地容易。此外,高階經理人把工作移往海外或壓榨勞工的工作條件來節省成本,將會受到董事會(資方)的獎賞,等於變相獎勵壓榨勞工。

制度影響決策。實證研究也確實發現,美國企業比德國企業遠更頻繁地解僱勞工,且解雇規模經常明顯地大於德國。[1, 7] 

但是,很多德國的本土學者卻認為,外部的法律與制度規範影響有限,具有萊茵特色的勞資協商機制和企業文化才是德國這一波奇蹟的真正功臣。一個具體的數據是,2009時每個工人平均減少了42小時的工時,但是其中只有13.4小時有申請政府的短期補助,另外28.6小時是來自勞資協商的機制,與政府無關。

● 萊茵模式的演化 [8-9]

勞資共治是德國「社會市場經濟」的特色之一,它賦予勞資雙方一個平等對話的平台,並藉此調解利益上的對立來促成彼此的合作,因而被稱為「協商式的資本主義」(coordinated capitalism)。跟英美的放任式資本主義比起來,德國的勞方獲得較優渥的工作條件與工作保障,但資方的人事成本也因此比較高。

偏高的人事成本雖然對德國的出口競爭力有負面的影響,但也成為勞資雙方協力提高生產力的強大動力(與壓力)。於是德國製造業努力提升工人的專業技術水準,並且往高技術、高附加價值的營業項目發展,許多中小企業因而紛紛發展成全球頂尖的「隱形冠軍」,而工人的技術也變成公司最重要的資產。

與此對比地,美國傳統產業以自動化和生產線規劃來降低對工人專業技術的倚賴,以便降低人事成本;去技術化的結果,犧牲了傳統製造業技術與產品品質的升級空間,甚至葬送原本美國最驕傲的汽車產業,讓全球汽車產業首都的底特律變成廢墟,甚至一度破產達16個月。

德國在2008年金融風暴期間受到衝擊最大的,主要是最具出口競爭力的製造廠。優秀技術工人是他們全球競爭的主要利器,裁員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再培養出來,因此他們寧可利用別的機制來調節不景氣的衝擊,也不願意輕易地裁員。於是,德國企業在歷經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和後來的全球化競爭後,逐漸發展出具有萊茵特色的因應景氣循環機制。[8-9]

石油危機之前,德國的工資與工時是以跨產業、跨地區的勞資協商模式定出來的,而且任何一個企業都可能必須同時遵守好幾份勞資協商的約定,這使得企業因應景氣循環的能力大受束縛。此外,競爭力與生產效率差異懸殊的企業往往必須遵守相同的工時與工資水準,不但導致不同工而同酬的現象,更讓生產力較低的企業無法承受相對高的薪資水準。1980年代之後,勞資協商模式逐漸從跨產業、跨地區轉為個別產業與企業內部的勞資協商,這使得不同的企業有機會按照自己的個別差異去協商出符合現實條件的工資與工時。[9] 

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之後引發兩波全球的不景氣,嚴重影響德國的出口大廠。為了解決失業問題,德國金屬產業工會(IG Metall)在1984年發起罷工,而成功地將法定工時從每週40小時降為35小時,但也同時跟主張降低法定退休年齡的其他產業工會有了裂痕。此外,資方為了在降低每週工時後有足夠的勞動力因應景氣循環,而要求工會同意彈性工時制度:一年內每週平均工時為35小時,但景氣好的月份工時較長,景氣低的月份工時較短。後來各個產業公會逐漸接受這個著名的「Leber compromise」協議,金融業也在1989年接受了彈性工時制度。[9] 

其次,在東西德合併之後,集體協商機制也被擴大到東德地區。但是東德經濟落後,許多企業根本負擔不起集體協商所訂下來的工資水準。為了避免過高的工資水準引發企業倒閉與失業,各產業工會不得不為東德地區訂下除外條款(opening clauses),准許經營困難的企業可以另外協商出較低的工資水準。在1992-93年的景氣衰退潮裡,許多西德的企業也援引東德的模式,用除外條款來另訂較低水準的工資與工時規範。從此以後,本該接受集體協商規範的企業紛紛援引除外條款,到2004-05年時引用除外條款的企業已經高達75%。2004年時,金屬工業同業工會在施洛德總理(Gerhard Schröder)的壓力下,同意了著名的「普福爾茨海姆協定」(Pforzheim Accord),同意各廠可以為了確保競爭力而另訂出不同標準的工時、月薪和獎金,不須受集體協商的標準限制。從此以後,各企業的工時與工資規範開始分歧化,各企業可以較靈活地協商出適合自己的勞動條件,但集體協商的約束力也越來越弱化。[9]

最後一個發展階段是企業內部的勞資協商逐漸取代集體協商。為了避免裁減30,000名員工,德國金屬產業工會和福斯汽車(Volkswagen)的管理階層、職工委員會在1994年達成三方協議,把每週工時從35.5小時降為28.2小時。對於當時的福斯公司而言,這是比任何政府的補助方案或裁員更划算的辦法。此後許多企業紛紛進行企業內部的勞資協商,達成工資與工時的彈性化方案,以致於全國有類似協議的企業從2003年的23%迅速地成長為2009年的58.5%。[9]

在這過程中,德國企業猶如從集體協議的「中央集權制」轉移到「企業分權制」,而授與各企業較符合其競爭力與現實需要的工資與工時規範。而全國產業工會爭取的目標則從捍衛工資與工時轉為以捍衛就業率為優先。而且,他們的影響力雖然有所減弱,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德國工會聯合總會(The Confederation of German Trade Unions,簡稱DGB)的會員從1992年1,100萬人的巔峰降到2008年的640萬,工會參與率從1992年的33.9%降為2010年的18.6%,但是2009年時東西德仍分別有65%和51%的勞工受到集體協商的保護,出口競爭力較強的製造業尤其偏愛集體協商。[9]

與其說這個過程反映了德國集體協商機制的弱化,不如說萊茵模式中的工會已經從過去「爭取勞資的平等議價權」轉為「勞資合作共同對抗境外的跨國競爭」。因此,德國的工資從2000年開始近乎凍結不漲,使其工資成本相對於競爭國下降,其效果猶如馬克貶值以促進出口,代價是同時節制了內需市場的成長。德國的出口也在2004-2005順利地擴張,而激勵了經濟成長,使得企業有足夠的盈餘去對抗繼之而來的金融風暴。[8-10] 

不過,德國的平均時薪還是高於英國、美國與法國(參見表一)。因為德國薪水差距比英、美小,所以德國一般上班族的時薪恐怕是明顯地高於英、美兩國;如果再考慮到德國上班族的工作比較有保障,而且退休與失業福利較優渥,你會希望台灣學習德國制度?還是英、美制度? 

在表一中表現得最出色的是荷蘭,時薪最高而工時最短。但是,荷蘭也是著名的「萊茵模式」國家。德國的表現不如荷蘭,其中一部分原因在於被東德拖垮下來(以後再討論)。單從表一來看,萊茵模式是遠比英美的放任式資本主義更值得台灣借鏡。

表一 2013年各國勞工薪資(美元)與全年工時(小時)比較

國別 年薪 工時 時薪
加拿大 58,263 1,706 34.15
法國 46,918 1,489 31.51
德國 46,960 1,388 33.83
日本 40,797 1,735 23.51
韓國 30,099 2,163 13.92
荷蘭 55,206 1,380 40
英國 49,231 1,669 29.5
美國 55,708 1,788 31.16

資料來源:OECD統計資料庫

但是,以上並非故事的全部內容。德國不僅安渡了金融危機,她的失業率更從2005年的最高點11.1%,持續下降到2015年春季的4.7%,一共降了6.4%,一掃過去失業率居高不下的困境。這個亮麗的數字背後,哈茨法案可能有其不可抹滅的貢獻。[11]

● 結合市場機制與社會福利,治理長期失業

要了解德國為何能扭轉逐年攀高的失業率,而在2005年以後讓他持續下降到令人艷羨的水準,必須先瞭解德國在1980年代以後失業率逐年攀高的機制。

圖一 西德失業勞工人數統計,原出自[13] 

德國在兩德合併之前的經濟表現相當亮眼,其失業率開始成為問題是在兩德合併之後,因此有些人把德國1990年代和21世紀初期的經濟低迷歸諉於東德併入市場經濟所誘發的不適應症。的確,東德的失業率一直遠較西德還高,這是一個評估德國經濟體制效能時不該忽視的問題。以2002的統計為例,當大部份西德的邦失業率都在5.5%~9.1%時,東德的許多邦卻高達16.7%~18.5%。[12] 

不過,即使聚焦在西德,她的失業人數也是從1970年代逐漸攀高,表現出「易漲難跌」的趨勢(如圖一所示)。[11, 13] 這似乎意味著德國的社會市場經濟確實潛在隱藏著比其他國家更易誘發高失業率的結構性問題。

德國失業率易漲難跌的趨勢有兩大主要成因:(1)長期失業率持續上升,以致長期失業人口逐年成長,使得失業率的底部逐年上升而形成「易漲難跌」的趨勢;(2)德國製造業的就業機會萎縮得比其他OECD國家快,但是服務業部門的成長卻遠低於美、英、日和荷蘭。以1995-1999 這一期間的勞動力為例,德國製造業勞動力佔勞動人口的22.6%,與日本(24.4%)相近,高於英國(18.6%)、美國(17.4%)和荷蘭(14.9%);但是服務業卻明顯地不振,僅佔總勞動人口的39.9%,明顯低於日本的46.2%,遠低於美國(54.1%)、荷蘭(50.5%)和英國(49.5%),尤其低薪的服務業成長速度更慢。[12] 

研究顯示,德國長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和低薪服務業成長遲緩的原因,都跟優渥的失業生活保障有關。

2000年左右的UNESCO研究報告顯示,1997年的失業人口中有55.6%領有按失業前薪資給付的失業輔助金,另外有10.5%的人領有支持基本收入的社會救助金。[13] 對於這些人而言,有沒有重回職場所得差異不大。[11] 因此,優渥的失業給付很可能是長期失業率偏高,以及失業率「易漲難跌」的關鍵因素。[12] 

此外,分析失業者的背景資訊發現,20歲上下的年輕人失業率偏高(佔失業者中的23%),其中59%沒有取得學徒證照;但是他們蠻快地可以找到自己在市場中的位置,因此平均失業期間不長,只有10%的人失業期間超過一年。另一個主要的失業族群是55歲以上的高齡人口,他們佔總失業人口的22.1%,而且通常是一失業就難以重返職場,有54%的人會變成長期失業,只有31%找到新工作。最後一個高失業率的族群是外國人,他們的失業率高達20.4%,大約是平均失業率的兩倍,而主要原因是他們的語言能力和學歷都明顯地偏低。[13]

仔細研究失業者與長期失業者,他們的共同特色是教育水準低,或者健康狀況不良。對於這些職場上的弱勢者而言,他們返回職場的最佳機會是去從事跟他們能力相符的低薪工作。但是德國的薪資採取勞資集體協商制度,每一個企業的最低工資都可能會同時受到好幾個勞資集體協商結果的約束,使得低薪的工作很難隨著市場的需要而誕生。這是促成長期失業的另一個關鍵因素。[13]

2003-2005的四個哈茨法案強化了再就業輔導的機制與效率,鬆綁了低薪工作的規範,並且大幅改變失業輔助金與最低生活保障的辦法來鼓勵失業者接受低薪與短期工作,因而使得服務業的低薪與短期的工作大幅擴大,而明顯降低弱勢者的失業率。有人估測,哈茨法案可能讓失業率整整降低了3%。[14] 

不過,必須在此提醒讀者:哈茨法案並非市場機制的勝利與福利國家的失敗,而是市場機制與福利國家的新組合,德國政府對弱勢的扶持始終沒有減少過──不管是哈茨法案施行之前或之後,德國對弱勢者的補貼都很優渥。[11]

德國失業率從2005年的最高點11.1%,降到2015年的春天只剩4.7%,一共降了6.4%。假如其中3%是哈茨法案的貢獻,則剩下的3.4%降幅很可能是來自於勞資協商出來的彈性工時與工資制度,與外在的「去管制」或政府的政策無關。

● 結語

過去20年來,台灣的政府和資方一再聯手用「不服從勒索,資金就會移至大陸」來威脅上班族和納稅人,逼迫他們接受日益惡化的工作條件,以及給予「高科技產業」各種租稅減免的優惠(來助長產業間的不公平競爭)。結果是連「高科技產業」都逐漸在優渥的補貼下失去鬥志與升級的動力,淪為「大到不能倒」的「五大慘業」,而利潤更下降到「毛三到四」。而副總統蕭萬長更在2013年元旦的升旗典禮上呼籲國人放下「公平」,先追求成長。

反觀德國,在激烈的國際競爭與高工資、優渥社福的壓力下,卻成功地激發中小企業向上的動力,而發展出無數的隱形冠軍,並同時維護了遠高於英美水準的社會公平性。

看看德國,想想台灣。我們沒有布列頓森林協議賦予美金的特殊地位,沒有美國那種發展金融業和高新科技產業的條件,卻呆呆地一味抄襲美國,以至於未得其利而深受其害。過去20年來,我們是否學錯對象了?展望未來,我們是不是該挑一個更適合我們學習的對象?

【參考文獻】

[1] Shigeru Fujita and Hermann Gartner, 2014, “A Closer Look at the German Labor Market ‘Miracle’,” Business Review, Q4 2014, pp. 16-24. 

[2] Alexander Reisenbichler and Kimberly J. Morgan, 2012, “From ‘Sick Man’ to ‘Miracle’: Explaining the Robustness of the German Labor Market During and After the Financial Crisis 2008-09,” Politics & Society, vol. 40, pp. 549-579. 

[3] Paul Krugman, 2009, “Free to Lose,” The New York Times, 

[4] 吳宜臻,2009,〈德國勞資共決制度中的職工委員會〉,《勞工世界》網站

[5] 宏觀國際法律事務所,〈德國勞動法簡介(下)

[6] 陳威志譯,《德國終止保護法

[7] Lutz Bellmann, Hans-Dieter Gerner, and Richard Upward, 2011, “Joband Worker Turnover in German Establishments,”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Labor, Discussion Paper 6081.

[8] Joachim Möller, 2010, “The German labor market response in the world recession –de-mystifying a miracle,” Journal for Labour Market Research(ZAF), vol. 42, issue 4, pp. 325-336.

[9] Alexander Reisenbichler and Kimberly J. Morgan, 2012, “From ‘Sick Man’ to ‘Miracle’: Explaining the Robustness of the German Labor MarketDuring and After the Financial Crisis 2008-09,” Politics & Society, vol. 40, no. 4, pp. 549–579.

[10] Michael Burda and Jennifer Hunt, 2011, “What Explains the German Labor Market Miracle in the Great Recession?” Brookings Papers on Economic Activity (Spring), pp. 273-319.

[11] 彭明輝,2015,〈萊茵模式(2)──哈茨法案的爭議〉,《獨立評論@天下》

[12] Norbert Berthold and Rainer Fehn, 2003, “Unemployment in Germany: Reasons and Remedies,” CESifo Working Paper, No. 871.

[13] Susanne von Below and Frankfurt am Main, “Unemployment in West Germany:Current trend and long-term trend,” UNESCO report. 

[14] Michael U. Krause and Harald Uhlig, 2011, “Transitions in the German labor market: structure and crisis,” Deutsche Bundesbank Discussion Paper, Series 1: Economic Studies, No 34/2011.

【系列文章回顧】

萊茵模式(1)──德國的雙軌制職業教育

萊茵模式(2)──哈茨法案的爭議

關鍵字

2016年4月21日 星期四

對90%人有害的思想(2):貧富差距有益經濟成長

        根據近年來紛紛出爐的研究報告,這個經濟學信念╱教條絕對是已經過時了——但是,蕭萬長和張忠謀到2014年都還相信它。
        IMF 研究部副主任 Jonathan D. Ostry 在 2012 年對紐約時報表示:美國因為1980年代以來的貧富差距擴大,損失約 1/3的經濟成長。[1] IMF 2015 年的實證研究再度確認:所得最高的 20%人每增加 1%所得,後續五年的 GDP成長會降低 0.08%;反之,所得最低的 20%人每增加 1%所得,GDP成長會上升 0.38%;此外,貧富不均會增加經濟體的不穩定性(鼓勵經濟泡沫與經濟危機)。[2] 世界銀行也終於在 2015 年的實證研究裡確認:Gini  係數每增加 1%,在五年內將導致人均 GDP 下降 1.1%,而長期的累積總效應可能高達 4.5%。[3]  此外,世界經濟論壇,它的 2015 年報告引述 IMF、WBG,以及 OECD 的類似研究結論,並指責華盛頓共識的成長模型有問題。[4]
        其實,根據紐約時報 2012年的報導,上述看法早已是許多頂尖經濟學者的共識,同時也是 2012年美國兩大黨總統候選人的共識。[5]

一、從紐約時報管虧典範轉移的痕跡
        經濟學界的典範真的已經在轉移了嗎?讓我們看看前述紐約時報的報導(見註解 [1])摘要。
        該報導的前五段在說明美國所得差距的現況,第六段說過去經濟學家對此不為意,認為是促進經濟成長所需要的副作用,而 IMF 和 WBG 一般而言並不去處理這樣的貧富差距:
      「For years, economists have thought of such inequality in part as a side effect of policies that fostered the country’s economic dynamism — its tax preferences for investment income, for instance. And organizations like the World Bank and the I.M.F., which is based in Washington, have generally not tackled inequality in the world head on.」
        第七段用這個句子開始:「But economists’ thinking has changed sharply in recent years. 」接下來報導有關 OECD、IMF、和一大堆頂尖學者的訪問,他們都同意:「貧富差距不利於經濟成長,也不利於經濟發展的穩定性」的頂尖學者意見。
        然後,該報導在第15段寫出:「In the last few years, research by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the I.M.F. and dozens of economists at top research universities has started to coalesce into a compelling narrative.」——這個共識就是:「1970年代以來的放任式經濟政策(和主張),譬如偏袒資本利得的稅制等,導致中等收入與低收入者的所得被擠壓,使他們不得不靠貸款來改善生活,終而促成了 2007-08 的金融泡沫,並導致後來的經濟復甦無力。」
        不只經濟學界的共識已經轉移,兩大政治也不得不向這共識認同。在該報導倒數第三段裡,民主黨的歐巴馬與共和黨 2012 年的總統候選人 Mitt Romney 都同意:「restoring the middle class will be crucial to driving growth」——雖然對於該如何實現這個目標則意見南轅北轍(這種共識是罕見的,而歧見則是政治姿態遠多於心裡的真實想法)。
        為了平衡報導,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才提到美國保守派政黨智庫 Heritage Foundation 的保留意見:「That means redistributing income is going to restrict growth.」——然而另有證據顯示這個說法也有疑問,可能也已過時,未來我將會在這一系列裡另文說明。
        雖然紐約時報在許多人權議題上都偏「liberal」,但是經濟學者 William K. Black 認為紐約時報的財經報導立場「極端右傾」。
        這樣一個夙負盛名的報紙只用一個反對者(且放在最後一段)的意見來平衡數十位頂尖經濟專家(學者)與兩黨總統候選人的共識,應該意味著「典範已經轉移」了吧?

二、貧富差距如何影響經濟成長和穩定性
        IMF 2015 的研究報告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Income Inequality: A Global Perspective 中,總結前人的研究而指出了幾個貧富差距負面地影響總體經濟的方式(管道):
(1)貧富差距的擴大往往來自於有礙經濟發展的「經濟租」
        人的能力與貢獻差距不可能太大,因此過高的貧富差距一定是來自於「所得>>貢獻」的「經濟租」。
        理論上經濟學家都一致認為該抑制的經濟租,應該已經都獲得可觀的抑制,因此過高的貧富差距應該是來自於有爭議的「經濟租」——通常就是主流經濟學教科書認定「無害」(或「有益」),而「非主流經濟學」不以為然的那些「經濟租」。
        這些經濟租雖然在主流經濟學的捍衛下被容許,實際上卻會扭曲競爭因而誤導資源分配,傷害總體經濟。
(2)貧富差距會造成教育機會的扭曲,妨礙「人盡其才」
        當貧富差距存在且高等教育朝向「使用者付費」的方向發展之後(基於主流經濟學的主張),低收入戶中學習能力較強的孩子往往無法獲得足夠的教育資源,而高收入戶中學習能力較差的孩子卻獲得多餘的教育資源,這等於是教育資源分配的扭曲與浪費。它同時也產出一個壞的副作用:妨礙階級流動,破壞民主國家應有的「機會均等」。
(3)貧富差距會抑制有效需求,因而妨礙經濟成長
        把財富分給有錢人,他們不太會去花費,因而乘數效應低;把等額的財富分給越窮的人,他們不但越會去花費,而且會花在基本生活消費上,因而乘數效應越高。因此,貧富差距會抑制有效需求,妨礙經濟成長。
(4)貧富差距會傷害社會的彼此信任,因而妨礙經濟成長
        一個社會的互信程度會影響其組織運作的效率,一旦互信程度(不管是對政府的不信任或對企業經理人的不信任),都會導致社會運作的無效率,因而傷害經濟成長。
(5)貧富差距會製造經濟泡沫
        貧富差距會強化股市的操作槓桿,逼迫(誘使)收入較低者擴大借貸,同時鼓勵金融機構的浮濫信賴授權,鼓勵金融機構買通政府以遂行減少必要的管制,因而導致金融泡沫與經濟危機。
(6)其他更完整的觀點與論述
        IMF 這一份 2015 的研究報告,基本上是在用各種不同來源的研究報告在複述諾貝爾經濟講得主 Joseph E. Stiglitz 在《不公平的代價:破解階級對立的金權結構》這本書裡的觀點。或者說, Joseph E. Stiglitz 在《不公平的代價:破解階級對立的金權結構》這本書裡的觀點並非他的一偏之見,而是彙整經濟學界許多研究成果而寫出來(只不過沒有按學術界慣例引述文獻來源而已)。
        所以,如果想對這問題有更深入而完整的認識,不如乖乖地去讀《不公平的代價:破解階級對立的金權結構》這本書。

三、改善貧富差距的辦法
        造成貧富差距的因素有些來自外部競爭(全球化),有些來自政府政策;重新調整政府「嫌貧愛富」的政策是最重要的改革起點。
        政府能作的很多:稅負改革,有利於創造多元就業機會的產業政策,控制房價,強化工會組織等。以下先簡略概述,未來再一一譬專文探討。
        在這之前,願意讀英文文件的人,可以先讀兩篇文章:"When Rising Tides Only Lift Yachts: Addressing the Challenge of Inequality"(企業領袖的觀點與憂慮)和 Robert Reich  的 "The Political Roots of Widening Inequality"(學者兼良心閣員的觀點和憂慮)。
        更認真的,可以去 Robert Reich 的網站看看(一個過去 30年來致力研究分配不均的政治經濟學學者;柯林頓第一任勞工部長,被選為美國史上最傑出的50個閣員;目前是 Chancellor’s Professor of Public Policy at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

3-1、稅負改革
        過去的稅負「嫌貧愛富」,嚴重地偏袒富人。陳水扁和馬英九第一任期間也都積極推動稅改,最後也都逼迫推動稅改的財政部長下台,你就可以知道台灣頂尖富人對政治的操作能力有多強。
        林全就是因為稅改而下台,仔細搜尋、彙整他在1990-2015的相關論述,就會知道台灣稅改該走的方向與艱難:1990-2000 的論述是書生論證,學理多於實務;2000-2008的論述兼雜實務與學理,但也因民進黨執政而難免「換了位置就換腦袋」;2008-2015 期間的論述兼雜實務與學理,也應該是最有可行性的,至少他應該要致力推動。
        至於他會不會真的餅學術良知去作他認為該做的事,大家等著看。

3-2、產業政策
        朱立倫批評「兩兆雙星」是浪費資本而沒創造就業機會,他是對的。把國家龐大資源(頂尖人才、租稅減免、低利貸款、工研院負責前期研發、央行匯率政策偏袒出口,etc)用來支持資本密集、高度自動化、作業員己乎都是外勞的代工產業,不只無助於創造就業,更會排擠其他產業的發展(缺資金與人才),使得勞動力需求不足,從而把勞動力市場變成極端嚴重的「資方市場(買方市場)」,而使得工資下降,非典就業上升。無怪乎,台灣雇員的薪資只有韓國的一半(以美元計)。
        另一方面,兩兆雙星中極少數廠商的 CEO 雖然總愛誇耀繳稅總額,但不必然抵得上社會對他們的付出(機會成本);而以龐大社會資源(包括間接壓低其他產業的工資)所創造的財富卻絕大部分進入極少數頂層富人口袋(大股東、CEO),更是貧富差距擴大的元兇。
        未來必須像陳冲、朱立倫與監察院建議的,在產業政策上「以創造就業機會優先」,來間接激勵工資的提升;並且以大量培養中堅企業的「創新與技術升級」為優先,不要再獨厚少數明星產業。
        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見我在「獨立評論@天下」專欄中一系列各國產業政策剖析的文章,尤其是 2015/06/04 至 2015/12/14 期間的文章。

3-3、控制房價
        關於這個議題,可以參見我的兩篇文章「經濟成長了,為何現實壓力卻更大了?」和「柯P有沒有賞味期?

3-4、強化工會組織
        美國有位大法官說過,民主有四根支柱:分立的三權,加上媒體監督。但是,我越了解萊茵制度,越是認定「勞資共治」才是真正落實「經濟民主」(以及政治民主)不可或缺的第一步。但是這個話題需要另闢專文討論。

四、跳脫「認知俘虜」,需要一大堆團結的白色公民
        要落實上述策略之前,必須有一大批人數可觀的白色公民先從過去綁架台灣人達40年之久的過時的經濟學信念╱教條。
        我們必須認清一個事實:台灣的政治與企業領袖仍舊沉迷在舊信仰裡,除非有龐大的白色公民團結起來,否則根本不可能讓他們醒過來。
        還記得嗎?蕭萬長在2014年一月四日說:「弄好經濟,再談公平正義。」又說:「太過強調公平正義,會讓經濟雪上加霜。」而民進黨對此並沒有任何異見或批評,足證這是過去藍綠一致的主流論述。
        接著,Thomas Piketty 在2014年底來台,據說同台的張忠謀表示:「我認為只要有公平的稅制、公平的教育、社會安全網,貧富差距並不是問題,甚至我們應該要追求。例如我覺得CEO 的薪水高達基層員工的好幾百倍並沒有甚麼問題,這都是市場決定的。」「太高的累進稅率會削弱人類努力工作的動機」。2015年柏南克來訪時,據說張忠謀還不死心地問他對《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看法(因為他不相信資本報酬率真會持續高於經濟成長率)。
        雖然今天已經是 2016/4/22,我相信台灣絕大多數的政治和企業領袖還是沈迷或陶醉在經濟學的舊信仰裡——因為那一套論述╱信仰對他們太有利了!

註解與參考文獻
[1] 根據紐約時報 2010/10/16 的報導,標題 "Income Inequality May Take Toll on Growth"。
[2] Era Dabla-Norris, et al. 2015,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Income Inequality: A Global Perspective,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
[3] Markus Brueckner and Daniel Lederman, 2015, Effects of Income Inequality on Aggregate Output, World Bank Group,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7317.
[4] Richard Samans, et al., 2015, The Inclusive Growth
and Development Report, the World Economic Forum.
[5] 紐約時報 2010/10/16 的報導,標題 "Income Inequality May Take Toll on Grow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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