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朱學淵來稿︰最近,國內男女性別失調的現象引起世界的關注,因此不斷傳出關于調整“計劃生育”政策的消息,如說上海準備實行允許雙方都是獨生子女的配偶生兩胎。而這種新動向中,又出了一個筆名叫“水寒”,真名易富賢的人士,他在海外網站發表了許多文章,說中國人口已經嚴重老年化,說馬寅初的“人口論”誤了國,說如果再不停止“計劃生育”,中國就要無以為繼了,雲雲。 今天,又讀到鐘國忍的文章《李光耀含蓄批評中共計劃生育政策阻礙中國前途》,他說︰“毛主席連自然科學都不信,就相信自已的精神原子彈,結果引發了慘絕人寰的大饑荒。鄧小平對自然科學信服了,對社會科學極不尊重,結果導致了計劃生育的災難,給自已的一生抹下了最大的敗筆。”歷史對鄧小平一生的成敗是非,將有公正的結論,但我以為計劃生育非但不是他敗筆,而是他的功德。那位易富賢先生對人口問題的確很有研究,而且觀點很鮮明,他反對宋健提出的中國人口不宜超過七億的估算,以為十六億決不是中國能夠承受的人口上限。他還指著一個年齡段的人說,如果早實行了計劃生育,就沒有你們了;好像計劃生育槍斃了許多未進過搖籃的人,沒有讓他們到人間來過一趟路。 後來,《新華網》、《光明觀察》等重要網站,又陸續刊登他的若干後續文章,其中一篇開門見山提出兩個問題︰“中國能活多少人?”“中國真的只能承受十六億人口嗎?”,並自問自答地得到了“中國的人口過多不過是一個流傳很廣的謊言”的答案。從官方大網發表對“既定國策”的質疑文字來看,這些奇談怪論已經搞亂了一些人的思想。 易先生是從缺電問題說起頭的,他認為如果電力建設能未雨綢繆,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由此及彼,如果今天不放開婦女的肚皮生娃娃,中國的人脈就要斷線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荒謬。“電”只是商品,“人”卻要吃飯穿衣,它既能生產物質,又能生產自身,而芸芸眾生,是否還能像電力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天下有“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的絕妙道理,當今中國究竟是缺人種田呢?還是人多得度日如年呢? 中國政府反覆強調人口多負擔重,這都是我們應當切實體諒的真話。按“十六億不是上限”的說法,今天人口只有十三億,應該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然而,中國人口是七億好,十六億好,還是二十億好?是與各人的“生活的質量”標準有關;而干飯好,稀飯好,還是大鍋清水湯好?宋健、易富賢、毛澤東都有不同的看法。而李光耀隔岸觀火,說的盡是風涼話。 人口問題還是應該歸結為︰“活著有沒有事情做?”事實上,中國人口之累已經無以復加,三十多歲就難找工作,四十多歲就要讓位,五十多歲就要退休……這難道是“流傳很廣的謊言”嗎?而中國在創造“經濟奇跡”的同時,濃煙搞髒了大氣,屎尿污染了河流。我想,今天中國的人口早就大大超過了限度。 李光耀非議中國的計劃生育,他又了解中國人口的真情嗎?如果不知道中國人口究竟有多少?在這個問題上就沒有發言權。當今政府說是十三億,這個數字是完全不可靠的。記得“六億神州盡舜堯”時,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上空空湯湯。“十三億”不過比“六億”翻了一番,何至于今天處處象百歲蛋糕上的蠟燭,滿坑滿谷無算的舜堯。 中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是在一九五三年六月進行的,結果是六億零一百九十三萬。一九六四年進行第二次普查,總數是七億二千三百零七萬。兩次相隔十一年,但差別不大,然而卻都是可靠的。一九五九年剛剛批判了馬寅初,有毛澤東“人多熱氣大”的大話撐腰,只是“三年自然災害”餓死幾千萬,婦女又不來月經,想要多說,也沒得說的。而一九八二年進行的第三次普查結果十億三千一百八十八萬,就大有問題了,這是因為共產黨意識到人多不是好事情,因此要往少里說。 十年浩劫期間,中國人口爆炸了。一九六七年,我在四川省榮昌縣直升公社一大隊勞改,親眼見到一個叫張和高的農民,有六個孩子,他那骨瘦如柴的老婆聲稱還要繼續生,為的是多一個人多一份口糧。人民公社實行“一人一份口糧”,制度性地鼓勵了一場惡性生育競爭,結果是在“大鍋清水湯”里灌水。這場競爭的惡果,我有兩個估算。 一九六五年,我大學畢業到四川省榮昌縣教書,那時全縣人口四十萬,這當然是一九六四年普查的數字。一九八六年,我從美國回去,縣委書記請我吃飯,說全縣人口八十萬,想必這是一九八二年普查的結果。因此,十八年的時間,這個縣的人口年翻了一番;如果以該縣人口為抽樣,並慮及四川婦女生育能力較強,城市人口增殖稍慢等因素,可推算一九八二年全國人口也接近翻番,就應在十三億左右,第三次普查報告至少少說了兩、三個億。 一九七零年左右,一位在成都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四川省商業廳布票發放量超過一億人份;對照第二次普查四川人口六千八百萬,是年四川人口增加三千二百萬,即47%。按同比推算,再一個六、七年後,即在毛澤東去世前的一九七七年,四川人口就應該達到一億四千七百萬左右,而全國人口就相應是十四億多了。 我不敢說哪一種估算正確,但至少可以說,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四年之間,中國人口達到了十四億。一九八年,鄧小平決定城鄉一律實行“一胎化”,決不是心血來潮,而是面對嚴峻的人口形勢作出的決定。我想,毛澤東死前提出搞計劃生育,也一定是被一個洪水猛獸般的數字嚇著了,否則他是不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的。 人們都記得人民公社餓死過幾千萬人,卻很少注意到它多造出了幾億人。今天已經無法想像,人們要以多生一個人,去多分一勺湯的絕望。而在因循無能的共產黨里,沒有鄧小平出來關人民公社的門,“一人一勺湯”的政策還要繼續下去。同樣,沒有鄧小平的拍板,“一胎化”政策也不可能出台。所以,歷史對鄧小平這個人是一定要“一分為二”的。 那次1986四川之行,使我對人口問題大為震驚。在回北京的路上,在火車上又听到一個山西農民說,政策變了,化幾百元錢就可以生二胎。有一天,經過西直門外國務院招待所,見外面有一塊“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牌子,我就進去向一個女士反映了我的想法,她又安排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王偉和我見了面,那時計劃生育委員會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單位。 王偉是個“團派”人物,六十年代初有一張毛澤東接見非洲青年的著名照片,王先生也在其中,看上去很英俊;而我見到的卻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八路,他完全沒有听我講話的願望,而是不斷地問我,是否看到北京的進步了?是否發現改革開放的成果了?再就是打听海外對計劃生育的看法,特別是美國政府的看法,還向我解釋為何要對一些“特殊情況”予以照顧。我從口氣里還听出,他很重視聯合國的援助。我非常失望,以為主管國策的大員,竟是如此沒有見識的懦吏。 就是這次全國範圍的松動,大堤潰決了。以當時中共干部隊伍尚未腐敗,如果再堅持五到十年,“一胎化”在農村就會見到成效。但美國國會右派的反對,竟動搖了他們的決心。說到底,這次松動是中共向“紙老虎”的妥協;而若干年後再想重整旗鼓,卻不能是“一胎化”,而只是“少胎化”了,出爾反爾當然無所作為。 又是二十年過去,這期間中央政府實行了刻薄的地方財政政策,地方政權和義務教育等基本開支,都轉嫁到了農民頭上;雖然城市和有些大省的工作做得很好,但也有些省分(如廣東)計生工作名存實亡,超生罰款成了基層政權的收入。盡管如此,如果當初沒有“一胎化”的努力,今天的情況就更不堪設想。而在計劃生育這個基本國策上再有動搖,將對中華民族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二零零五年四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