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視「倒扁」連續劇
■ 陳師孟
今年以來,倒扁的風潮一波波展開,先是在野的中國國民黨利用在立法院的多數,強推罷免總統案正式成案,所幸陳總統做出正確的處置,以對全民的公開電視談話代替對立法院提出答辯,使國民黨羅織的十大罪狀反成了執政黨的政策說明,只顯示在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鬥爭本性,與「林林總總、瞎掰湊數」官僚習氣。
操弄族群 不應綠營背黑鍋
不料正當我們以為歹戲下棚之際,一群自命為「泛綠」的學者與政治人物卻接起了倒扁的棒子,演起續集來;只是比起稍早提出罷免案的泛藍政客們,多了一副大義滅親的神聖臉色。我們這些素來也自以為是泛綠的人士,誠惶誠恐地捧讀他們公告周知的「起義檄文」,看懂了兩個要阿扁自動下台的理由:一是阿扁「以挑撥族群代替反省」,二是阿扁「以國家認同壓抑民主」。先看族群問題:不客氣地說,這是睜眼說瞎話;任何人了解兩蔣七任統治的用人邏輯、任何人檢視歷次選舉的選票結構、任何人環顧泛藍陣營的未來領導集團,如果還不能指認台灣族群問題的元凶,還要把操弄族群的罪惡由國民黨身上卸下,而要求民進黨或陳總統背黑鍋,這不只是盲目,而且是撒謊。我只想問:難道一定要福佬族群也把九十%的選票投給藍營,綠營才能洗脫「族群意識」的罵名?老實說,身為所謂「外省子弟」,雖然自己在成長中沒有享受「權貴」的滋味,但仍不免為了自己族群過去的集體罪過有連帶的愧疚。當一些外省子弟為其優秀的家世背景或學養表現而趾高氣揚之時,應該回想當年在二二八時被你們的長輩「人間蒸發」的台灣菁英,你們的優越感或許得來並不怎麼光彩。
依法進退 避免民主退為民粹
再看認同問題:不客氣地說,這是無知加三級。試想在一個民主國家,國家認同重要,還是民主程序重要?多數民意是否就可以違背對自己國家的認同?人民可以用選票推翻政府,是否也有權出賣國家?答案非常明顯。美國是公認的民主國家,但是人民對國家的效忠卻不容一絲含混,也不受民意表決。如果美國公民認同前蘇聯共黨政權而充當間諜,或認同阿富汗「塔利班」政權而充當傭兵,美國政府不會因為這是信念不同而予以寬貸。同理,今天部分中華民國國民若認同不時對台灣做武力威脅的中國,台灣政府可以裝聾作啞嗎?應該尊重這種叛國的主張嗎?把民主自由無限上綱到國家認同之上,聲援那些認同錯亂的泛藍民眾,對國家尊嚴與國人安全棄之不顧,反而嗆聲陳總統打壓民主,這些言論出自政治學者之口,真不可思議。
更令人咋舌的是,當媒體詢及阿扁若下台,台灣政治的未來發展與規劃時,這些學者輕鬆指出這是專業政客的事,他們只是學者,把問題點出就責任已了。我知道許多泛綠支持者所以反對「倒扁」,其實未必是在「挺扁」,而是著眼於民選總統被迫下台,對台灣政治可能產生的動盪不安與對民主法治的開啟惡例,是以一再以「依法進退」為呼籲,以免民主倒退為民粹。反觀這些清高的學者,像是在做一件事不關己的學術研究,只需要指出別人主張上的缺失,就可以算是自己的一項學術成就,至於接下來能不能提出解決方案或替代對策,是別人家的事。以這樣「超越」的態度來問政,完全不把現實台灣的禍福放在心上,等於是把台灣人民視為做實驗的白老鼠,阿扁若真出於自責而應聲下台,豈不成了這場兒戲的共犯?
續集才下檔,竟然第三集又接踵而至。而且來勢洶洶,因為是由綠營開山老祖施明德所發動,而且伴隨著另一批也自稱為泛綠的學者與政治人物。施明德不愧在政治圈打滾多年,以百元的訂價激起百萬人參與的「買氣」,為實地抗爭活動取得收視優勢與暖身效果。
絕不解散? 少數暴力的無賴
不過儘管如此,六百四十多萬合法選民投票選出的總統,是否應該由一百萬不知有無投票權的捐款者來決定去留,答案再清楚不過。因此施明德放出未達目標絕不解散的豪語,其實有相當「少數暴力」的無賴成份;台灣「民主戰神」若心中還殘存一絲民主素養,應該知道再多幾倍的捐款,也不足以抹殺六百四十多萬選票中任一票的效力,也不因此有權要求任一個泛綠選民讓步。
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來自綠營之內,但第三波倒扁訴求不再是前番對阿扁政治立場的質疑,施明德大聲抨擊的是阿扁的道德,包括第一家庭幾位成員的操守在內。套用施明德的話:「民進黨政府的統治基礎就是道德,不談道德,還剩什麼」,因此「現在一百萬人站出來反貪污、反腐敗,這跟族群對立、藍綠對立都沒有關係」。老實說,要不是這十五年來對施明德的近距離觀察與第一手了解,真的會以為這是出自一個德高望重的民主先知之口,也真的會讓人搞不懂民進黨當初在推舉總統候選人時,怎麼會不取黃鐘取瓦釜。
姑且不說阿扁被指控貪腐迄今沒有獲司法認定,即使要未審先判,施明德對阿扁的道德譴責也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他的滿口仁義道德只益發凸顯其人格的雙重性。除了近日媒體上對他的各項「爆料」外,我們還見聞了不少更不堪的私下行為,有些當事者或目擊者至今仍然陷於隱惡揚善的心理矛盾,公開與否舉棋不定。其實要透明化施明德並不難,他洋洋自得的「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三原則,固然是出自對女色的自白,但未嘗不代表他對金錢、權力、友誼等各種「所欲」的基本態度,任何送到眼前的「貢物」,他都可以大剌剌地享受,不必心存感念,也不必愛惜善用,因為本來就聲明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我們可以斷言,有朝一日若把總統大位獻在他的腳前,他也會面不改色地登基,繼續他的「三不」人生。我們無意以他的一百步來襯托陳總統或我們自己或許在道德缺憾上的五十步,我們只想呈現施明德這樣一個人竟然自居為道德審判官的荒謬性。
禁揭瘡疤 民進黨不應鄉愿
沒有人想要玷污施明德早年反抗威權的英雄事蹟,沒有人企圖摘下他頭上的光環,如果今天他的事蹟蒙羞、光環褪色,要怪只能怪自己。施明德曾怒斥批評他的民進黨人士「放肆,憑什麼資格問他?」他罵這些「後生小輩」、「徒孫輩」忘記他當過黨主席,又說當年他在台北車站前三天四夜抗爭時,他們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很巧的,當時我剛擔任民進黨秘書長,我也在那兒,而且我是從頭至尾待在車站前,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林義雄前主席深夜凜立狂風疾雨中,周遭是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基層黨員,卻不多見施明德的身影。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形象何以在台灣民主傳承歷史中江河日下,從美麗島年代的戰神英雄,到兩黨競爭年代的玩世浪子,到今天的邊緣政客。人稱「印度聖雄」的甘地有謂:「我的一生就是我的信息」,相較之下,或許施明德只能俯首沉吟:「我的前半生就是我信息」。
也有些民進黨民意代表要同志不可挖瘡疤,畢竟施前主席以往確有汗馬之功,再說砲口向內也有傷黨譽。我很厭惡這種鄉愿態度,就是這種邏輯,到今天蔣介石的雕像還佔據了多少台灣的公共場域,毛澤東的畫像也依然高懸在北京天安門,彷彿一個政治人物生前只需要做對一、兩件事,就可以「吃一世人」。我們自小在學校被教導「前功不能抵後過」,因為功過之論並非算術加減而已,還有蓋棺時的晚節要計較;換言之,昨日的施明德再有多少豐功偉蹟,也不能覆蓋今日施明德的惡言劣行。再退一步說,之所以對施明德「算帳」,也不是有人閒極無聊;要不是施明德起乩般比起倒豎的拇指,要不是他冷嘲熱諷地責罵不願附從者「向權勢屈服、向利益低頭」,要不是他不甘寂寞要百萬人陪他玩抗爭,哪一個人會吃飽撐著去挖他的醜事呢。既然他一意要站在聚光燈下,就不能抱怨身下的黑影被看到,旁人也沒有要大家別過頭去、視而不見的道理。
我以為果真擔心民進黨的名譽受拖累的話,不是要大家噤聲,而是把該清掃的家醜勇敢清除,即使已經瞞了一輩子。史恩康納萊在一部電影中說:「要獲得勳章不難,要配戴它就不容易」,民進黨現在要思考的不是勉力保有過去所得到的勳章,而是如何再恢復挺胸配戴的資格。
記錄這一段台灣民主發展的黑暗時期,不能不提到金恆煒,如果在這齣連續劇中有一位英雄的話,非他莫屬。他長久以來仗義執言、毫不妥協,而今受到林正杰的暴力相向,施明德陣營裡的教授、醫師與人權律師居然連起碼的慰問與歉意都吝於表達,真是令人感慨萬分。我想不該再讓恆煒孤軍應戰,爰為記。
(本文作者為台大兼任教授、前總統府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