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他的時候總是雨天,熱夏暴來的大雨,多是夜裏,路燈的光影旋轉著雨水。
他那台破破的小綿羊似負傷的獸,嗚嗚低鳴著,兩人一起罩著小飛俠的黃色雨衣,沒有袖子,就一頂斗篷似的雨衣,恰可塞進兩個身子。雨打在身上結結實實的,滲進來的溼意和他身上躁熱的,男人氣息。她看不見天日,祇記得斗篷罩下來之前旋轉著暈黃水光的街道,和他灼熱的眼睛。
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在獨自開車回家的雨天,雨刷規律的淘汰多餘的眼淚,她安靜的想著當年窮學生的模樣,亦是那般熱夏午後,一場西北雨把他們逼到角落,一個小糕餅店,沒什麼客人,外頭挨擠著等公車的人,他們毫不猶豫的走進去。
極小的店面,麵包檯上的麵包一絲亦不起眼,波蘿、起酥、咖哩多拿滋、蛋塔等,沒什麼特別的。年輕時挑嘴,不愛吃那些零零碎碎的甜食,單單愛蛋糕。於是徘徊在冷藏櫃前,華麗的水果蛋糕,彷彿藏著秘密的黑森林,或是裹著巧克力的鮮奶油,一點點夢一樣的甜雪,她巡梭著那些美麗的身體,青春正好。
「你看,竟有這種口味的蛋糕。」她輕輕敲著玻璃櫃的門,角落一個淺紅色的蛋糕,乍看以為是草莓口味,顏色更深沈些,前面的小紙牌寫著,相思蛋糕。
相思蛋糕。每年這個時候,總會有人呼喚著這個口味,呼喚著那些永不會再來的雨天,永不會再回來的記憶。
小倉。她凝視包裹得如煙如霞的豆大褔,雪白裏泛著一點紅意,日本人迷戀紅豆如同櫻花,紅豆是任何甜食的基本素材,看他們料理紅豆之巧思,簡直,紅豆如神物,甜美可亡國。從日本回來必要帶幾盒豆大褔,紅豆和抹茶口味,老闆和老闆娘都喜歡,媽媽向來不喜甜食,覺得日本東西瑣碎,甜得膩人。
姐姐最喜歡紅豆煮麻糬,切得方薄的麻糬,放在烤箱烤軟了,和紅豆湯一起煮,香甜柔軟。這食物有額外的美味,一段旅行中的記憶。
那年冬天的日本,金澤,雪茫茫的天,她和姐姐從地鐵站出來,四顧皆雪。祇衷心期待有一可棲息之處,溫暖的住所。循著旅遊指南上的標示,找到車站前的百壽莊,一座小小不起眼的民宿。雪季沒有遊人,兩個孤苦寒冷的女孩兒顯然勾動了女主人的同情心。
「我們祇接受預約的。」溫婉日本式的得體微笑,她輕輕的開門,迎進雪地裏兩張快要落淚的臉。「進來吧,屋子裏暖。」
雪掩沒了街道,兼六園即在左近,卻無法前往。女主人微紅細緻的臉頰看不出年紀,素淨的臉上未施脂粉。「我們是百年老店,我嫁進來的時候父母都反對,因為經營旅館很辛苦。可是,我和我先生很堅持的,他和他父母天天到我們家來求。」笑吟吟的泡茶,不住口的述說著她擔任指揮家的丈夫和做記者的兒子。寂寞的女人啊。這座古老的旅店是她的親密伴侶。
因為沒有其他客人,她們享受了最熱切和專注的招待。金澤的螃蟹是出了名的,然更美味的是女主人親手做的紅豆麻糬。
在微雪的清晨醒來,泛著熱氣的紅豆湯裏浮著雪白的麻糬,跪坐在一旁的媽媽,含笑看著兩個女兒,恍惚的,夢想的女兒。臨行時候,她忍著淚倚在門旁,彷彿送走離家遠行的女兒。
甜美的紅豆麻糬遂成為一段溫暖因緣的標記。
她心裏有些忐忑。每年這個時候,她總有些模糊期待。她不敢在日本稍有遲疑,急急的返家。春日的氣息,金風吹動櫻樹上的花朵萎地,搖落許多往事,許多許多年前,他們曾經許下同看櫻花的承諾。那時窮,頂多騎著小綿羊淡水後山上跑一跑,或者遠些的宜蘭和台中。耽美的年紀,她嬌癡的要他答應有一天可以去日本賞櫻,春天的時候,她過生日的時候。
辦公室果然端坐著一盒蛋糕,卡片上沒有署名,紅豆表相思,她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家店,也不確定那家店還在不在,然十年來,年年皆有相同的相思蛋糕。同事們欣羡她的有情人如是有情,年年如此,亦常起鬨著要她介紹給大家看看。她總是神秘笑笑,沒有答話。
甜而不膩的口味,她其實早已不再喜歡紅豆滋味,那是小女孩的口味,那股微妙的甜和悅目,紅的誘惑。她後來對甜食的節制來自對生活態度的改變,漸入中年,對青春有一種異常之敬畏,不敢任性。倘使真要吃甜食,她祇吃最純正的巧克力,或是起司。固定幾家店的固定幾種口味,老的徵狀許就是一種疲倦,疲於開發任何新奇的,冒險的口味。
她早已不再耽嗜昔日的甜味,如同對待昔日的愛情。
每年的相思蛋糕成為一種儀式,特定的緬懷與想念。那熱夏的氣味和大雨的溫度,便會驀然來襲,暴雨將至,暴雨的回憶將至。
媽媽不喜歡他,因為是客家人,「妳不知道,客家人太節儉,妳嫁到這種人家會受苦。」閩南人對客家人的偏見,母親亦不例外。祇好偷偷的來往。他兼了幾個家教,希望在畢業之前存點錢,帶她去看櫻。
冗長的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夏天。他極度的疲勞,期末考意外的當了三科,其中一門是必修學分,教授不肯通融,他勢必不能順利畢業。她憤怒的責備他,她受不起這樣的挫折。畢業典禮那天,她的父母和姐姐都來了,她穿著簇新禮服,熱辣陽光澆灌著所有人的心,她含著淚望著遠處的他,他拿著相機沈默在花叢深處,杜鵑遮蔽他憂傷的神情。
他的疲倦。畢業之後她順利找到一個出版社的工作,安靜的早晚作息,偶爾,上山去探望他。他延宕了兩年時間,白天上課和打工,碼頭的捆工,吃重的體力消耗,晚上兼家教。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疲憊的,粗礪的手摩挲著她細緻光滑的臉。近乎歎息的,溫柔的吻別。在他破舊的宿舍門口,暈黃路燈下,她長裙的裙擺折射出暗夜的星光,折射出他眼裏溫柔的憂愁。
她經常翻閱過往時光。每年她的生日,他總會興沖沖拎著一盒他們共同喜愛的相思蛋糕,燭光下,她每年心願都是去日本看櫻。他也總是堅定的許諾,「明年,明年妳的生日一定在日本過,聽說日本甜食最喜歡用紅豆做材料,嗯,那應該也有紅豆口味的蛋糕吧。」他笑咪咪的神情,彷彿猶在眼前。
把如煙如霞的禮物放在老闆面前,「這是大阪的名物,其實是很普通的日本點心,豆大福。您嚐嚐。」每年休假旅行,她總惦著買些路上的吃食回來。「謝謝,好玩嗎?妳好像對日本的春天特別有興趣,印象中妳好幾年的春天都去日本賞櫻,不膩嗎?」老闆是個篤實的生意人,對文化出版有興趣,幾條生活休閒和理財的系列,經營得頗有聲色。她算是資深的編輯,從畢業待到現在,親自企劃的幾本旅遊書,結合了人文觀察和景點報導,很受歡迎,老闆亦樂易讓她出國走走,有時甚且慷慨的讓她用出差名目旅行。
「嗯,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喜歡日本的春天,很淒絕,很淒絕的美景,看到日本的櫻花林才知曉,美和淒絕原來是同一件事。」
他結婚的消息是輾轉從舊日同學口中得知的,一絲輕微的悵然,她在日紀裏寫下,「我的蝴蝶飛了,守望我的蝴蝶,終於永遠的飛走了。」
不變的是每年春日的相思蛋糕,沒有署名,沒有祝福,空白的卡片擱在蛋糕盒上,她知道是他。雖然,她的口味早已變了,不愛逛麵包店,不喜西點,西餐廳附餐的甜點總讓她皺眉。她的飲食簡單,人間五色滋味令人迷惑,她祇耽愛每年春日短暫的溫暖回憶。
揭開蛋糕盒,美麗的紅色,她細心切開,和同事們分享,「好奇怪,妳男朋友難道不知道妳不喜歡甜食,每年都是一樣的口味?」「唉呀,吃妳的,管那麼多,這是情趣嘛,情人節大家都送巧克力,難道每個女人都喜歡巧克力嗎?」「可能是有什麼特別意義噢,說不準是定情的紀念!」紛紛話語裏她含笑傾聽,遠方之人在他自己生活軌道裏晨昏早晚的過著,平淡而平凡,如同她的生活。唯一不凡的,是永不被消滅之記憶,他和她,彼此唯一擁有的,青春見證。這,即是相思蛋糕之意義。
「也許我應該告訴他,我早已不喜這種口味的蛋糕了。」她一邊吃著淺淺的粉紅蛋糕,一邊遲遲的想。窗外搖晃的林蔭呼喊著春天,無味的生活啊。她以相思蛋糕餵養過去的自己,她嬌嗔的對他說,「我喜歡那種顏色,好特別,名字也很好啊,我以後每年都要吃相思蛋糕,每年每年噢,直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她向自己許諾,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