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喇叭迴盪在沒有邊界的旅途上，低低的小提琴行走在荒涼曠野，那是一個沒有聲音的聲音世界，一支中提琴獨自的徘徊，每一細節皆演奏著寂寞，我想像那聲音之盡頭。

這是三個月以來第一次請姐姐替我打開音響，「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我側過臉對她說。披散著長髮的姐姐正為我挪移身後的枕頭，她黯淡的眼睛因為我的話而燃起如月光溫柔的光芒。她蹲伏在凌亂的CD架前，翻找著那張封面是半頹城壁的唱片。家裏已經許久沒有樂音，或者應該說，這個家已經失去了聲音，對於一切，祇能沈默以對。

三個月前，我和安計畫暑假騎機車環島旅行，兩年前的夏天我們曾經試過一次，沿著海岸公路，海風獵殺暑氣騰騰的我們的身體，一寸一寸舔乾渴水的臉頰、肩胛，因為用力而鼓脹的腿肌和充汗的腳踝。我側過頭看著安被風吹亂的髮，好溫馨的一笑，嶙峋的岩壁刻著時間，一個旋身即可墜海，祇有山岩為證。安停下車子伏在山壁上，喘息的說，山也有脈搏，你聽。他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和山壁之間，我感覺到濡溼的汗，和搖搖如動天地之心跳。

花蓮是安的家鄉，濃眉深目，我每每驚歎他的容貌體格有來自山風海雨的大氣。念高中的時候是一起爬牆蹺課的死黨，第一個女朋友也是安幫著在女生宿舍外面合唱了一個月的賽門和葛芬可追來的。花蓮就是安，因為都是安帶著認識花蓮，東海岸驚人的聲勢和海風，溼鹹的冬天裏追著風速前進。安的媽媽煮野菜給我們吃，實在不慣，苦澀的湯汁和冷肉，保力達加伯朗咖啡的奇異滋味，清寒的月夜裏倒也和安的爸爸喝倒一地瓶子。曲折的山路，安和他爸爸似一對失去靈魂的殺手，毫無表情的飛速，我在刺膚的冷冽裏體會速度的快感。

我問安為什麼喜歡快速，他常援引一段哈里．芬奇的詩回答我：

唯有在疾如閃電，快如旋風的夢裏
月光和岩石合一，我的生命如同
透明的露珠一樣真實

安的頹廢氣質讓我著迷。安沈默少言，他曾說，聲音是一種負擔。他一直在找尋一種透明的狀態，沒有任何震動，沒有任何刺激的絕對狀態，安靜，柔和，連灰塵飛動之聲亦沒有。他記得小學課程裏好似有一則課文叫〈停滯與寧靜〉，大意是用兩幅畫來說明什麼是寧靜，一幅畫的是澄藍湖水，如鏡的湖面映著遠山和綠樹，靜定的畫面上似乎連風都沒有；另一副畫則是一個小瀑布，旁邊小樹上還有一隻被濺溼了羽毛的小知更鳥，作者的意思祇是要說明無聲不等於寧靜。無聲不等於寧靜嗎？安追憶當年小小年紀的自己瞪視著如鏡湖水，天空投影於湖心，一切皆存於光影的欺罔中，相互凝視即足矣，何必發出聲音，何必讓震動的音波破壞了靜定之美？

我和安的溝通便總是安靜的，在飛車疾速的快意中分享速度帶來的瞬間迷亂，因為快速，生命變得精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