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說話時眼睛裏的憂鬱,說不出是什麼,祇覺到沈重,即便是歡愛時分,亦是無限的惆悵。
記不記得那年京都的櫻花,做完第一天的行程,才看完清水寺的櫻花我就病倒了。她溫柔的撫著他清瘦的手。
病了,狠狠的發燒,兩頰灼灼如櫻。她臥在大塊大塊粉紅如畫的被子裏,蒼白的臉似釘畫的釘子,平板的定在淺綠的榻榻米上。異地的夜晚,他頻頻絞冷毛巾擦拭她滾燙的身子,熱度燒得眼睛亦艷艷的,她祇是歎氣,連累你了。吃了退燒的藥後,沈沈睡去,夢裏皆是絕境,險險的要掉到一個飄著雪的深洞裏,他的聲音遠遠的在身後,纏綿淒絕的叫著她的名字,她冷得無法,祇知道咬牙切齒的哭。然後,驚醒的時候看見他的眼睛很近很近,因沒有睡都是血絲,乾枯的唇邊都是青青的鬍髭。她軟弱的發出一點她自己亦不能分辨的聲音。他彷彿知覺了。怕妳夜裏病情有反覆,我在這裏看著。他低低的說,輕吻她如櫻的臉頰。
她俯身喚他,希冀在他淡漠的眼睛裏找著些什麼,記憶的廢墟。自從六四之後,他變成一個虛無的無政府主義者,憂鬱,冷淡,尖酸的嘲諷,連對愛情亦莊重不起來。紅色的底色,夜裏的天空有隱隱的血光,好像祇要撕開天際一角,即會澆灌下汨汨的鮮血。
那些血腥的場景和陰鬱的氛圍讓人徹底崩潰,過分的沈重和過份的輕盈原來是一樣的東西,皆為失衡。妳看到的或許是真的──那些慘重死傷的畫面,可能是真的,但是,所有的解釋皆似失焦的鏡頭,讓人錯愕。他抱緊懷中的她,似沙漠中渴水的旅人找著她如水的胸膛。他鬆散的喃喃低語,他的酒量不及她,日本清酒更是拿她無法,不待終飲,他已不勝酒力。桌前一枝紅櫻養在瓷白的細長花瓶裏,已有凋萎之色,一觸皆是落櫻,夷然的死。她甜蜜的對照著時序,他在彼岸採訪之時,年輕的她正和同伴在校園掀起熱烈的靜坐遊行,以及迄今紛然不解的關於前途的討論。他們分身一處做著一樣的事,此際的會合祇是印證昔時分別做工的種種,歡然交會,死亦不惜。她甜蜜的凝視他滄桑的容顏,訝然發現,如對鏡中的自己。
如對鏡中的自己,她隨著病榻上的他一同憔悴。車禍之後的這一個月,她惶然如失魂魄。之前一日,他們同往宜蘭拜訪一個做木雕的朋友,深夜馳過澆著涼薄月光的海岸線,他握著她的手,她切切記得那溫度,及那周旋掌心的纏綿曲折,可能因為是他失憶之前最後的幾個鏡頭,她回想起來忒有一種特寫的明確感,巨大到無以勾勒。暗夜裏的山形海線,似記憶般模糊又沈重。她輕輕摩搓他的掌心,一遍又一遍,絕望的問他記不記得,似溺水的人微弱的呼救。
打開提包,她拿出他的信他的畫他的照片,京都的櫻花如雪,北海道的花田如焚,照片裏的西安城牆與和歌山的和歌城,相似又不相似,南洋的火樹銀花,她著一身熱辣火紅的長衫,在他的鏡頭裏巧笑倩兮。她不敢急切,祇能冷靜的問他,對這些他們一同行過的風景可有印象。他蹙著眉,凝重的注視那些照片,她覺得自己在他長長的費力的回想裏一點一點的死去。
人真正私有的祇有記憶。他總是如是說。
她平靜的打開他寫的信,低聲的唸給他聽……我可以忘記一切,活到我這樣的年紀,才悲哀的發現,活著的本質就是無可如何的哀傷,人的努力或不努力其實都不能真正的改變什麼,這個世界是巨大的玩笑,而我,實在是個不夠幽默的人。我從來不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雖然我一直希望自己是。在急景凋年的蒼涼裏,能夠遇見妳並和妳相愛,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祇是急切的想記住一切,關於我們的……她的聲音逐漸哽咽,眼淚終於抑制不住的迸落,她伏在被單上痛哭失聲。他惶急的,輕輕碰她的肩,熱切而充滿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想不起來,真的對不起,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想想。
她的淚滴在雪白的信紙上,黑色墨水寫就的勁拔的字跡已被她的淚水湮溼,模糊一片。他看著那些逐漸消失的字跡,心情亦異樣的沈重起來。他喟然的望向窗外,咳血的槭葉正說著秋天,重複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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