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無聲的向兩側滑開，一股森森的藥水味和著冷氣湧上來，她置身在這清潔而無明的肅殺裏，全身一顫。其實來了這麼多遭了，總還覺得此處似一座潔白而巨大的墳場，來來去去皆是已亡和將亡之人，無限寒涼。

她抱著手中那束鮮黃的太陽花，灼灼的花朵觸著這樣的溫度亦不免畏寒。來看他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太陽花，他喜歡所有燦爛、灼烈的事物，顏色鮮麗的花朵，濃烈的氣味，辛辣的食物，以及華麗的風景。

熟悉的彎過長廊，身邊走動著許多蹣跚的病人，她穿過人群穿過那許多漠然而傷痛的眼睛，走向他，無聲的長廊盡頭。灰白的窗簾底下是一瓶乾枯的太陽花，他的妻子安靜的在他身邊看報紙，即使在醫院她亦可維持頭面光潔，濃黑的髮一絲不苟的挽在腦後，並不年輕了，是個從來沒有美麗過的女人，然卻也因此沒有遲暮的傷涼，她的滄桑是柔和溫潤的。她抬起瀏覽新聞之後的眼睛憂鬱的直視她。

陳小姐，妳來啦，坐，坐啊。她站起身招呼她。

不客氣，林先生有沒有好一點，同事們都很關心他。淡淡的問，她遞過花束，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醒著，安靜而疲憊的眼睛裏皆是暗暗茫茫的光。她故作不經意的看過他，仍直視眼前正拉開抽屜想找點什麼招待客人的女人。

好多了，醫生說過兩天可以出院了，算他命大，車子都撞爛了，還祇斷了一條腿，麻煩的是他的失憶，撞到頭了，什麼都不記得，住院一個月了，好像一點進展也沒有。醫生說不能急，或者過一陣子就記起來了，也或者，再也不記得了。唉，絮絮說著話的女人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看向他，額前垂下幾綹髮絲，她忍著沒伸手去為他拂開，臉頰上的傷口好得多了，瘦了些，臉上和肩膀的線條更嚴峻了，他亦看著她，眼底有熟悉的溫暖。她幾乎要以為他記起來了。

陳小姐，妳來了正好，替我照看一下，我去樓下買點東西，一個人分不開身，我女兒下午放了學才能過來幫我，最近真是一團亂，真是的。她歉意的看著她。

妳去忙，我和林先生聊聊。她站起身微笑點頭，看著她的身影緩慢的離開。

她理一理他手邊的被子，洗得湮開的藍色，無意識的掀開覆上，他的手扎著針打點滴，一小塊膠布貼著針口，手背青筋歷歷，修長的手指乾淨澀白，她反覆親吻過的，如今祇是僵直的臥在病褟上。她抬起頭看他，夾白的髮絲凌亂。

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她顫抖著聲音再問，這一個月來她不知在心裏問過多少次。他煩惱的歉意的看著她。彷彿一個洗得過分乾淨的杯子，再也沒有人知道裏面曾經裝著什麼，熱茶，咖啡，開水，可樂，沒有人知道了，一個乾淨透明的杯子。像被掏空了似的，她覺到自己的聲音已經失去氣力。

試著想想看，想想你自己啊，記不記得你喝咖啡時要放兩包糖，睡覺一定要睡左邊，聽到有人五音不全的唱歌就會發脾氣，喜歡鐵觀音勝於烏龍茶……記不記得呢？她壓抑著聲量，盡量安靜的，細細的敘述他的習慣和癖好。窗外槭樹簌簌的敲著玻璃窗，微微泛紅的葉子，似咳了血，秋日的荒涼。

再多說點我們的事給我聽。他靜靜的說。

春日，在京都，總編輯決定的春日賞櫻特輯，他們兩個人去採訪。午後的飛機飛到大阪，溫涼的風吹得人酥酥的，櫻花是日本人的家常風景，出了機場沿路皆是參差的粉紅和嫩白。住的民宿便叫「京都」，一個老婦操著大阪腔的日語殷勤招呼，她雖略懂日文卻也祇知她極是恭敬謙卑，日本女人的委婉，低到塵埃裏的安靜好意。決定的行程是先走寺院，像清水寺、醍醐寺、金閣寺、銀閣寺都得去認真拍些照片，然後再找些有名的賞櫻景點。他是專業的攝影，他們這本旅遊雜誌向以精采華麗的圖照為主，文字是幫襯。他總是冷冷的，祇在對待他那些冰冷的攝影器材時才有細膩的溫柔情意，年紀不輕了，鬢邊的霜色，端嚴的眉目線條，年輕時曾是報社的記者，他的鏡頭總是可以最準確的捉住重點，不慍不火，畫面說盡一切。

可是，找不到我要的東西，那些瞬間發生的事件都是假的，兩秒鐘拍下的鏡頭亦可能是對真相之誤解，我覺得很疲憊，很想找點什麼牢靠的，不必辨明的東西。他後來這麼告訴她。做完六四民運的採訪之後，他離開報社。然後，祇拍美麗的風景。我在鏡頭裏發現的美是絕對的，美的本身就是真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