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從重複的夢中醒來,艷麗的鮮血顏色,在如海洋般的血裏浮沉戀人的臉,他安寧而溫柔的笑著,彷彿暗示著他所在的世界是多麼美好。她奮力的向彼端泅泳,向著血色燦爛的方向。
窗外啁啾的麻雀此起彼落的叫喚尚未從夢裏醒來的人們。
從床上坐起,她惆悵地想起了死亡。
這個時代,這個時空,這個頹麗飽滿的世界,再沒有任何壯烈死亡之可能了,祇有卑微的死、沉默的死、荒謬的死,至多是浪漫點的死,倒楣些的甚至是可恥的死。總之,這個世代再沒有嚴肅的致命的誘因了。
而她惆悵的想起了死亡,想起了死於數十年前的戀人,他清瘦憂愁的臉,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仍清晰如眼前。她熱烈的戀慕他深邃的眼豐厚的唇及優雅如豹子的身子,如今已是朽骨灰煙,縹緲不可尋的過去了。隨之埋葬的是她的愛情,以及整個世代巨大的殘酷所凝成的緘默。纍纍的屍體見證著彼時的荒涼。
她端起鏡子,鏡裏姣好鮮艷的容顏一如遙遠從前。永不衰朽的青春令她疲憊。她渴望安靜的死去,像她早逝的戀人,咀嚼著烏托邦的夢想,懷抱著不堪負荷的人類的命運,吞嚥灼熱的槍彈而死去,一個壯烈而美麗的姿勢。
永別了,至愛!當我的鮮血為著澆灌理想而汨汨流淌,妳永不凋逝的美,將目睹夢想的實現。他赴死前留下的片語,結合那一夜暴烈撞開大門的警察冰冷的眼神,及他被綁縛而去的身影,在她夢中反覆出現。
她懷念他。似一個殘酷的詛咒,她的記憶隨著時間愈加清晰,如同她不老的容顏,有著異常的嬌艷。她無法訴說,彼時的故事於今似一個不合時宜的言語,祇有心靈衰老如她的人方可解讀。他所珍愛的書籍與手稿,如今被包裝成精麗美貌的出版品,從沾著血跡的陰暗角落,被擱置到櫥窗最顯眼的角落。他所堅持的藥方,祇被認為是於人體有益的輕微麻醉劑,他的死亡有著太多難以理解的浪漫色彩,有時竟近乎愚蠢。她保守他的愛人如同保守她的秘密。
她祇能與自己對話。關於現世,她無力理解。小小的憂愁,瑣碎的人情,她坐困自己情慾愛憎的愁城,為著意識到人的存在的沒有意義而絕望。
於是,她努力的做夢,潛埋的記憶似初醒飢餓的獸,一口一口吃掉她的現實。
她一遍一遍抱起他冰冷而充滿福馬林藥水味的身子,她淌滿熱淚的臉,激情而哀痛的摩搓著他的臉;他唸著詩時擰著的眉,在她溫柔的手撫弄下,徐徐的舒展;她含笑傾聽他的身世、他的往事,他深夜躲在棉被裏悄悄聽收音機一個字一個字抄語錄的故事;他和他的朋友;他和她的情愛──她哀傷的沉睡於夢裏。
她年輕的戀人們總笑她多夢,說也說不完的夢,黎明的陽光一走入室內,她便輕悄的睜開眼:我做了一個夢。
她悵惘的做了關於死亡的夢,她和她的戀人終於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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