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忙著《游。離》寄送事宜。然愈是忙碌,落筆的欲望卻愈加強烈,著手鋪陳下一部小說,且這回決意挑戰長篇小說。
話說源頭,一個甫從法國回台的女友。她是我少女時代混裙子穿的朋友,這兒姑且喚她蘇蘇。她投資了半個月時間和一張台北──巴黎的來回機票,飛過半個地球去會呂克,一個她僅僅在照片上見了一面的異國男子。
呂克是我的朋友,是個父系非洲喀麥隆母系法國的混血兒,然長相黑白兩邊都不靠,倒似個棕皮膚的回回,他碩人頎頎,毛髮濃密,眉目亮烈,還有一身古銅膚色,有些許神似和黛安娜熱戀一夏即共赴黃泉的埃及花花公子法葉德。
呂克立志娶個歐亞混血兒,好讓黑白黃三個世界在他下一代身上「大一統」。歐亞混血兒極珍稀,即便在巴黎這個國際大都會亦難尋,於是他便有了「其次的最好」,即是光長心不長人的中國女孩。每回與我通信,即緊追著此問題:「妳答應給我介紹的中國情人,何時才會出現?」
這個鑽石光桿,是法國一所高等工程師學校的結構力學博士,任職於法國國家航天技術中心,這是個國防工業生產單位,曾賣了五十架「幻象」給台灣,所以呂克將來有可能被派來台灣出差,為他們中心的產品做售後服務。呂克還會開飛機,擁有正式飛行執照。
終於,我想起正在鬧婚變的蘇蘇,寫了封長信給她。蘇蘇手捧我寄給她的呂克的照片,當下立馬回電給我,表現出對呂克皮相舔嘴砸舌的欣賞,宣佈她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把自己「養得水水的」,再至巴黎會呂克。
蘇蘇長得美極,一雙又深又黑的夢幻般的眼睛,一頭黑緞也似的長髮,年輕的時候,往往忽爾就戀愛了,即使結了婚後,亦仍是慣性的愛河失足者,我推想這一點,不是她鬧婚變的近因即是遠因。她思想是談不上的,然聰慧並不匱乏,舞跳得很好,會做壽司會調酒,能談談古典樂,和西西的散文、陳克華的新詩。然而,她丈夫不要她了。
如她這麼一身機伶水靈的女子,大抵忒能理解林黛玉之顧影自憐,「明媚鮮艷能幾時!」所以在她丈夫尚未把她扔掉之前,她已先搶一步安排出路。呂克自然是上乘人選,倘使能把他手到擒來,就是對她那個床頭負心漢最有力的報復。
蘇蘇赴法國那天,我至機場送她。我發現眼前那張面容已非我曾經熟悉的那張臉了,線條要硬厲些冰冷些,幾年不稱心的婚姻生活已然磨去了她少女的神采。在機場小聊一番,我才大致知曉她的算計:如果這回去巴黎沒與呂克談成戀愛,她就要回頭做她舊男友小秦的情婦,婚暫時不離,保住那樁婚姻,少不了她錦衣玉食,把它常備手邊,至少可用來防老。
而更出乎我意料是,她是和小秦至歐洲的。小秦是個貿易商,至義大利公幹,準備一個星期後拐至巴黎來會她。在巴黎期間,蘇蘇給我寫信,說小秦每晚從米蘭打電話給她,詢問她與呂克間感情的進展,看來他對她的愛情歷險是不帶些許醋意的。這使我大大驚詑了,現代的兩性關係已開放到如此無政府狀態了嗎?真箇是通姦與婚姻伴生,淫亂與貞節影隨。
呂克沒有愛上這個我們朋友圈子的大美女,雖然他也沒有明白的拒絕她。他開車帶她玩遍大巴黎的名勝古蹟,兩人無論上咖啡上餐館,他皆大方地把付帳差事讓給她,在他這個歐洲人看來,這麼做是公道的,因為他已包辦了「行」的費用,她自然得負擔「食」的費用。兩人出去玩了三天後,他突然把他最要好的朋友尚皮耶拉進來成了三人行,叫蘇蘇對出門感到索然。
尚皮耶是印度裔,在一所高等音樂學校教授魯特琴,有著罕見的人文素養,送給蘇蘇的見面禮是英譯本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他和蘇蘇聊著聊著,發現彼此至少共同喜歡著一打當代作家。是這個可愛的尚皮耶愛上了蘇蘇。
然蘇蘇一點亦不喜尚皮耶,儘管他雙眼矍矍,有如刀鋒上之折光;儘管他用魯特琴,在她面前蕩氣迴腸地彈遍了巴洛克的珠玉曲,亦未能打動她心。蓋因尚皮耶窮困,品種不好,且頭頂已禿成了地中海。
蘇蘇回台後,帶了一盒馬鞭草給我,她說這茶真好喝,萬一她離婚了,就要和小秦合夥搞貿易,屆時一定從法國進口至台灣。我啜著馬鞭草茶,忽地憶起多年以前,正值青春,我們一道兒做羅宋湯吃,在燭光中捉對跳舞,或者合捧一歌本從A到Z唱遍每一首情歌,唱得侷侷倒倒醉入了歌裏,突然間,有人拉下臉不唱了:「哎呀我懂啦,全世界的愛情皆躲到流行歌裏了,怪不得我怎麼也找它不著!」
不,我將著手的小說中那個披著一頭黑鬒鬒的長髮,走起路來似芭蕾舞伶娜起舞的女主角,不是蘇蘇。故然蘇蘇的故事亦精采,把她抓入書頁中壓壓扁,即是個現成的小說人物。然她的愛情歷險生涯,倘使不是愛情笑劇,亦是則愛情喜劇。而我喜歡的愛情故事,題旨要明確一些,色調要亮烈一點,因為完美的愛情和理想主義一般,在現實生活中皆沒有它們寄生的土壤。為了抗拒這個俗情、愛過即忘,甚且殘忍的否認愛過的世界,我非得把它寫得美極艷極不可。
說我天真也罷,然我仍然相信這世上有著超逸雋永的愛,讓人們的生命遍體生輝。儘管我因著相信而致傷痕累累。一如古詩裏最要我感動的莫過於〈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與君絕。這世代,可有人尚能愛得如此直見性命?
「因為路上有失策,有為難,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如在不如意的這處所,有著稱為『人生』這長旅的興味的。正因為人類是滿是缺陷的永久未成品,所以這才好。」廚川白村在《出了象牙塔》一書中,有這麼一段話,讀來警醒又嫵媚,我把它援引為自己的創作觀,亦接近中國古典文學之愛情,是相思,是《詩經》中的「求之不得」、「若有所失」,抑或「心之擾矣,如匪浣衣」。
這世代的人們如是遊戲愛情褻玩愛情,遲早會把它玩完的。將著手的小說,決意寫一樁紮紮實實的愛情,想他念他笑之哭之,生死與共。
路上有失策,有為難。
所以這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