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女前傳下）－－延續的紅線 

鮪魚著 

　　黃昏。 

　　金烏西墜，紅霞漫天，歸鳥滿林。 

　　村口廣大的草場中央，圍攏了百多人，除了老弱傷殘幼兒外，幾乎全村村眾都聚在這裡，地上豎立了一根粗如羊腿的木樁，一個披頭散髮的少女被反手縛在木樁上，衣衫凌亂，兩腿被手指般粗大的麻繩繞了三匝牢牢綁起。少女的頭低低垂下，長髮在冷洌的寒風中飄飄盪盪，宛如幽靈輕舞。 

　　少女身旁橫放著一具肥碩的人體，被白布完全覆蓋著。 

　　人群外滿滿插了數十支火把，每隔五步一支，圍成一個十丈圓周的大火圈，火圈中人影幢幢，氣氛肅剎。便在這時，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奔跑而來，口中大叫，眾人回頭一看，認得是村尾的寡婦幸子，正是藤原美和的娘親。她背後有兩個婦女拼命的跟著跑，顯然是遮攔不住，讓她逃了出來。 

　　「冤枉呀，美和怎會是巫女，你們搞錯啦，放了她啊，求求你們放了她吧。」 

　　人群中一個中年人排眾而出，正是村長結成武夫，他略一擺手，已有兩個男人上前攔住幸子，一左一右抓著她的肩膀，令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幸子大力掙扎，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由得號哭道：「你們行行好，別傷害美和，她才十六歲，什麼都不懂哪……哎呀……」 

　　結成武夫衝前揚手一記耳光，打斷幸子的話頭。幸子嘴角淌血，一邊臉頰登時脹紅了，腦袋劇痛欲裂，喉間「啊啞啊啞」說不出說來。 

　　「來！」結成武夫怒喝，搶前扯著幸子，邊走邊破開人群，來到場中把幸子甩到地上，俯身掀開白布，撕破嗓門直嚷，「妳看，妳看看啊，這是我的兒子，結成優太，聽見了沒有，堂堂結成家族的繼承人，這時候變成怎樣，妳的女兒不是巫女是什麼，我要燒死她！我要燒死她！」 

　　幸子瞥一眼橫躺地上的那副軀體，胃裡酸液翻湧，一口黃水哇聲了吐了出來。 

　　人群中許多圍觀的婦女馬上轉了臉，不少人轉身便跑，也有人吐得一地。 

　　結成武夫目光橫視全場，朗聲說道：「我結成武夫今日替天行道，消滅這十惡不赦的巫女，替我死去的兒子報仇，不讓她再為害人間！」 

　　場中一陣竊竊私議，不少村民看著美和長大，實不相信這麼一個弱質少女有本事可以把結成優太燒成焦炭，連毛髮也不剩一根。況且優太人緣極差，平日仗著父勢欺壓村民，人人敢惡不敢言，如今慘死，大家心裡不無暢快，暗暗喝采更不在少數，只是怯於結成家的大勢力，不敢流露喜悅的神色而已。 

　　結成武夫看出村眾的狐疑，揚手召喚垂手一旁的雄二，「雄二，你把事情始末說清楚，讓她死得明明白白。」 

　　雄二慢吞吞的走到場中，說道：「說了你們也未必相信，但千真萬確是我雄二看見了。」雄二頓了一頓，眼梢盯一下地上優太的殘軀，禁不住雙腳抖顫起來，「我們分頭在山谷搜索美和那女娃子，最後給我找到她了，她背靠在一株大樹幹，身前旋盤著一圈一圈的白光，那光好強好火，我真的以為天上的太陽掉了下來，抬頭一看，山谷上空原來早集結了大堆黑雲，好像上天下地顛倒了，天空黑沈沈，地面卻亮光光的，奇怪呢……」 

　　「少爺怎樣遇害，快說！」結成武夫一臉不耐煩。 

　　「是……是……少爺好似著了魔，赤裸著上身，繞著樹身不停跳舞，白光越來越刺眼，我隔著幾十尺外，看一眼也疼得淚水直流，他媽的太亮了，我不住後退、後退，一直退到叢林外，仍見到幾道白光在樹頂亂射，太可怕了。不知過了多久，白光才慢慢消沒，說也真巧，其他搜索的人也尋到這裡來，我擔心少爺有什麼不測，第一個搶入叢林中看個究竟，那知……那知少爺早燒得不成個人樣，連臉皮也熔爛了，一條大黑炭沒差別。美和那女娃子卻完好無缺，一根頭毛沒損，只是昏暈了。大伙兒嚇得呆瓜一樣，有個年輕的娃子還撒了一褲檔尿，誰也拿不定主意。我就說，女娃子毀了少爺，這可不得了，快把她綑起來是正經，拘回去給結成老爺法落。」雄二說完，目光瞥向結成武夫。 

　　「妖孽！」結成武夫目光如電，吼聲如雷，雙手高舉過頂，掌心朝天，擺成一個古代遺傳下來的伏魔手印，喃喃唸誦咒文，在場的結城家男丁也做出同樣的手勢，一時間咒音盈耳，其餘村眾彷彿被咒文感召，無不雙手朝天，如神明附體，口中唸禱。 

　　半晌，結成武夫抬手暴喝：「昏天暗地，逐陽趕月，妖邪降世，大災臨門，今日不除邪魔巫女，方圓百里的城鄉村鎮必遭禍殃。舉火！」 

　　在場村眾回身走到圈外，一人執起一支火把，紛紛聚攏到木樁四周，準備投擲火把焚燒巫女。 

　　趴在地上的幸子突然翻身坐起，兩手環抱女兒的小腿，聲聲哀號，「不要呀，千萬不要呀，咳……你們抓錯人了，美和不是巫女，她怎會是巫女呢？冤枉人啊，嗚……」 

　　「拉開她，礙手礙腳！」結成武夫喝聲方落，雄二搶前執起幸子的頭髮用力扯奪。幸子「哎呀」呼痛，但仍拚命抱著女兒不放，一時間跟雄二拉扯角力、爭持不下。結成武夫礙於身份不便插手，哼了一聲，雄二意會，發狠一腳踹在幸子的胸脯上。幸子吃痛嘶號，口中噴血，盡數吐在女兒身上，兩手仍匝得鐵環相似，半點不放鬆。 

　　「娘呀，嗚……你們好殘忍，幹麼要打她啊，什麼深仇大恨了，要這樣對待我們母女！」綑縛在木樁上的美和猛然驚醒，目睹親娘慘被虐打，宛如一把尖刀戳在心房，悲痛莫名，眼淚立即迸射而出。從她由山上掉下以後，一切彷彿一場又一場夢，夢裡她背上長出羽衣，輕如柳絮，飛越深谷，正在樹海上逍遙遊弋之際，不知什麼時候有兩頭惡魔來襲，她孤立無援，頭腦昏亂，心中懼怕之極，忽然一道白光掠過，之後就什麼也記不起了。此刻驟然夢醒，眼前境物比之剛才夢境可怕萬倍，她親如骨肉的娘親竟被人毒打至傷重吐血，「別打娘親，你們幹什麼啊，放開我，娘啊……他們幹麼綁著我，放開我……」 

　　「別給她拖延時間，雄二！」 

　　「是！」雄二應諾，把心一橫，一拳擊在幸子的天靈蓋上。幸子哼也沒哼便萎頓在地，雄二招一名結成家的壯漢來，合二人之力才扯開幸子，把她拖出十幾丈外。 

　　結成武夫從懷中取出一張咒符，咬破指頭在上面畫了幾個古怪文字，再把咒符印在美和額上，大喝：「焚魔滅妖，投火！」 

　　村眾聞言，舉起手中火把擲往場中，美和身邊早堆滿柴草，沾火立燃，火勢洪洪，火海中只見美和緩緩抬起頭來，環視全場，眾人心中一突，趕忙低頭側臉，生怕觸碰到美和垂死的凌厲目光。 

　　烈焰沖天，美和身上寸縷立時化作飛灰，她突然感到靈台一片空明。火光掩影間，她瞥見人群後排一道熟悉身影，是個臉蛋圓圓的少女，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投擲火把，但見她嘴角牽動，冷冷一笑，結城優奈，果然是她，剎那間美和一切明白了。 

　　一切明白了，原來一切不是夢境。　　 

　　美和明白一切是劫難的開始，她突然從十六歲少女嬌弱的驅體中解脫出來，結成武夫的咒符只能拘禁她的肉身，那是民間流傳的下等術法，她知道自己的過去，知悉自己的身份，就像她突然認出結城優奈的冷笑一樣，七姊，她果然參與其中。 

　　烈火焚體，肉體極度痛楚，美和卻想起秋本明，他是誰？娘親幸子、結成武夫、結成優太、雄二……他們又是誰？ 

　　世間少男少女的戀情最是醉心，不管怎樣，這刻她最想念秋本明，想念他們在野地追逐嬉鬧的日子，想念和他在雪嶺上互訴心曲，想念跟他在荒廢的茅屋中擁抱著對方的身體，沈醉在靈與肉的交流中，她把少女寶貴的童貞獻給最愛的人，多麼美好和甜蜜。她隱隱覺得體內蠕動著他們的結晶，且在洪洪的烈火中迅速長大。 

　　美和體內起了巨大的變化，祭場上卻上演著一種古代用以消魔除妖的祭祀儀式。一道道詭異的咒音揚起，結成武夫率領村眾繞著猛烈燃燒著的火堆、在月亮初昇的白夜裡跳起祭祀舞來…… 

※　※　※ 

　　月華初露。 

　　樹幹上的秋本明神智昏沈，醒醒睡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宛如潮水退卻一樣，身上的拘禁突然消失得沒影沒縱，四肢奇蹟地活動自如了。 

　　秋本明馬上攀下樹幹，不見美和，不見優太，同來山谷搜索的朋友和村民都不見了，他依稀記得早上那輪炙目的白光過後，一切印象都模糊了，晃眼間月亮東升，才猛然恢復知覺。 

　　美和一定曾在這樹下躺過，秋本明肯定，可是她如今在哪？臭賊優太到底把她怎樣了？ 

　　秋本明決定回村看看，說不定美和早已回家了。 

　　剛離開山谷，突然天色驟暗，大量的烏雲如浪般從四方八面湧來，把月亮和星光也遮蔽了，村子的上空密集著能擠出大雨的黑雲。天地皆暗，風雲變色，正是早上那些白光的前奏！ 

　　秋本明隱隱不安，一定有不尋常事發生。他拔足狂奔，剛跑到村口草場外，忽見白光乍現，那道熟悉的豪光來得很快，好亮好刺眼，他不得不閉起眼睛，閉眼前的影象是一群人圍著一堆紅火亂舞。 

　　白光透體，炙熱難耐，秋本明本能地不住退後，否則必定要皮破肉裂。倏忽間，白光消失了，當真來去如電。 

　　秋本明再度奔回草場，竟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村中男男女女盡數躺在地上，衣服面容卻無異樣，不知是死是活。草場中央立了一支粗木樁，木樁空空如也，但半空忽爾出現巨大的少女形相，通體透明，如煙似霧，看清楚竟是魂牽夢繫的美和。 

　　「美和，是妳，真是妳，妳怎麼了？」 

　　那少女嘴角微動，卻有飄飄脫俗、眄睨眾生的姿容，似喜似悲，愁腸百轉，輕啟朱唇緩緩唸道： 

　　百代循環一夕恩 

　　千秋逆轉半世緣 

　　歷劫滄桑情不沒　 

　　再世輪迴夢始完　　 

　　一詩唸罷，秋本明正自琢磨當中深意，只見少女身影緩緩上升，瞬間沒入半空雲霧裡，眨眼消失無縱。 

　　「美和，妳去哪裡？」 

　　秋本明奮身躍起，卻抓到虛空。只聽一聲啼哭，才發覺木樁下有一嬰兒躺臥在一襲乳白羽衣上，嬰兒兩隻小手亂抓亂扒，跟秋本明的動作一樣，好像想抓撈半空消失的身影…… 

※　※　※ 

　　恍恍惚惚，離合聚散，白光過處，一切又回到現在。 

　　百代循環一夕恩 

　　千秋逆轉半世緣 

　　歷劫滄桑情不沒　 

　　再世輪迴夢始完　　 

　　詩句徘迴耳畔，勒奇輕聲唸誦，似熟悉又陌生，彷彿是瞬間以前的事，又像經過許多歲月星晨…… 

　　「九妹，沒有二姊給妳催眠，妳還真記不起這些陳年舊事呢。」 

　　聲音好熟！勒奇猛然睜眼，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站在身前，竟是結城優奈，不，勒奇摔摔腦袋，看清楚原來是理沙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