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天女前傳中）－－無盡的惡夢 

鮪魚著 

　　「好吧，我揹妳回村……」 

　　話語彷彿很遠，又似在耳畔迴盪。美和知道秋本明在說話，她記得剛才的一切，可是她不能回應，她覺得自己身子飄飄盪盪，沒有重量似的。 

　　當美和一腳踏虛，身子懸空之際，她聽到背後一聲冷笑，聲音很輕卻足夠讓她剎那間腦袋一片晴明，什麼都想通了。她明白優奈為什麼跟她提起天女的傳說，並且慫恿秋本明一起前來冒險；她明白優奈每次看秋本明時目光背後隱藏著的隱密；她明白為什麼平時傲慢的村長女兒突然跟自己這個貧家女熱絡起來。她本來應該明白的，優奈並不是真的想和她交往，目的只是她身邊的男子－－秋本明。 

　　那一聲刺骨的冷笑，那道一向天真的聲音美和熟悉不過了！ 

　　美和身子急速下墜的瞬間，尖銳的風聲掠過耳際，刮肉的凍寒撕裂她的衣服，衝擊身體上每一寸肌膚，她覺得天地彷彿一下子靜止了，她不再是她，她不再是母親幸子的女兒，不再是初山別村一個窮家女孩，她甚至不是藤原美和，她是雲上展著翅翼飛翔的天鳥，不知什麼原因降臨世上，十幾年人世間的生活、起居、生病、親情、飢餓、痛苦、愛恨……一股腦兒湧上腦際，許多忘記了的童年往事、生活細節，無不記得清清楚楚，好像從記憶的深土中翻撥出來，從新體驗一次。 

　　十幾年的人生，有如一個沒有窗戶的密封房子，她的所思所見，她的愛戀，她的母親，她自小成長的這個村落，組成像她這樣一個少女十幾年的生活記憶，在高速下墜的剎那間瓦解了，密封的房子破開一道缺口，她一下子脫出生命的牢籠，觀照自身，睨看世界，豁然開通，外面竟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她囚困的思想正迅速復甦中。 

　　她是天上的女兒！ 

　　美和從復甦的記憶中感應到自己的身分－－天上的女兒，天女，她還記得有一群年長的姊姊，一、二、三、四…… 

　　不會的，怎會這樣，我不是我嗎？ 

　　美和思緒如潮翻滾，身體急劇變化著，背上彷彿長了羽翼，身子變得越來越輕，輕得像一片羽毛，飄盪於半空中，隨風翻飛，不辨西東。 

　　「好吧，我揹妳回村……」 

　　她依稀聽見秋本明的聲音，彷彿由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這是夢嗎？一定是做夢了，不可能的，我是美和，我是藤原美和，我是剛滿十六歲的少女，一個山區長大的少女，我不是什麼天女，不是的，我怎會是天女，我一定是做夢了，我要醒來，我要醒來啊…… 

※　※　※ 

　　晨光初綻，朝陽從東山躍出地表，把大雪山一夜的陰霾盡情驅逐，重新掌理人世間的光明輝耀。 

　　他們由半夜開始搜索，在幅員廣大的山崖腳下，在遮天閉日的茂密叢林下，找一個從半山掉下來的少女。他們一行二十多人，村中少年到壯年男人幾乎全來了。秋本明一馬當先，在最有可能的位置開始蜜蜂式的搜索，繞著軸心走圓形軌道，每繞一個圈就擴大範圍，直到黎明拂曉，軸心五公里內幾乎連牛糞也掀開看看，可是連斷手殘肢也撈不到半根…… 

　　「難道美和這女娃子這麼個萬丈一跌，連骸骨也摔成灰了，血水也蒸乾了……」累得蹲在地上的橋本雄二誇張的喘了口氣說道。 

　　秋本明二話不說，揪起雄二的肩膀猛力搖晃，「雄二說啥？你吃飽屎了沒，嘴這麼臭！」 

　　「我愛說什麼就什麼，你咬我！我偏要說！」 

　　「你去死！」 

　　眾人勸開秋本明，雄二卻笑嘻嘻的毫不理會，正自洋洋得意，忽然眼前一暗，「哎呀」一聲，臉上劇痛難當，捱了極重一拳，頭上金星直冒。眾人回頭一看，原來出拳教訓雄二的竟是村長的大兒子、素日游手好閒的大塊頭－－結城優太。 

　　雄二摸著赤痛的臉頰，摸不清到底自己踩了優太那一條尾巴，今天真個晦氣，臉上卻一副滿不在乎，「優太少爺今天興致好高，拿我頭臉練拳，呵呵……」笑時牽動傷處，忍不住「噯呀」哀叫起來。 

　　眾人一陣哄笑，只有秋本明一伙瞧見雄二那副趨炎附勢的臭臉，暗暗偷笑。 

　　優太仰仗父親的勢力，平日吃喝玩樂不事生產，在村裡橫行無忌，沒把任何人放在眼內，只對秋本明心存忌憚。秋本明是附近山區最勇敢的少年，十歲時就憑手中獵叉格殺了一頭為禍人畜的大灰狼，儘管他被抓得血肉淋漓，身上沒半塊好肉，但已足夠震攝方圓百里的獵戶，對這個黝黑結實的少年另眼相看。當然，不知多少懷春少女，在心底裡把秋本明的名字唸上百遍千遍。 

　　然而，搜索隊中倒有大半是優太召來的。 

　　昨夜秋本明把優奈揹回村長家後，馬上呼喚幾個少年好友出發找尋美和，才剛走到村口，卻碰上優太大隊人馬加入，原來優奈早把美和墜山的事告知村長結城武夫，還央求父親派人搶救，但想不到一向對別人漠不關心的優太會自動請纓，親自率領大群幫手前來。 

　　「沒尋到美和，大伙兒別想休息。」優太一聲喝令，將自己帶來的人分派成幾組，再次擴大搜索範圍，聚集的人眾一哄而散，片刻消失在幽森陰暗的密林中，留下秋本明一伙人。 

　　秋本明五內如焚，昨夜到此刻一直未闔過眼皮，眼球佈滿血絲，樣子怕人。好友杉山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找到……屍……那個什麼的就是好消息，說不定美和她安然無恙呢。」 

　　秋本明渾沒反應，聽而不聞，忽然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龐，雙眼瞪得老大，「啊，我怎麼沒想到！」 

　　杉山志聽見最後一個「到」字時，已見秋本明轉身朝山上跑去，片刻間只剩下快將隱沒的背影。杉山志發力追趕，才轉了一個山頭便失去秋本明的蹤影，不由得心裡著慌，生怕這傻子一時想不開，弄出個什麼意外可不得了。 

※　※　※ 

　　秋本明沿路狂奔上山，走的正是昨夜三人登山的路徑，他腳下一步未停，一邊心裡自責，昨晚必定是鬼迷心竅了，怎可能丟下美和不理，怎可能丟下這樣一個弱質少女不顧，倘若她有什麼不測，怎去跟美和她娘交代。 

　　狂跑了五里多，秋本明終於走到美和失足的地方，小心查看附近地上每一塊泥土，確定優奈留下狼咬血跡的位置，「對，就是這裡，一定不會錯的！」他神思恍惚的喃喃唸道。 

　　秋本明衝向崖邊，居高臨下，但見雲封霧鎖的深谷一片白茫茫，瞧不見崖底，「美和，妳在哪裡，妳聽見嗎？」接連叫了幾聲，空谷迴音不斷，卻無人回應。秋本明心頭彷彿懸吊著幾十斤的鉛塊，沈重得叫他無法負荷，他感到自己犯下天大的錯誤： 

　　為一個子虛烏有的「天女傳說」不顧危險半夜上路，不可原諒！ 

　　美和失足沒有即時施救，更不可原諒！ 

　　此刻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更更不可原諒！ 

　　秋本明，你沒種！他彷彿聽到一陣揶揄的嘲笑。 

　　秋本明俯視群山環抱的幽谷，下面參天的古樹偶然在雲霧吞吐間露出枝葉，一瞬間又隱沒其中，要是美和掉下去的話，會不會被繁密的樹幹承托著，此際正在某株高樹的枝幹上等待救援。然而，這樣的高度即使是九命貓掉下去也必然屍骨無存，何況血肉之軀的美和。 

　　秋本明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思緒紛亂雜陳，突然把心一橫，大叫一聲，提腳跨出懸崖，身軀直往下墜…… 

※　※　※ 

　　「秋本明，你爬得好高啦，我看不見你喔。秋本明，秋本明……」一陣小女孩的叫聲由亂葉遮蓋的地上傳過來。秋本明暗暗得意，他最喜歡跟美和鬧著玩，常常做些意想不到的舉動讓她高呼、讓她驚叫。比如一起行走時突然來個空心跟斗，嚇得她瞠目結舌；比如趁她轉頭的瞬間躍上高牆讓她以為他憑空消失了；比如手足並用攀越斷崖摘取她才剛讚賞不已的那株山風拂過的美麗花兒，比如……比如這一次他爬上高樹為她撈回被風吹上樹頂的頭巾。他越爬越高，往下看時早看不見美和了，他的頑皮性子又發作，靜止不動，不發出任何聲音，宛如一隻樹熊緊緊抱著樹幹。他留心樹下美和的動靜，過了好一會，他預期的聲音來了：「秋本明，你去了哪，你要飛到天上嗎，嗚……別丟下我，我也要飛，我也要飛天喔……」 

　　「我要飛到天上嗎？」秋本明想。 

　　事實正好相反，他正朝雲霧封鎖的山谷墜去…… 

　　秋本明跨出崖邊時，腦海忽然閃出那個童年片段，那一天他沒有飛到天上，在美和伸手拭眼淚前，他飛躍而下，用她的頭巾抹去她的淚水，「別哭啦，這不是回來了嗎？」 

　　「歹人，你是歹人，不理你了。」美和嗔怒著，嘴角卻泛起甜笑。 

　　懸崖並非垂直，秋本明身子懸空片刻便撞到崖壁亂生的蔓藤，他一手抓著怒長橫伸的枝椏緩和下墜的勢子，枝椏負荷不了斷折掉，下墜片刻他又抓到另一根枝椏緩住跌勢，翻翻滾滾、時緩時急的一直掉下崖去…… 

　　方圓五百里內沒有比秋本明身手更敏捷的了，儘管如此，他全身皮膚早已被割開無數傷口，頭、頸、背、四肢被亂石撞擊得痛徹心肺。他咬緊牙關，忍受四方八面襲來的痛楚，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一定要找到美和、美和、美和、美和、美和、美和，等等我吧！ 

　　突然眼前一道亮光炙目生疼，看清楚是石壁反映著耀目的陽光，秋本明看出腳下幾百尺山壁光禿禿沒一根野草，岩壁平板筆直像一塊閃著光的刀刃，再無任何憑藉，他帶著對美和的歉疚墜入雲壓霧鎖的深谷，墜進無邊無盡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眼簾有光射進，秋本明悠悠醒轉，陣陣劇痛來自四肢八骸，一個念頭閃過，「我還活著！」痛才是活著的証明。他心頭喜悅，緩緩睜開眼睛，一閃一亮的綠色在眼前影動，樹葉，他看見舖天蓋地的樹葉，不，不在地上，地怎會浮動如潮浪，他感到身軀隨風晃動著，竟是置身在大片葉海之中。他閉眼回憶，記得昏暈前自身衝向無盡的黑暗，突然身體遭到極猛烈的撞擊，然後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大概是剛巧墜進滔天的葉海裡，巨大的樹葉有如一對對輕柔的手消弭他下墜的力度，不致粉身碎骨。 

　　「我還活著，美和呢，她在那裡？」 

　　此刻秋本明身體上每一寸肌膚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換作美和她怎能忍受呢？ 

　　秋本明無法動彈，四肢不聽使喚，可能是斷折了或者關節脫了臼，觸感傳不到肩膊之外，腰以下也毫無知覺，幸好頭頸還能活動。他竭力擰頭下望，希望能找到身處位置。他盡量放大感官能力，耳聽周遭蟲鳴葉響，眼看茂密葉影搖動，呼吸山間吹拂的花香草味……突然，心房一陣律動，那感覺很奇妙，很難形容，他感到美和就在附近，決不會錯。 

　　秋本明記得每次跟美和玩躲貓貓，不管她藏身何處，幾乎都能馬上把她找出來，百不失一。她的呼吸，她的步聲，她身上的氣味，她的一切一切，只要她在，秋本明就能感應到她！　 

　　美和就在這高樹之下！ 

　　秋本明興奮得全身顫抖，想破開喉嚨大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依呀依呀」在喉間衝突，吃風一吹便消散在沙沙的樹葉聲中。 

　　突然，不遠處傳來雜踏的腳步聲，秋本明憑豐富的狩獵經驗，聽出來者不是陌生人，竟是同來搜索美和的其中二人，一時間卻聽不出是誰，但隱然有股不安的情緒襲來。 

　　腳步聲突然停下。 

　　「咦，找到了，優太少爺厲害啦，美女身上的味兒果然逃不出你的鼻子。」說話的正是橋本雄二。 

　　「少說廢話，你看，她好像暈了，這麼高掉下來手腳完好，頭髮也沒斷半根，真的不可思議，我早懷疑她有古怪。」果然是優太的聲音。 

　　「喔，什麼古怪，還不是俏姑娘一個，附近十幾個村莊數她最標緻最可人，要不是那個臭小子跟出跟入，我早吃了她……」接著「辟拍」一聲，雄二大概捱了一記耳光。「哎呀，少爺別生氣，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動她一根頭毛，少爺相中她吧。」 

　　片刻沈默，只聽見一陣悉悉窣窣的聲音，似乎二人在搬動什麼。秋本明怒火攻心，四肢卻全無反應，急得如熱窩中的螞蟻。 

　　「嘻嘻，少爺，這麼漂亮的小美人躺在眼前，我雄二第一個按奈不住、毛手毛腳惹人不高興啦，少爺你慢慢享受吧，我去解手，順便替你把把風，若臭小子秋本明來，我引開他便是。」 

　　優太哼了一句，雄二的腳步聲漸遠，一切又靜止下來。 

　　半晌，優太縱笑長聲，笑聲充滿邪惡和興奮。 

　　洪亮的笑聲響過，一陣嬌柔的喘氣漸漸清晰了，秋本明聽得真切，確是美和的聲音，她甦醒過來了，然而這刻她處境極危險，優太這淫狼正在一旁覬覦著。 

　　「妳終於醒來了，美和，我注意妳好久了，妳越長越漂亮、越動人，簡直要了我的命，妳不知道我日思夜想都是妳！妳！妳！」優太語氣激動，好像掏心掏肺在找合適句語，「妳有股神秘的眼神，看不真、摸不透，令人心癢難耐，這次高崖掉下來居然不死，我真想知道妳的秘密。」 

　　「你……你是優太，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咳……」儘管聲音微弱，秋本明也聽出美和的語音，她未死，還能說話，同樣高度掉下來的他連哼叫一聲也辦不到，真可惡。優太更可惡！ 

　　「妳太美麗了，美得像天上的仙女，若真是仙女的話，我這個凡人要對妳無禮了，真想看看仙女有啥與眾不同，妳的身體和凡人有何差別。」 

　　「優太你說啥？你瘋了，別過來喔！」 

　　秋本明聽得優太踏前一步、有所行動的樣子，「天殺的優太！不能動美和一根頭髮！我要殺了這臭豬！」怒火在秋本明全身燃燒，吼聲在喉間激盪，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只聽優太「喔」了一聲，「妳心裡驚怕，眼裡充滿怨恨，這不必呀，我一直好喜歡妳，我結城優太是什麼身份，等閒女子也不放在眼裡。」語音頓了一會，好像在思索著。「妳記得小時候那次祭典嗎？其實我有意摔倒妳，想引起妳注意，妳小小年紀已長得很秀氣，惹人憐愛。沒想到給了秋本明機會，那臭小子充英雄了，做大哥了，以後妳眼裡只有他，沒有別的少年。秋本明是什麼臭東西，不過是蠻牛一頭，沒錢沒田，怎能跟咱們結城家比。跟了我包管妳吃好住好，妳娘親也有好生活，不用替人家當苦工。」 

　　「你走，你走呀！我不要聽你的！」美和說話有氣沒力，可是語氣卻透著冰冷。 

　　「我不會走，我現在就要了妳，讓妳嘗嘗欲仙欲死的滋味，不到妳不答應。之後妳會反過求要嫁我呢……嘿嘿，秋本明算什麼，我吃定了他的女人，要他沒臉見人，永世在我腳下，哈哈……」優太越說越快、越興奮，有點語無倫次。 

　　「哈哈……」優太無比暢快的浪笑。「來吧，我的漂亮姑娘……」 

　　淫笑夾雜衣服撕裂的聲音。聽得秋本明裂眥嚼齒，怒不可抑，他竭盡全身力量挪動身體，背上的大樹枝幹晃了一晃又回復靜止。 

　　突然，一道極強的白光由樹下激射而至，宛如烈陽暴現，天地皆白。秋本明感到強光透體，周遭全是刺眼炙目的亮白，樹枝葉海盡被白光吞噬，連空氣也皓白如雲。 

　　「逢逢逢」幾下輕響，一陣陣老炭死灰復燃的聲音，接著衝鼻焦臭遍襲而來，樹下好像有東西正焚燒著。秋本明有荒山野獵的經驗，好幾次在狂風暴雨中，見天際白電掠過厚雲直劈而下，擊中大樹，也是「逢」的一猛烈燃燒，瞬間化為焦炭，那股氣勢和焦味正跟此刻所聽所聞相似，難道剛才大樹被雷電擊中？但白光過後一無異狀，附近的枝葉也沒有焚燒。 

　　白光彷彿具有靈性般緩緩退卻，隱隱傳來美和的喘氣聲。優太的淫笑卻已消失無縱，秋本明苦於全身動彈不得，不知樹下發生了什麼事，美和到底怎樣了，優太那臭賊去了哪？誰來告訴我！誰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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