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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於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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鮪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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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推薦人 (5)

渴望飛翔
筱棻
恰恰
張晴
Julia小喵

找了很久才找到貼文的地方啊,偶真笨@@
一個聽來的故事,深深感動我,讓鮪魚化身主角細細道來。


【小說】寫於父親節

  這輩子從來沒寫過日記,但今天忽然心血來潮,買了這部日記本子,寫下一生人第一篇日記,記錄今天發生的事。


  早上的陽光從火車窗透了進來,柔和而不猛烈,敵不住車廂裡強力的冷空氣,燙在身上片刻便失去了暖意,一陣陣寒冷的人造氣流由前方颯颯吹來,竄過身後,消失在背後幾排空空盪盪的坐位中。

  九時三十分,過了上班的繁忙時間,我乘坐著火車回家;正確的說,是回父母的家。

  搬到外面居住已經好多年了。老實說,這時候我應該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雙手飛快的敲打著程式碼,或者用繪圖筆畫著流程圖,若上司不在附近,還會偷偷上網閒逛,看看色情網站的裸女照,閱讀些情色小說;時間許可的話,跟一群還在唸書的小妹妹瞎聊,調劑一下十分枯燥無味的工作,說是忙裡偷閒也可以吧。

  可是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亂了我的工作程序,那是母親的電話,電話筒裡她的聲音顫抖著,用異於平時且急促的語調說父親又失蹤了,要我回家拿個主意什麼的。那時候正在為我的C語言頭疼,有個子程序承繼了父程序的錯誤,一直延伸下去,沒完沒了,令到整個程式當掉。為程式除蟲可是最痛苦的事情,它可以消磨你堅強的意志,直至任何一方倒下為止。

  『蟲』是我們這群終日埋頭寫程式的呆子叫的名詞,它有個比較容易理解的說法:『錯誤』。

  我一定犯了錯誤了,要不然,我寫的程式裡,那畫面不會亂掉了只剩白毛毛一片。接到母親電話後的五分鐘內,我的視線沒有離開螢幕過,腦袋也是空白一片。

  像這樣的情況今年已經第六次了,自從父親患了老人痴呆症後,每次在公司接到母親同樣內容的電話,都像催魂鈴般,搖動著體內每一寸神經,父親若再這樣三不五時失蹤一次,恐怕我會先瘋掉,跑去跳海、跳樓或者跳崖什麼的,自行在這世上消失,來個人間蒸發,一了百了。

  其實父親不會走得太遠,通常在住所附近找到他的機會最大;公車站的候車長椅上、菜市場入口的石基旁,或者超商內那一排排七八張供人休息的座位之中,都可能發現他呆坐著那兒,沒有焦點的目光瞪視前方,彷彿有奇怪的物事吸引著似的。我最曉得猜那老傢伙的行蹤,有次我就在離家有半小時車程的公園內找到他,那時他蹲在地上看人家小孩子騎腳踏車,拍著手樂得不得了,跑過去認他的時候還害我蠻尷尬的。

  就算找到父親,至少都會忙亂一個上午甚至一整天,要是幸運早點找到,為著保住我這份低微的職位,不得不拖著疲乏的身軀回公司,繼續未完的工作。部門主管李先生倒沒有什麼話,不過從他批核我的請假申請時那臉冷漠的神情,可以知道他是老大不高興的。一個常常顧著家事的下屬,和當了母親、有了孩子或者懷了孕的女人是一樣的,說到底不是提拔的料子。就是為了父親這幾年的痴呆病,要花時間精力照顧他,我錯過了不少升職的機會,許多年資比我短、能力比我低的同事都升到高級程式員的位置去,而我仍是一事無成,職位沒有變動,做著幾乎和資料輸入員同樣無聊的呆板工作。

  直至幾個月前,公司突然接了幾份大型合約,幾位高級程式員都忙得不亦樂乎,李先生才交了一個重要的程序要我編寫。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我不能再犯錯誤了,要是我順利交了差,李先生一定會給我推薦,說不定春節前,我就會昇遷了吧。

  母親的第二通電話五分鐘後打來,我猶疑了許久才接聽,幸好她打我的手機,給她知道我仍在公司就麻煩了。我騙她說已經站在月台上等火車,叫她別哭,守在家不要離開,或者父親會自個兒回家,我會很快回去的,重覆了三遍同樣的說話她才收線。唉!父親要是懂得回家也不叫痴呆了。

  為這意外找理由請假更麻煩,若老實的跟李先生說,我這個顧家的員工大概不會再有希望了。我呆望著螢幕幾分鐘才勉強想出個跟李先生請假的理由──去找一位舊同學拿取和我手頭上的工作有關的程式光碟,郵寄可能會等不及呢。外出為公司辦事應該蠻合理吧,我想。

  李先生的回應也在預計之中,表面上他不懷疑我的謊話,沒有繃緊著臉,在他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坐在清冷的車廂裡,心裡盤算,約半小時才到達家門,這倒是個好好休息的機會,昨夜上網熬大晚了,現在精神仍帶點恍恍惚惚。不過這正是一個人住的好處,沒有父母的管束,老是埋怨深夜仍不去睡,總在耳畔嘮嘮叨叨,就是出門、穿衣、帶傘種種生活瑣事,都會鉅細無遺的不斷提醒,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般,天知道我快三十歲了,要是早點結婚,說不定兒女都上小學了,難道連看本Playboy也要承受著道德的責備,鬼鬼祟祟的,生怕老爸在背後看見,懷疑這兒子是個變態淫魔。

  話說回來,我承認自己多少有點變態。記不起那一年,大概總有十四、五歲吧,我跟同學借了一支長程望遠鏡,不用說是什麼用途了吧。晚上趁父母在廳上看電視,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拿望遠鏡瞧看窗外對面公寓人家的生活作息。我正在調較焦距,父親突然衝了進房,一手奪去我手中的望遠鏡拋出窗外,順手摑了我一記耳光,耳際頓時嗡嗡爆響,還未回過神來,父親已經拐著腳步離開,留我怔呆當地,臉上赤熱火燙得快要淌出血來。

  我省下一個月的午餐,才足夠賠償一具新的望遠鏡給同學。

  記不起和父親吵過多少回了。我常想,是他的錯還是我的錯,是他錯誤的把我帶到這世上,還是我誤投了胎。不過錯誤已經鑄成了,我承繼了父親怯懦、內向的性格,人都快三十了,連個女朋友也把不到。這還不算,畢業後渾渾噩噩了好幾年仍是一事無成,無法在公司裡出人頭地,只能當個小小的程式員。我是個毫不起眼的人,跟上司同事都合不來,除了公事外,沒有交談幾句。

  每天下班就回到自己的小窩,打開電腦,進入廣闊無垠的網絡世界,我頓時變了聊天室的中堅分子,和世界各地的網友聊到深夜,加上我在電腦方面的知識,網絡上可說無往不利,試問一個高大英俊、體格強健的電腦專家,無知的小妺妹們怎能抗拒呢。

  『高大英俊,體格強健』是騙人的,事實上我長得一點不高,小學到中學,我一直坐最前排,團體大合照我無需屈曲著腳也不會遮擋站後面的人,我承繼了父親身材上的缺憾──矮,這是十分令人討厭和無可奈何的事實。至於體格,那不消說了,我的大肚子正在不斷地加粗擴闊,正常俯視腳下,快看不到腳板了,這是唯一沒有受父親的遺傳。自從父親幾年前患了鼻咽癌,要定期接受電療手術,醫院進進出出不下幾十次,他的身體就越來越差,就像一根燃燒中的香菸,歲月在磨蝕他的身軀,每次回家看他一回,便發覺他又少了幾兩肉,接近皮包骨的階段了。


  火車離開九龍塘站,駛進獅子山隧道。車廂驟然間暗沈了下來,車窗外一片漆黑,只隱約瞧見山壁飛快在往後倒退。我閉上眼睛,讓思緒平靜,可是不消一刻,紛亂的畫面又一幕幕的呈現腦際,難以平復,無數影像就像山壁倒飛,只依稀感覺它在迅速流逝,卻是無法把握。

  我不知道何時開始討厭父親,大概他也不知道吧。除了心理學家和社會工作者,或者想以家庭問題作為寫作題材的作家外,大概沒有人會關心我這種心理的成因。每想到這問題時我儘量逃避不去想,但心底裡卻有個模糊的印象,自從父親賦閒在家,沒有工作以後,我就覺得他不像男人、不像我的父親。

  作為父親,應該早出晚歸,為生活奔波勞碌,星期天的假期才陪伴家人,共聚天倫。可是,有天父親從工地二樓掉了下來,右腳給摔跛了,只能靠一支拐杖撐著走路。之後,他和媽媽調換了身份,眈在家裡做家務,母親就出外工作,揹起一家的生活擔子。家裡的開支,只靠父親工傷意外的賠償和母親微薄的工資去維持。那時我剛升上中學,同學每次問起父親的種種,我總是支吾以對,覺得沒有工作的父親,在我來說是種恥辱。也因此,整個中學階段,沒有招呼過同學到我家裡,就是不想他們看見我這個殘廢而不去工作的父親。

  父親沒有工作後,變得異常嚕唆,但說話永遠只針對他唯一的兒子──我,我的每項行為都看不登眼。

  「讀書要努力些,你這樣懶,怎會成材?」
  「不可以太晚睡,聽到嗎?」
  「不要一天到晚玩電腦吶!」
  「吃飯別太快太急,你有別的事忙嗎?」
  「書要看英文的,看中文書無用,嗯?」
  「坐正經些,你這樣半躺著像什麼?」
  「東西要放好,不要到處丟!」
  「這是什麼書?你怎麼下流到去看這種書!」
  「喂,你去哪?下雨了要帶傘。」
  「今晚回家吃飯嗎?爸問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你別再煩好嗎?我告訴你!不吃,不吃,不吃,不……吃……」


  我搖搖頭甩掉紛亂的記憶,火車也在搖晃。睜開眼睛,迎面一道白光襲來,火車離開獅子山隧道,駛進新界。若要和城市作區別,新界已是郊區了。抬頭覷看天色,頭頂仍是大白晴天,陽光放肆的在車廂內和冷空氣對抗著,遙望馬鞍山的上空卻有大塊烏雲懸浮,遮得滿山滿谷都綠暗了起來,跟我的心情同樣暗沈。老爸又失蹤了,恐怕又要找個一天半天。這要命的天氣,看見窗外景物都在火熱的陽光下要溶掉似的,想著都覺討厭。

  火車在大圍站停了下來,一些乘客進出車廂。大圍在這十多年的變化也很大,以前腳踏車公園最有名了,每逢假日都逼滿了人,小時候常和父母來大圍騎腳踏車,然而印象都很模糊了。有次父親也是失了蹤,我就在腳踏車公園找到他的。

  沙田和大圍這一帶我最熟識,父母的家在沙田城門河北岸。我第一次離家搬往外面居住也住在沙田,在城門河南岸一幢公寓裡租了個小單位,空間雖細小,最喜歡卻是那扇前臨城門河的大窗。第一個獨居的晚上,我拿著啤酒,摰著香菸,精赤著上身,半躺在足夠擺放一張單人床的大窗台上,背脊枕在冰冷的雲石窗台,一陣陣涼意流入體內。眼前城門河倒影著對岸萬家燈火,閃爍如天上碎裂的繁星,右邊遠處新城市廣場如一盞五光十色的水晶燈;相映之下,背後九肚山朦朧的山影卻顯得格外幽暗,宛如一抹巨大的水墨,寫在對岸的天和地之間。我吐出一口煙,凝視窗外,那一刻,再看不見父親在眼前晃來晃去,耳畔沒有他的嘮叨,我滿意的歹笑一下,花數千元租這小房子,就只為避開他,過一個人的生活。再抽一口菸,狠狠從嘴角鼻孔噴出煙來,一絲快意閃過腦門。

  在父與子沒完沒了的磨擦夾縫中,母親沒有特別偏向那一方,她總是勸父親不要太動氣,那只會讓病情加深,有時又怪他過份嚕唆,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不要多說話了。然而父親很少聽進耳裡,無論我如何大聲暴喝,他唸咒似的說話總會交雜其中,綿綿密密得像一串永不斷絕的梵音,鑽進耳朵裡,挑撥每一根聽覺神經、繃緊臉上的青筋、燒沸身上的熱血。有幾次母親不在,暴怒沒有受到壓止,我就曾將滿桌的杯碗掃到地上、砸破了幾張椅子,要是手上有利器的話,不敢想像我會做出什麼自殘或者兇暴的行為來。

  那天父親聽到我要離家外住時,意外的沒有表示什麼,他的態度其實令我滿驚訝,原想跟他大吵一場的計劃落空了。他低著頭看報紙,我不理他繼續和母親談話,偶然回頭瞧他仍舊是那副一動不動的姿態,厚厚的報紙沒有翻動過,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是捨不得的,只是嘴硬沒說出來。之後幾天父親突然變得沈默了,常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瞪著空洞的目光看電視。我沒理會他,自中學以後我們便沒有認真聊過幾次,每次都是他唸我十句才含糊的回應一句,有時給唸得太厲害,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時,便來個火山爆發,結果是我踢翻桌子,然後大力關門離家,在外面胡混一、二天才回家。

  冷靜下來分析,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生氣,總之一看見父親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一開口我就想逃,怕聽他的話,怕面對他的目光,他越關心我就越討厭。也曾將自己的情況告訴千里以外的幾位網友,他們除了「嗯……喔……」外也沒有多少意見。其實大家心裡明白,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別人的家事,歎息幾句、說些安慰的話就算了,很難再說什麼。當然我也不期望有誰能治愈我的仇父心理,每訴說一次,或許能減輕心裡的鬱于,至少算是一顆止痛丸吧。

  有網友說父親和我沒有父子緣,這種歸究命運的說法或者可以解釋我的無故生氣吧。我不清楚,了解自己有時比了解別人更困難。

  我不了解自己!


  手機鈴響,把我從紛亂的思緒中抓回現實。

  母親的第三通電話。她的聲音很低,她說父親仍未回家,自昨晚出門後就再沒有回來過,問我要不要報警?我呆了半晌,父親以前幾次失蹤都不會超過一天,未試過這樣一夜未回家的,事情不如想像中簡單了。心底突然有一股恐懼昇起,父親近幾個月病況越來越嚴重了,除了我和母親外,連鄰居都不大認得,又愛撐著拐杖在附近公園閒逛,母親一個不留神便給他走失了。我大聲問母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沒聽她的回話就氣得收了線。

  我心中暗罵了句粗話,深深吸了一口車廂裡冷洌的空氣,平伏內心不安和波動的情緒。看看手錶,剛過十時。

  收了線才感到後悔,我不應該將怒氣發洩在母親的身上。畢業後在社會上工作這幾年間,為了平衡仇父的心理,我對母親加倍親近,沒有應驗父親金口批我一定不顧家的預言,把薪金的大半交給了母親,不許她再工作,辛辛苦苦去賺取微薄可恥的工資。每個月都回家探望她,逢年過節給她紅包,這樣做無非要讓人知道,我不是父親眼中壞孩子、叛逆兒,相反是個百份百孝子,懂得賺錢供養他們。


  火車在沙田站停下,我急忙下車,穿過火車站隔鄰人流不息的大型商場。打起精神,留意周遭拿著拐杖行動緩慢的老人,每個有這樣特徵的人都走上前看他的臉,半點機會都絕不放過。按照父親的習性和行動能力,他的活動範圍不會離家太遠,火車站附近都有可能找到他。

  自從父親患了鼻咽癌,母親定期帶他到醫院接受電療後,他變得越沈默了,這兩年更得了痴呆症,往往整天不說話,就是我回家探望母親,他也不再跟我嘮叨。我對他的討厭隨著歲月漸漸消退,只是覺得,對抗了這麼些年,要回復小時候的父子親情已經沒有什麼可能了。有時候想,是不是我太執著呢?這次萬一他有什麼意外,這疏忽照護父親的罪責可是脫不了,儘管捫心自問,我可曾關心過他?


  思緒不斷,我的腳步也未曾稍停,連奔帶跑,離開大型商場,走過兩條馬路,終於回到父母居住那一幢大廈的地下。打電話回家,証實父親仍未回去,我開始行動──到處搜索。有了幾次經驗,先找父親最有可能出沒的地方。

  兩小時過後,全數落空。

  我到過十多處他經常留連呆坐的地點,完全沒有他的蹤影。

  過了中午,天色忽然灰暗起來,頭上沒有太陽照射,可是炎熱的天氣仍然侷促得很,汗水已經濕透了上衣。回到家附近的小公園時,母親打電話來,問找到父親沒有?我遲疑半晌回答了,母親靜默了許久,她在抽泣,我告訴她再找一會,若仍找不到才去報警。

  在小公園裡一張長木椅上頹然坐下,手托著頭,苦苦思索,父親到底去了哪裡?由昨夜到現在,起碼十多小時了,這樣一個患了痴呆症的老人,可以跑去哪?難道就這樣失蹤了。這兩年來,父親有了老人病,我們更少交談了,有幾次母親沒空,由我帶他去電療。屯門醫院離家甚遠,個多小時的車程中,我和他在公車上相對無言,我側頭看著窗外倒飛的風景,偶然瞧他一眼,發覺他總是呆呆的看著我,表情沒有變化,頸側因電療而呈現老大一塊深褐色,頭髮都稀疏脫落了,露出枯白的額角來,我惘然的看著他良久,這就是我的父親。有幾次公車搖晃得厲害,他慌亂地握著我的手,握得很緊,他的手乾硬瘦弱,顯得冷凍無力,不過從他略帶安慰的神情中可以知道,握著手會令他有安全感,目光裡沒有那麼迷茫。


  突然傳來一陣小童的歡笑聲,我抬頭瞧看,發覺有個四、五歲的小童正騎著帶輔助輪的腳踏車在這小公園裡玩樂,背後跟著個中年男子,看來是小童的父親了。小童不時回頭朝男子大笑,口裡很逗笑的缺了幾隻牙,十分可愛。

  突然想起一幅久違了的圖畫……記得小時候常和父母去沙田大圍腳踏車公園,每次公園裡都擠滿人,那個足球場般大的公園內,各式各樣的腳踏車穿梭往來,我騎著帶輔助輪的小車,父母在左右伴著,我使力的踏著,不大懂得控制方向,快要撞到其他車子時,父親總會及時把我的車給剎停,我抬頭對他大笑,刺目的陽光在藍天盡處潑灑下來,我躲在他的陰影下,看到他背光略暗的臉孔,朝著我暢快的笑著,把一口不整齊的牙齒都露了出來。

  「爸……爸……呵呵……」小童咧著嘴在笑,笑聲在這小公園迴盪著……

  記得那次我在大圍的腳踏車公園裡找到父親,瞧見他蹲在一旁看小孩子騎腳踏車,拍著手露出一排灰黃的牙齒,他笑得很暢快。可惜腳踏車公園早關閉了,去哪裡找他?

  「爸爸……」我心裡也跟著沈吟,下意識伸手瞧看腕表:下午二時。時間不早了,該做個決定。突然發現兩個數字在眼前閃過,再看清楚腕表,今天是八月八日。我閉目沈思一會,記得小學時唸到社會課,香港跟隨國際慣例,每年的六月第三個星期日訂為父親節。而台灣父親節的起源,要追溯到國民政府時代,詳情記不起了,總之是取「爸爸」諧音,訂八月八日為全國性的父親節。那時我讀著課本,父親陪伴在旁,忽然他說反正六月的父親節都過了,正巧八月八日是星期日,不如一家去城門河玩樂一天,我當然舉腳贊成。

  對,一點沒錯,今天也是八月八日。

  我立即站起身,發力狂奔,沿城門河腳踏車徑向吐露港的方向跑去。十分鐘後,幾年沒有運動的我,已經筋疲力竭,蹲在地上不住喘氣。這時頭頂烏雲閉天,四周驟然暗沈下來,大雨快將到了。只見不遠處騎著車的人都紛紛折回,知道再往前去便難找避雨的地方。我突然念頭轉動,伸手截停一輛迎面駛至的腳踏車,從袋裡淘出一張鈔票塞進騎車少年的手中,大聲說:「五百塊給你,這車我買下了!」

  不理少年臉上錯愕的表情,我騎在車上拼命踏前。不消片刻,滿空豆大雨點劈面落下,地面上立即昇起一片熱霧,我的衣褲馬上濕透了,雙腳因剛才的奔跑變得軟弱乏力。我緊握著把手,任狂風驟雨潑啦潑啦的擊打全身。雨勢越下越大,雨夾著風,四周白濛濛一片,看不清楚十幾尺外的道路。

  吐霧港的海天瀰漫著風雨,筆直的腳踏車徑和城門河的水道平行著,延伸到河口才作南北分離,河上仍隱約看見幾艘獨木舟在雨中歸航,大概也是預料不到這驟晴驟雨的天氣吧。

  和舟上人一樣,騎在車上的我早已變成水人,雨聲在耳畔沙沙作響,感到天地也在哭泣。再騎幾分鐘,終於到達吐露港的划艇中心,地上早已濕濕漉漉,積了寸把高的水。我下了車快步走到碼頭旁,發覺四下無人。

  沒有人,什麼人也沒有。我花了五百元,拼命騎了廿多分鐘來到這裡,竟然看不見人,一個人也沒有!難道我竟猜錯了父親的行蹤。

  渾身脫力的我,一跤跌倒地上,寒冷的雨水透過衣服浸著寸寸肌膚,突然想起這刻父親若果像我這樣,任風吹雨打,以他今天虛弱的身軀,一定經受不起。

  依稀記得那年八月八日星期天,就在這裡,吐霧港划艇中心對出的河道上。早上陽光和煦,父親雙手握著木掌,控制著小艇的方向和速度,我和母親坐另一端,手指著河岸四周大小高矮的建築物,一邊談笑,一邊替父親打氣,海風撲面吹到,扯得衣服獵獵作響,也吹動著小艇,整個天地都在搖晃著……

  父親到底去了哪裡?就這樣失蹤了嗎?

  突然發現岸邊有一堆東西,我跑過去察看,原來是一雙灰舊的皮鞋,鞋邊的毛線都翻了出來,我一眼認得,這是父親穿了幾年也捨不丟的舊皮鞋!

  「爸爸……」我把頭埋在雙手裡,無助乏力的在心中呼喊著。


  良久……彷彿過了幾個世紀……


  「嗄……嗄……」一串奇怪的呼吸聲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看過究竟,傾盆大雨中,碼頭旁的空地上擱了許多木支架,每個木架上面都承托著倒放的小艇,宛如一朵朵長在地上的草菇。突然,發現其中一艘小艇下坐著一個人,捲曲著身子,臉色蒼白,牙關在打著顫,顯然是冷得交關,可是他的目光我最熟識,略帶茫然,正朝我裂嘴直笑,光著的腳板毫無意識地拍打地上的水漬。

  「爸……」我立即衝過去,屈曲身子靠到父親的跟前,緊緊的擁著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撫著我的臉,張著嘴像是有話要說,他的手顫抖而冰冷,我緊握著他的手,突然覺得他蒼老了許多,十多年來對他的仇恨真的很可笑、很可悲,現在才來補償,會遲嗎?

  我馬上打電話給母親,報告父親的狀況,叫她不要擔心。

  這時外面的雨漸漸收了,天色開始放晴,一道灼白的陽光從烏雲裡透射出來,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我摻扶著父親站起身,深深的抽一口大氣。雨後的空氣異常清新,抬頭看天,發現半空出現一道彩虹,由港口彎延到馬鞍山的背後,給吐露港上空抹了一道七色斑爛的油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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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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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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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坐著ㄟ...沒走...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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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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鮪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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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很開心:P
有人看文最興奮,要常常來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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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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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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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劃出內心種種複雜的思路..
寫的真是好啊~
真好..

我要來去泡杯茶
一次把你的全部的文看完..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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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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鮪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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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幾位,有你們的回應可以樂上半天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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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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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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鮪魚~
好感人的一篇..
妳的文筆越寫越好唷..

by筱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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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人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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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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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讓我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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鮪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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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看文
有空多來交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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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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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y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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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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