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禾 轉載處:洛神馥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ˇ ================== 策瑜/誤拂弦
寒風掀起一簾軍帳。
※
江南有才子,出佳人。
那個時候,人盡皆知。坐領江東的吳軍中,有驚為天人的,才子。 他風流俊俏,他才氣縱橫,他聰慧絕頂。
他是吳軍的第一策士;盧江舒城子弟,周瑜。
周瑜通曉音律,兼之音感極佳,即使酒酣耳熟,也能點出琴聲之誤。 點人之誤,自身自然也得奏得完美無瑕,才能讓人信服。 當然,無人會去懷疑他的技巧和琴聲,周瑜的琴彈得之好,是天下盡知的。
所以,當時所有學琴的江東人,都以能得到周瑜的指點為奇。
對所有讚美,周瑜卻只是一笑置之。 他曉得自身的價值,卻也曉得自己只能為一個人有所價值。
只能為,一個人。
※
江東雖位於南方,但冬日來臨時,西湖也會被一片雪漫成銀白。
身為策士的周瑜習慣在寒冷的冬天停留在帳中,或許處理軍務、亦或奏幾曲。 通常,只要一爐溫火、一盞香茗,他便能一整日不出帳。
這日,軍務少。多得半日閑的周瑜,命人將許久未撫的琴搬出。
「大人好興致呢。」童僕笑笑,舉手彈掉弦上的塵灰。 他淺笑,「別讓任何人進帳中。」 童僕領命離去後,帳內淨空,只剩周瑜一人。
盤坐,纖長的手指順上琴弦。
一曲佳調,油然而生。
「公瑾好興致嗯?」
帳外伴著寒風,傳來一句輕挑的語句,周瑜倏地停住撫琴。
這種語氣。全軍中只有一個人會如此對他說話。
周瑜起身,走到帳前將帳簾掀開。 仍著獵裝的孫策好整以暇的望著他。
「幹嘛不進帳?」感受到刺骨的風,周瑜皺眉,伸手將孫策拉進帳中。 「聽說周大人不許任何人進帳啊。」孫策被周瑜牽著到桌邊坐下,笑道。 周瑜翻了翻眼,睨著他道:「我還不敢不許您進帳呢,將軍。」
孫策討好似的收緊仍和周瑜相握的手,逕自拿起擺在琴邊的茶杯,正舉杯要喝,周瑜伸手攔住。 「不好。茶冷了,我叫人再煮。」語畢,即要起身,卻被孫策拉住。 「別麻煩,頂多不喝。」他望著一頭長髮直洩的周瑜,輕笑,「我聽你彈琴。」
到底是被拉住了。周瑜索性順了他的意,再度坐回琴邊。 曉得孫策不是喜歡這些女人家玩意的人,周瑜挑了首較激昂、較短的曲子開始彈奏。
孫策將手枕在頤下,凝視著眼前的他。
每每,每每。 周瑜彈琴的神態,總叫他如癡如醉。
他清楚,總有些什麼不對的、錯誤的,在第一次、第一次相遇在江南時,就開始了。
─────太悖逆的情愫。
※
周瑜和孫策是不同的兩個人。 唯一相似的,是對於統一天下的極度熱忱。
孫策喜愛打獵、不怕沙場的殘酷,更是讓吳軍順利佔有江東一方的霸王。 周瑜卻是才子,擅長撫琴談策略,天下之於他,只是需要幫助孫策拿下的東西。
『若為吾兄,肝腦塗地,死不足惜。』
在兩人還以兄弟相稱的那時候,周瑜堅定非凡的如此說道。 孫策雖大度,但疑人之心自是不會少,唯獨對周瑜,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天下是我們的。』
我們的。 父親幫他有了吳這個軍,袁術助他三千兵力,但,江東卻是他和周瑜一手打下來的。 公瑾,我說。這是,我們的。
從相識、拜為兄弟、再到第一聲的「公瑾」自自己嘴裡出口,已經,多久?
我已經,習慣軍中有你、習慣與你談論天下、習慣你的琴聲、你的味道,有,多久了?
為什麼會如此,早就已經被層層記憶給覆蓋掉。
沒有,從來沒有表達過,兩人都是。 因為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見到你、才能再與你談論、才能,繼續為你拼命。
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這是不言而喻的共視。
在這片沒有情感可言的土地上,活著,最好的報酬,就是見到你的眼眸中有我望著你時一樣的溫柔。
※
「伯符?」
曲罷,卻見孫策沒了反應,周瑜出聲。
孫策好不容易才從思緒裡抽身,對周瑜歉然一笑:「公瑾的琴彈得真的很好。」 周瑜一個挑眉:「未聽還能下定論,我怎麼不知道你何時這麼厲害了?」 「是,我不如你。」孫策笑著欺到周瑜身旁,伸手將他摟住。
周瑜白了他一眼,卻不拒絕這另外的溫爐。
「…聽說,」一陣靜然的沉默後,孫策開口,「城裡琴彈得最好的女子,為了得到周瑜大人的回顧指點,刻意彈錯了調嗯?」 「聽誰說的?」周瑜回頭問,孫策卻只是笑,又道:「可見公瑾的一個回眸,值得起千金啊。」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值錢的。」翻了翻眼,周瑜不耐的說道。 「是你的就值錢。」孫策靜靜的說,手又收緊了點。
周瑜並不回頭,孫策卻曉得,他的臉正泛紅。
「快回帳中休息吧,」輕輕將孫策的手推開,周瑜起身準備送人,「明天不是還要出征?」 畢竟在外一整個白天,孫策也確實感受到疲倦,於是順著勢,也站起身來。
甫出帳篷,孫策卻猛然一個回頭。 「───公瑾,」他問道,「明天,來不來?」
周瑜不如一般軍師那般的嬴弱,習過武的他甚至有時還能與孫策打成平手。 因此孫策有時會讓周瑜一同上戰;其實也為了讓身為策士的他能了解沙場的狀況。
「…好。」
雖不了解孫策在回頭是眼裡閃過的那一絲閃光,周瑜還是頷首答應。 也好,很久沒陪著他在戰場馳騁了。
那方的孫策對著周瑜一笑,在飛雪中走離。
※
戰爭只會有一種結果,而戰場只會有一種味道。
前方孫策早已衝鋒陷陣的殺入敵軍中,雖然只是一次小規模的平定叛亂,他卻也打得認真。 周瑜再度揮劍,俐落的一個閃光之下是一顆首級的掉落。
會麻痺,會麻痺。
他是清楚的,這裡,最多的是血、是無情和殘酷,以及,來不及追上的道德感與後悔。 在沙場上,受得了滿布的尖叫和血腥味的人是屈指可數的。
不能忍受的人只能是兵卒,一輩子窩在他人的庇蔭之下。 對殺人麻痺的人會是將軍,迎接一次一次的爭戰和更多的染血之軀。
而,在麻痺後仍能保有仁慈之心的人,才能是,君王。
一嘆,周瑜曉得,自己頂多只會麻痺,麻痺爾後,會失去一切的仁義道德之感。所以他才選擇文官這等位置,而不是能陪著他出生入死的武將。
只有孫策那種人。 是的,還有據說仍在寄人籬下的那位劉皇叔,只有他們這種人,才配得上,被稱做君王。 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在奪取性命的畫面中,仍找得出人性僅存的慈悲。
「伯符…」低喃,不知不覺策馬向前的周瑜在吐出這個名字時,猛然一驚。
─────伯符?
趕緊勒馬,周瑜在一陣本能性的冷靜下迅速的朝四周張望。
─────沒有…
怎麼會…方才不還好好的在馬上嗎?
手心已經冒出冷汗,周瑜才在後方發現已經無主的,孫策的坐騎。
孫策不是會輕易下馬的人,周瑜相信他自己有判斷的能力。 那麼這種狀況只有一個解釋…孫策遭到攻擊。 是,會逼得他落馬的攻擊。 雖覺有什麼不妥,但在這種地方戰死,對孫策來說定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念及,周瑜眉頭一皺,立時翻身下馬,朝著四周大喊:「將軍落馬,眾將護主!」
見兵士已有找尋孫策的跡象,周瑜逕自轉過頭去,對著滿是屍軀和人群的前方喊道:「伯符!」 焦急的眼睛並沒有找到孫策的身影,無助的聲音再度響起:「伯符!」
───不要、不要…不要在這種地方拋下我…伯符………
愈來愈深的恐懼逐漸侵蝕著周瑜,沒有、沒有,從來沒有任何事,能帶給他如此龐大的恐懼。
「伯符!…」
敵人仍在不停的倒下,周瑜明白,當戰場上站立的人只剩他們而不見孫策時,是什麼狀況。 ───會被放棄… 可能還活著的孫策;會被放棄。
我得在那之前,找到你…
我是為了你進軍、為了你而讓自己茹毛飲血…
你怎麼可以,在這種地方棄我而去?
怎麼可以?─────
─────「公瑾。」
聞聲,周瑜猛地一個回頭,迅速的聚焦後,找到了他。
孫策笑著,一貫的、輕輕的笑著。在距離周瑜有幾十人後的位置上。
周瑜毫無猶豫的向前走去,直到兩人面對面、已經快要衝至腦門的恐慌正要脫口而出時,孫策卻先開了口。
孫策笑,只是笑。 「公瑾,你,回眸了。」
─────心在那瞬間,很重很重的,落地。
千百萬的心慌都化為烏有,一把怒火卻莫名的旺燒了起來。
周瑜的眼神冰冷。
擋掉了孫策要往自己臉上血跡擦來的手,他衣袂一甩、旋然一個轉身,再度回到馬上。 不顧孫策的訝異,趁著兵士上前詢問孫策狀況時,周瑜策馬離去。
他憤怒非凡,無可抑制。
※
錚!
已經第三次了。
周瑜眉頭深鎖,不耐的將三度被撥斷的弦給接回去。 曲聲果然能反映,心緒啊。
甫回到軍中,周瑜身上並無傷,而臉上凝重冷然的氣息也使前來詢問戰況者一個個噤了聲。 於是他回到帳中、將劍與戰袍一退,便開始奏曲。 這是他的方式,習慣內斂的他,發怒的方式。況且聽曲聲,量外頭也沒有人敢來打擾。
不過多久,第一根弦應聲而斷。 再來,第二、第三根弦也跟進,周瑜無處宣洩的怒火又被添燒得更旺,索性連琴也不撫了。
只是,心中還參雜著些許納悶。
應該有一個人…有他…要來的? 雖然生氣是針對著他,但周瑜還是禁不住、抬頭望了帳簾一眼。
──-…符?
一抹鐵青色閃過,心猛然一震,這傢伙,不會又來了吧?
周瑜疾步走到帳邊,不出所料,身上連血跡都未清洗乾淨的孫策真站在外頭。
孫策見周瑜終於出帳,忙不迭的,伸手就是一握。 微愣了那一下,周瑜卻不抵抗,順勢將孫策拉進帳裡。
「對不起。」不給周瑜任何責罵亦或發難的機會,孫策將周瑜的手握到胸前,定定的望入他的眼眸。
周瑜俊麗的臉龐沒有絲毫情感的望著孫策。
─────又來了。
一抹苦笑在心底掠過,周瑜抿緊了唇,隨即慍然怒道:「…你曉不曉得那樣有多危險?」
孫策並不答話,周瑜的怒火便在瞬間爆發出來。
「你下馬讓自己身處在絕對下風、隨時都可能受到致命傷的狀態,就只是為了我的回眸?」 「你如要,我怎麼可能不回頭看你?」
周瑜低下頭,隱忍住滿腔怨懟。
「要是你真的不小心被砍傷,要是你被馬匹踐踏…」 「要是你真就這樣走了…」 「你怎麼對得起吳軍…怎麼對得起江東百性?…」
『怎麼對得起…我……?』
周瑜曉得自己再講只會讓哽咽聲太明顯,技巧性的打住了話。
孫策將周瑜輕輕的,擁入懷裡。
「公瑾…」 「我好久,沒這樣看一個人的背影。」
孫策低穩的嗓音在耳邊低喃,周瑜靜聽。
「除了父親,除了父親在幾年前讓我那樣凝視、遙不可及的背影,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讓我以如此認真的眼神,去看的,人。」
「我只懂得往前跑,反正我曉得,你會在後面。」 「所以我無畏無懼。」 「公瑾…因為你。因為有你。」
「我讓你看著我的背影如此長的一段時間;直至今天,我才,看見你的。」 「只看見背影的感覺,很糟不是?」
孫策將周瑜拉離懷裡,讓兩人能夠正面相望。 周瑜那雙晶亮眸子裡閃著的是孫策太喜愛的傲氣。
「…我終於懂為什麼有人肯為了你一個回眸犧牲掉太多東西。」 「因為你的一個回眸是那麼的珍貴…」 「你的眼睛彷彿永遠只往前望。不會回顧、不會徬徨。」 「公瑾…以後…」
孫策扶著周瑜雙肩的手滑至下方,讓兩人雙手相握。
「以後…陪著我。」
周瑜定定的、定定的,眨了眨眼。
「陪著我,我要你陪我,用同一個角度,去看見天下。」
孫策的眼瞳裡是絕對的把握,和深沉的溫柔。
「天下會是我們的。」
公瑾,我說,天下是,我們的。
「…伯符。」
似乎有什麼染上了眼睛,他竟會看不清。
「我不會徬徨、不會回顧…」
他回握住孫策滿是厚繭的大手,堅定卻平靜的說。
「是因為我的前方,一直有,你。」
是。
因為前方有你,因此我才有不回頭的決心。 因為後頭是你,因此我才有不顧忌的勇氣。
我不回眸不回顧,因為前方是你。 我不顧忌不擔心,因為後頭有你。
以後,讓我們都無所畏懼。 無所畏懼的,以兩個人的背影,去籠罩這個天下。
─────我們的,天下。
※
鳴箏金素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李端《聽箏》
※
風少無雙 洛白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