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夫人先後向好幾位客人為我“道名”(這是她的說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後,她不動聲色地說出(仿佛我們僅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溫柔的白髮歌手的名字。“貝戈特”像射向我的槍彈,使我震驚,但是,為了表示沉著,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禮的是個相貌年輕的人,個子不高,身體粗壯、近視眼、長著一個蝸牛殼似的往上翹的紅鼻子、黑色的山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術師:他穿著禮服在槍擊的硝煙中安然無恙,而從槍口飛出的竟是一隻鴿子。我頹喪已極,因為剛才被炸為齏粉的不僅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蕩然無存),還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棲息在我特別為它營造(如殿堂一樣)的衰弱而神聖的軀體之中,而我面前這位翹鼻子和黑鬍鬚的矮男人,他那粗壯的身體(充滿了血管、骨骼、神經結)上哪會有美的棲息之處呢?我曾用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來塑造貝戈特,緩慢地、細細地、像鐘乳石一樣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頃刻之間,這個貝戈特毫無意義,因為我必須保留他那個翹鼻子和黑鬍子,這就好比我們在做算題時不看清全部資料,不考慮總數應該是什麼而求題解一樣,毫無意義。
(p.115-116 追憶似水年華 II 在少女們身旁 聯經版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