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第二部、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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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加入韋爾迪蘭府上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圈子」,有一個充分而又必要的條件:心照不宣地服膺一些信條,其中一條,就是默認這一年受韋爾迪蘭夫人保護的那位年輕鋼琴家,也就是她常愛說「把華格納彈得這麼妙不可言,真是絕了!」的那位小夥子,一下子就能讓普朗泰1和魯賓斯坦2都「吃癟」,而那位戈達爾大夫的醫術,則比波坦3更高明。每個「新來的」,要是不聽韋爾迪蘭夫婦的勸說,執意不信沒到韋爾迪蘭府上來的那些人的晚會就跟下雨天一樣討厭無聊,那麼馬上就別想站住腳。在這一點上,女人要比男人強勁更足,更難於擺脫那份世俗的好奇心,心癢癢地總想親自去打探一下別的沙龍的虛實,而韋爾迪蘭夫婦生怕這種好探究的風尚,這股輕浮的邪氣,會傳染蔓延開來,成為對這個小小聖殿致命的威脅,於是他倆終於一個接一個地把女性「信徒」全給趕了出去。
除了大夫的年輕妻子外,女性信徒在這一年幾乎就只剩下──雖說韋爾迪蘭夫人本人品德高尚,出身於體面的中產階級家庭,但是這個極其富有卻毫無門第可言的家庭,她也已經有意地漸漸和它斷絕了所有聯繫──一個差不多算得上名聲不佳的女人德.克雷西夫人,韋爾迪蘭夫人總用暱稱奧黛特稱呼她,管她叫「可愛的妞兒」,另外還有那個鋼琴家的姨媽,她以前大概是給人看門的。這兩位都對上流社會茫然無知,又天真之極,假如去對她們說,德.薩岡親王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得花錢給一些可憐傢伙讓他們到餐桌上來湊數,那輕而易舉就能說得她們信以為真,所以,要是真有人邀請她倆到那兩位貴婦人的府上去作客的話,當年的看門女人和這位寶貝妞兒還準會鄙夷不屑地拒絕呢。
韋爾迪蘭夫婦不用邀請客人來吃飯,這些客人在這兒府上都有各自的「常設餐具」。晚會麼,也沒有節目單。年輕鋼琴家有時彈彈琴,但僅限於「如果他高興的話」,因為誰也不想強迫誰去做什麼事情,正如韋爾迪蘭先生說的那樣:「一切為朋友,友情至上!」要是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裏騎馬下山的那段或是《特里斯當》4的序曲,韋爾迪蘭夫人就會提出異議,倒不是她不喜歡這種音樂,而是正好相反,由於這種音樂給她的印象過於強烈了。「那麼您是非要讓我的偏頭痛發作不可囉?您明明知道每回彈這曲子總是這樣子。我知道我有得苦頭吃哩!等明天我想要起床的時候,得,客人都走了!」要是鋼琴家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中間有那麼一位,通常總是那位當時最得寵的畫家,「隨口」,照韋爾迪蘭先生的說法,「說句無聊的粗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最厲害的是韋爾迪蘭夫人──她有個習慣,碰到人家拿她所感受到的情緒來打個比喻,她總是按字面上的意思照單全收,──有一回她笑得實在太厲害,笑得下巴脫了下來,多虧戈達爾大夫(當時他還剛剛進入社交圈)才把脫了臼的下巴托了上去。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彼此之間都是「哥們兒」,不該弄得跟那幾個大家像怕瘟疫似地躲著的「討厭傢伙」一樣,那幾個傢伙只是在盛大晚會上被邀請過幾次,這種晚會一般總是盡可能地少舉行,僅在要想讓這位畫家高興高興或是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大家的當口舉行過幾次。其餘的時間,大家就這麼玩玩字謎遊戲,穿著化裝舞會的奇裝異服吃吃消夜,不過成員只限於自己人,決不讓任何一個陌生人混進這個「小核心」裏來。
但是隨著這些「哥們兒」在韋爾迪蘭夫人生活中的地位變得日漸重要,所有那些讓她的朋友們勾留在外,那些使他們有時不得空的人和事,比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工作,還有另外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欠佳的身體狀況,都成了討厭傢伙,成了天主不能見容的東西。要是戈達爾大夫在餐畢離席的當口,覺得他該告辭再去看看某個病情危險的病人,韋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誰知道呢,說不定您今晚不去打擾他,對他倒要好得多哩;您不去,他就會安安生生睡上一夜;明兒一大早您去看他,敢情他好都好了。」從十二月初開始,她就老想著這些信徒到時候要「滑腳」去過聖誕節和元旦,變得愁眉苦臉起來。有一次正趕上鋼琴家的姨媽一定要鋼琴家元旦那天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要是你們不學『鄉下人』的樣,元旦那天不去陪她吃晚飯,」韋爾迪蘭夫人沒好氣地嚷道:「難道您以為她就會死了不成!」
到了聖周5,她又變得心緒不寧了:
「您,大夫,是位學者,是位有頭腦的人,耶穌受難日6那天,您當然會跟平時一樣,仍然來的囉?」第一年,她對戈達爾大夫這麼說,用的是一種很自信的口氣,彷彿拿得準對方會怎樣回答似的。可是在等他做出回答的時候,她不由得渾身打起戰來,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說不定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會來……向您告別,我們要上奧弗涅去過復活節。」
「上奧弗涅去?敢情您想去餵跳蚤、養蝨子呀,那可真選對地方啦!」
接著,沉默片刻過後:
「要是您早點對我們說一聲,我們也可以想辦法安排一次活動,一塊兒舒舒服服地上那兒去旅遊嘛。」
同樣,要是某位「信徒」有個朋友,或是某位女性的「常客」有個調情的對象,他或她有時因此而要「滑腳」的話,韋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嗨!那就把您這位朋友帶來吧。」他倆並不怕某位女客有個情人,只要她把他帶來,在他們家裏跟他談情說愛,而且對他的感情不超過對他們的就行。他們給他一個試用期,以便觀察他能否做到對韋爾迪蘭夫人毫無隱瞞,是否可以被接納加入這個「小圈子」。如果結論是不行,他們就把引薦此人的那位信徒拉到邊上,交代她或他完成跟男友或情婦翻臉的任務。如果情況正相反,那麼這個「新伙計」也就可以加入這個「小圈子」了。所以那一年當這個名聲不佳的女人告訴韋爾迪蘭先生,她結識了一位可愛的斯萬先生,並且暗示說他很想來他們府上時,韋爾迪蘭先生當即把這一要求轉告給了妻子。(他一向要等妻子發表意見以後才有自己的意見,他這個角色的任務,就是憑著他高度靈巧的本領,把她的願望以及信徒們的願望付諸實現。)
「德.克雷西夫人有件事要問你。她想向你引薦她的一位朋友斯萬先生。你看怎麼樣?」
「哎喲,難道我們還能對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寶貝說不嗎?您別開口,我可沒問您是怎麼想的,我就是要說您是個寶貝。」
「既然您要這麼說,那就好吧,」奧黛特用一種馬里沃風格7的語調回答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您知道我可不是 fishing for compliments8。」
「嗯!那就把您這位朋友帶來吧,要是他挺討人喜歡的話。」
誠然,這個「小核心」和斯萬經常出入的社交圈毫不相干,而正宗上流社會的人也會覺得,以他現在的身分,大可不必費這神思,讓人把自己去引薦給韋爾迪蘭夫婦。然而斯萬畢竟是個多情種子,自從他差不多結識了所有的貴婦名媛,而且從她們身上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學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聖日爾曼區表示認可的這種榮譽,這種類似於貴族頭銜的「入籍證書」,僅僅看作一種兌換券,一種信用證,它本身毫無價值可言,卻能讓他在外省的某個小角落,或者巴黎某個偏僻的街區叫人肅然起敬──一旦那兒有個鄉紳的閨女或是書記官的小姐的倩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到那時候,情欲或者愛情又會重新激起他平日已然看得很淡的虛榮心(雖說他當初躋身社交界,想必正是受這虛榮心的驅使,而他的聰明才智也就浪費在了淺薄無聊的尋歡作樂之中,淵博的藝術修養,則用在了指點上流社會的夫人小姐怎樣選購畫作,怎樣裝飾府邸上),促使他想在一位心儀的陌生姑娘眼裏,顯得很了不起,具有一種單憑斯萬這個姓氏無法體現的高雅氣派。如果這位陌生姑娘出身低微,他就尤其想這樣。這就好比一個聰明人並不怕被另一個聰明人看作傻瓜,而一個雅人惟恐不識其高雅的人,往往偏不是貴人,卻是個粗人。有史以來,人們出於虛榮心而濫用的才情和信口胡謅的謊言──這些才情和謊言,其實只能讓他們自貶身價──倒有四分之三是用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身上。斯萬在一位公爵夫人面前會很本色,很隨便,在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僕跟前卻要擺擺譜,生怕讓她給小看了。
他不像別的許多人,他們或是出於疏懶,或是出於尊貴的社會地位而先入為主形成的心態,始終有一種保守的意味,現實為他們提供的種種樂趣,只要是跟他們終老置身其間的社交圈子格格不入的,他們就避之惟恐不及,而對這個圈子裏的所有那些平庸乏味的娛樂,那些差強人意的玩意兒,既然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好一些的東西,所以一旦到了習以為常的地步,他們也就口口聲聲把它們叫做樂趣了。斯萬可不想在跟他一起消磨時光的女人身上發現她們的漂亮,他寧可跟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一起消磨時光。而那些女人的美常常是很俗氣的,因為他下意識地追求的女性體態美,跟出自他所喜愛的那些大師之手的雕塑或畫像中的女性美,是迥然對立的。深沉的表情、憂鬱的神態,會讓他看得感覺麻木,而只要一見到健康、豐滿、紅潤的肌膚,他就會變得心往神馳。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家人,按說一個雅人是不該設法去結交這種人家的,可是這家人中偏偏有位在他眼裏具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魅力的女性,那麼,要他一味「自持」,要他捨棄她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欲念,用另一種樂趣來代替他在這個女性身上所能得到的樂趣,比如說寫封信叫舊日的情婦來找他,只會讓他覺得是面對生活的一種可恥的退縮,一種對新的幸福的愚蠢拒絕,好比放著外鄉異邦的風光不去遊覽,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呆望巴黎的街景。他不把自己封閉在現成的社交圈裏,而是隨身帶著一座輕便的拆卸式帳篷,一旦遇上個中意的女人,立馬可以當場裝配,就地把帳篷支起來,就像探險家隨時紮營一樣。只要是沒法帶上的,或者是沒法用來換取新的樂趣的勞什子,他一概扔掉,哪怕在別人眼裏那都是些寶貝。不止一次,他憑著跟某一位公爵夫人多年交往贏得的信任,讓那位夫人動了心,頗想給他個甜頭卻苦於沒有機會,不料他的一封冒冒失失的急信,頓時就壞了好事,原來他是要公爵夫人馬上發份電報,把他介紹給手下的一位總管,因為他瞧上了這位總管在鄉下的女兒,這種事,簡直就像一個餓得發慌的人拿一顆鑽石去換片麵包!可他事後也會自嘲,笑自己即便練得了非凡的細膩敏感,骨子裏卻總還有一絲野性未脫。再說,他屬於這種類型的聰明人,他們生活悠閒,而且認為這種悠閒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提供的種種內容,跟藝術或學術的研究同樣值得重視,「生活」本身的內涵,要比所有的小說都更有趣、更浪漫得多,他們在這樣的觀念裏尋求一種安慰,甚至也許是一種藉口。他至少自己是這麼相信的,而且毫不費力地說服了社交圈朋友中最高雅的那幾位,尤其是德.夏呂斯男爵也相信了這一點。他總喜歡說些奇聞趣事來逗男爵開心,或者是說有一回在火車上遇見一位姑娘,後來把她帶到了家裏,才知道她竟是一國之君的妹妹,而這位君主手裏,掌握著當時歐洲政局的所有線索,於是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對整個政局了然於胸,或者是說,由於情況錯綜複雜,他能不能當一個廚娘的情人,竟然要取決於樞機主教團推選教皇的結果如何。
而且,斯萬涎著臉拉來充當中間人角色的,還不光是那群與他時相過從的德高望重的寡婦、將軍和院士。他的所有朋友,都已習慣了過一陣就會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用巧妙的外交辭令央求他們寫封信或是寫張便條,把他介紹給某人;心儀的對象一個換一個,所找的藉口也各不相同,而措辭之巧妙卻一以貫之,從中明顯地──比笨嘴拙舌更明顯地──透露出了他性格的固執和目標的專一。好多年以後,當我由於他的性格在所有其他方面都顯得跟我挺相像,而開始對他的性格感到興趣的時候,我常會想到下面這一幕情景:他寫信給我外公(當時還沒當上外公呢,因為斯萬這段重要的戀情,是在我快要出生的當口開始的,此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移情別戀過),外公從信封上認出了他的筆跡,就大聲說道:「斯萬又有事來找我們了:可得當心哪!」而出於不信任,抑或出於驅使我們把東西拿在手裏,要的人不給,偏給不要的人的那種下意識的狠心腸,外公外婆對斯萬提出的任何請求,一概斷然拒絕,即便那只是舉手之勞,比如說把他介紹給一位每個星期天都來吃晚飯的姑娘,以至於每回斯萬提起這事兒,他們都只好裝出再沒見過她的樣子,其實呢,他們每個星期都在為邀請誰來給她作伴煞費心思,結果常常一個人也沒找到,可就是不肯對心心念念想來的那位透半點口風。
有時候,外公外婆的朋友中某一對老是在抱怨見不到斯萬的夫婦,會洋洋得意地,或許還帶著點兒挑起對方妒意的心思,向外公外婆宣佈,他們覺得斯萬變得可愛極了,他一直跟他們在一起。外公不想掃他們的興,但他望著外婆,嘴裏哼起歌來:
這中間有什麼奧妙?
我實在無從知曉9。
或者是:轉瞬即逝的幻象10……
或者是:碰到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是閉上眼睛11。
過了幾個月,要是我外公問斯萬的那位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你們還是常跟他見面嗎?」對方的臉就會拉長下來:「別在我面前再提到他的名字!」「可我還以為你們相處得挺好呢……」就這樣,斯萬有一回跟我外婆的幾個表兄妹混得挺熟,一連幾個月幾乎天天上他們家去吃晚飯。後來突然之間,招呼也沒打一個,他就不去了。大家都以為他病了,外婆的表妹正要派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就在這當口,她在配菜間找到他的一封信,是廚娘無意間夾在買菜的帳本裏的。他在信上告訴這娘兒們,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她是他的情婦,在中止和大夥兒聯繫的時候,唯有她一個人,他認為還值得通知一聲。
要是情況反過來,他當時的情婦是社交圈子裏的人,或者至少出身還不太低微,處境還不太荒唐,不至於妨礙他引薦給這個圈子,那他就會為了她而重入社交圈,但活動範圍僅限於她有時出入,或者說他領她出入的那些特定場合。「今晚可別指望斯萬來了,」人家會這麼說:「您也知道,他那個美國妞兒得在歌劇院演出呢。」他設法讓她也能受到那幾個圈子團得特別緊的沙龍的邀請,這些沙龍是他熟稔的去處,那兒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他的牌局;每天晚上,把梳得筆挺的紅棕色頭髮稍加鬈曲,給那雙精光四射的綠眼睛添上些許溫柔的色彩以後,他就挑朵花兒往翻領飾孔裏一插,出門去帶情婦到小團體中這位或那位夫人府上吃晚飯;這時,想到那些向來對他唯唯諾諾,而他馬上就要在那兒碰到的時髦年輕人,會當著他心愛的女人的面,對他大加讚美,對他表示誠摯的情誼,他就重又感到自己一度厭煩過的這種社交生活,果真是魅力無窮,而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跟新的愛情結合在一起,經由摻入其中的閃爍的火苗穿透,染上熱情的色彩,就會在他眼裏顯得珍貴而美麗。
每一次這般的戀情,或者調情,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一種夢想完滿的實現,只要斯萬見到一張臉蛋或一段身材,情不自禁地、出於本能地覺得它可愛動人時,這種夢想就會油然而生,然而,有一天一位從前的朋友在劇院裏把他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時,情況卻迥然不同了。這位朋友曾經說起過她,說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女人,斯萬也許可以和她有點意思,不過他說這話時,卻把她說得比實際上的她更難相處,為的是表示自己這樣把斯萬介紹給她,在他來說已經是很夠意思了,結果一見之下,斯萬雖然不能說她不美,但覺得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絲毫欲念,甚至會引起一種生理上的反感,這種女人,我們都會遇到,儘管各人遇到的各有不同,但總歸屬於跟我們的感官要求相對立的類型。要說討他喜歡,她的輪廓線條未免太硬,皮膚未免有欠彈性,顴骨未免太高,臉孔又未免有欠豐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墜,壓住臉上其餘部分,所以看上去總像氣色不好或情緒不佳。在劇院相識之後不久,她給他寫了封信,說自己「雖然無知,但對漂亮的東西極感興趣」,很想去看看他的收藏品,還說她覺得,能在她想像中「茶釅書香,舒適溫馨」的「尊府」見到他,她一定會對他更為了解,不過她也並沒有隱瞞自己的驚訝,說得知他居然住在這麼個稱得上寒磣的街區,對一個像他「這麼smart12的男人來說,未免太不相稱了吧」。登門拜訪過後,她在分手之際對他說,這次造訪使她感到非常高興,遺憾的是時間太短,口氣裏彷彿她和他已然有了跟別的熟人所沒有的那麼一層意思,儼然在他們兩人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帶有浪漫色彩的聯繫,斯萬聽到這兒,不由得莞爾一笑。但對年屆不惑的斯萬而言,一個人能為愛而愛,在愛的本身的樂趣之外,並不想索求太多的回報,已經是足夠了,那種心靈的契合,雖說已不像少年時代那樣是愛情必定的目標,但反過來依然通過一種觀念的聯想,跟愛情結合得密不可分,一旦有這種心靈契合先出現,它就會成為愛情的原由。先前,你會渴望佔有你所愛的女人的心;到後來,感到自己佔有一個女人的心,就足以讓你愛上她了。於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既然男人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對女性美的欣賞似乎就理應起到最重要的作用,這時候,愛情──純粹生理意義上的愛情──說到底無須依靠事先的欲念就能產生。一個人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已然經歷過好幾次愛情;它無法再面對我們驚異而盲從的心靈,循著我們既無從知曉、更無從變更的規律,獨來獨往地演進。我們會參與其間,我們會憑藉記憶,憑藉聯想來幫助它逸出軌道。只消認出其中的一種徵兆,我們就會回憶起,就會讓它派生出種種其他徵兆。由於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歌,把曲子從頭到底銘刻在了心間,用不著有個女人來告訴我們曲子的開頭──其中充滿美貌所激起的讚美之情──我們就知道下面該怎樣唱。倘若她從中間──從兩個心靈的契合,從訴說彼此離了對方就無法活下去──唱起,我們憑著對這首曲子的熟習,立即可以在這位女伴等待我們的樂段,從容地合上她的節拍。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來看斯萬,而且來訪日漸頻繁;每次來訪,無疑都叫他再嘗一遍失望的滋味,每回重見眼前這張隔了些時日,他已經有些忘記細部特徵的臉,已經記不真切它竟然這麼富於表情,或者,儘管她還很年輕,竟然這麼憔悴時,他都會體驗到這種滋味;她跟他談話的當口,他心裏總感到不勝憾然,她雖說長得挺美,可惜這種美並不是他天性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美。另外還有一點也不得不提一下,因為奧黛特的前額和臉頰上部幾乎連成一片,顯得分外平坦,上面覆蓋著的頭髮,則按當時流行的款式,梳成前沖的髮型,再稍稍往上捲攏,蓬鬆的髮綹貼著耳朵披散下來,結果她就變得特別瘦削、特別凸起;至於那副生就的好身材,則叫人難以看清它的來龍去脈(這得怪那年頭的時尚,按說她還算得上是巴黎最會穿衣打扮的女子呢),胸衣那麼突兀地隆起,猶如罩在一個假想的肚皮上,然後驟然縮成一個倒三角,再往下就是鼓得像個球的夾層裙子,使這個女人看上去似乎是由一些彼此不相匹配的部件裝配而成的;縐領、荷葉邊和襯衣背心,因圖案各異或質料不同,各不相干地分頭順勢而下,延接到緞子的飾結、花邊的褶以及烏黑發亮的豎條蓬邊,或者連綿到鯨鬚片的裙撐,但對活生生的人體而言,沒有一處是合身的,這些勞什子衣飾,不是裹在身上,就是懸空張開,弄得她不是聳肩縮頸,就是像套在個殼子裏。
然而,等奧黛特走了,斯萬想起她說,每次等他允許她再去造訪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有多麼漫長,想到這兒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她有一次請他別讓她等得太久時,那不安而羞澀的神情,還有那膽怯而懇求地凝視著他的目光,別在配黑絨飄帶的圓邊白草帽上的那簇人造蝴蝶花,使這道目光顯得格外楚楚動人。「那麼您呢,」她說:「您就不上我家去喝回茶嗎?」他推說手頭工作挺忙,正在研究──其實荒疏都有幾年了──代爾夫特的弗美爾13。「我知道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跟你們這樣的大學問家沒法相提並論,」她回答說:「就像青蛙沒法和大師相比14。可是我特愛學習,樣樣都想了解,樣樣都想懂行。一頭埋進舊書堆裏,做個書蠹蟲,那該多有趣!」她說話時心滿意足的神態,就像一位高雅的夫人在聲稱自己不怕髒,最樂意幹「親自下廚」之類的粗活。「說出來您一定會笑話我,這位攔住您不讓您來看我的畫家(她是想說弗美爾),我可從來都沒聽說過;他還活著嗎?在巴黎能看到他的作品嗎?要是這樣,我就可以想像您喜歡什麼,猜一猜這個不知疲倦的大腦門裏,這個讓人覺得永遠在思考的腦袋瓜裏,到底藏著多少東西,對我自己說一聲:『喏,他在想的就是這些。』能夠參與您的工作,那有多美啊!」他對自己怕結新交表示歉意,不過出於禮貌,他說成是怕感情受挫。「您怕墜入情網嗎?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哪怕要以生命為代價我也情願呢。」她說這話的語氣那麼自然,那麼肯定,他聽了不由得很感動。「一定是有個女人讓您吃過苦頭。您就以為別的女人也都像她一樣了。她沒有能夠理解您;您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您最吸引我的就是這一點,我感覺到您跟別人都不一樣。」──「可您不也是這樣嗎,」他說:「我了解女人,你們一準也挺忙的,抽不出什麼空。」──「我呀,一直閒著沒事幹!我隨時都有空,只要您需要就行。無論白天黑夜,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您有便見我,就讓人來喚我一聲,我會非常高興地趕來。您會這麼做嗎?您知道我想做什麼嗎,我想把您介紹給韋爾迪蘭夫人,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去她府上的喔。您想想,要是我能在那兒見到您,想到您有一小半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有多美!」
不用說,每當他像這樣回憶他倆的談話,像這樣想起她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在自己羅曼蒂克遐想裏那許許多多別的女人的形象中間,添進了她的形象而已;然而一旦由於某種環境(甚至也許連這一點都不需要,某種一直潛伏著的情緒得以宣洩之際的周邊環境,可能對這種情緒並無絲毫影響)的緣故,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佔據了他的腦海,一旦這種遐想跟對她的回憶已經融合起來,那麼她形體上的缺點,以及跟別的女人相比,她的形體是否更合他的口味,就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既然這個形體屬於他所愛的女人,從今以後就只有它才能給他帶來歡樂和痛苦了。
我的外公正好認識先前韋爾迪蘭府上的人,這層關係,現在韋爾迪蘭夫婦的朋友中間已經沒人知道。不過,他跟他所說的「小韋爾迪蘭」早已沒有任何往來,而且在他眼裏,那傢伙大致上已經淪為──儘管仍然擁有百萬家產──放浪不羈的社會渣滓。有一天,外公收到斯萬的一封信,信上問我外公是否能將他引薦給韋爾迪蘭夫婦。「當心哪!當心哪!」外公大聲嚷嚷,「我一點不奇怪,斯萬早晚會走到這一步的。瞧這幫子傢伙!我可沒法幫他忙,先不先我已經根本不認識那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準有女人牽涉在裏面,我可不想摻和進去。得,要是斯萬跟小韋爾迪蘭他們混在一塊兒,我們可有好戲看了。」
收到我外公回絕的信後,只好由奧黛特親自出面,把斯萬帶到韋爾迪蘭夫婦那兒去。
斯萬初次來府的那天,韋爾迪蘭夫婦的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和他夫人,年輕鋼琴家和他姨媽,以及那位當時很受寵的畫家,飯後來參加晚會的還有其他一些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