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逃妻 \ 陸荃 (發表於臉書社團)
五十五歲生日那週艾莉人在臺灣,參加母親的告別式。
先生保羅從北加灣區電詢岳母葬禮狀況,居然破天荒地記起她生日,主動說等她回來再補慶賀,“妳自己先想想要去哪兒吃飯,或計劃什麼節目。”
她含糊其辭帶過,保羅也不以為意,他們向來不注重生日慶典,除了以前按美俗應景一下孩子的生日party。
他不知道其實這次她早已策劃多年,為自己準備一項特別的生日禮物。
下個禮拜搭機回美,她不會像他以為地回家,她的目的地是另一城市。
《1》
念書時艾莉從沒想過將來自己竟會變成全職家庭主婦,從沒上過一天班。
本來跟保羅一齊來美,她也攻讀企管碩士,不料意外懷孕改變人生。
因生了女兒,若不至少再生一個,公婆不會干休,心想既如此,不如就一次生完再回學校續讀吧。
然而生完孩子回校續讀一事慢慢擱下,一方面也是她自己不放心把兩個孩子送回臺灣給婆婆帶。
畢業後保羅事業順利,在矽谷高科界快速進階,一家生活優渥安好,近二十年光陰在育兒持家中倉促飛掠,。
子女相繼離家上大學後,艾莉開始感到中年空巢主婦的空虛。
一開始她積極投入華人社交排遣,然而那些白領主婦的慣常活動──插花烹飪、美食購物、八卦比富比幸福──慢慢讓她覺得浮泛庸俗。
那時她僱用一越南女孩珍珠定期清掃,珍珠活潑可喜且勤奮俐落。
她在親戚餐飲店工作,周末又兼差打掃,一周工作七天卻笑口常開。
她在存錢準備創業,追尋她的美國夢。
艾莉喜歡她,更欣賞她的樂觀進取。
一開始只是珍珠跟她討教烹飪。當初因孩子吵吃美式食物,艾莉下過功夫研究烹飪,用她以前唸書的精神及毅力,她的中西兼併廚藝在友圈小有名氣。
後來珍珠正式成立“Genie Mom”(精靈媽媽)家務服務,人手不夠時便力邀艾莉幫忙。
起初艾莉沒跟先生說,不料後來不巧一個客戶的先生竟是保羅部門手下。
“妳什麼時候去兼差當幫傭,我怎麼不知道?妳用錢、買東西,我禁止過妳嗎,妳有什麼需要去賺這種錢?”
艾莉解釋自己不過玩票幫忙珍珠創業,“而且我只是幫他們設計並準備簡便又健康好吃的食譜,怎麼說幫傭這麼難聽的話?”
其實實況在兩者之間。
“精靈媽媽”的服務除了清掃,還可包括一週五天的晚餐設計、採買及準備。
主人回家只需按指示下鍋煎炒,或加工加熱半成品。
這“精靈媽媽”名號還是艾莉幫珍珠出主意的:像媽媽一樣妥善照料家務,但又像寶瓶精靈只有白天無人在家時悄然現身,不會像媽媽一樣礙眼囉嗦管閒事。
保羅叫她別繼續,鼓勵她若不願在家閒著,可以回學校進修,或考執照當房產或貸款經紀等自主輕鬆工作。
沒有明說的是:幫人炊煮這種藍領工作,太丟他這個高薪經理的臉了!
艾莉依言停止,但沒採納保羅建議,她早放棄重回學校,也對上班工作毫無興趣。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她忍不住又偷偷摸摸重操舊業。
她喜歡烹飪,也喜歡幫人設計準備晚餐。
但更重要的是她喜歡獨自一人待在陌生人家裡──嗯,該怎麼解釋呢‧‧‧喜歡沉浸在那新鮮未知的生活幻想?
當然她並非刻意探人隱私,也從沒拿過一針一線,但她忍不住要四處瀏覽照片及房間,瞥一眼衣櫥櫥櫃‧‧‧吸收每個家庭獨有的生活氣氛。
這些蛛絲馬跡,可以激發她一邊工作,一邊在腦海編織想像自己生活在這家庭的可能景況。
有時她是岳母或臺灣來的老處女姑媽,有時像珍珠那樣的新移民少女,有時似Mary Poppins的神秘褓姆。
許多年她不敢正視這不可告人的私癖──除了尷尬,自己也不願太深入地探討:明明有著外人羨慕的美滿中上白領家庭,為什麼卻反而像個孤女般偷偷貼臉窗口,窺視別人的家庭生活?
《2》
臺灣回美的飛機如願地沒不幸碰到熟人,在舊金山機場轉機時艾莉仍小心地不四處亂跑,挑一個偏僻的候機室,在角落背向靜坐。
雖然早跟自己溝通確認了大半年,臨到頭來她還是不免有點私奔潛逃的犯罪感。
往紐約的班機宣告登機時,她才拿出平板將寫好已久的電郵寄出:
保羅,
這次從美國回來,我不會回家,打算一人到另一個城市獨住一陣子。
我沒有發瘋或其他不可告人隱情,只是想在老去前享受一下我從沒有過的“青春”歲月,一個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雖然很難理解,但我並非一時衝動或異想天開,這是我思考計畫許久後的決定。
結婚三十多年來,我不敢說自己是賢妻良母,但至少全心全力、盡職盡責。這麼多年盡忠職守後,給自己放個長假也不算太過份吧?
這段期間我會用這電郵跟你們保持連繫,你不用打電話找我,我的手機已暫停使用。
家裡的整理清掃珍珠會繼續,你若需要有人煮飯,也可以打電話找她。
很抱歉我只能用這樣“先斬後奏”的方式離開,希望你能諒解。
因為行李不多,艾莉靠網上研究試著搭地鐵去布魯克林的新家,沒想到竟一舉成功沒出錯迷失,她興奮地視為此次旅程的好采頭。
布魯克林的一房一廳公寓是兩個多月前租下,除了床及一張沙發外空空蕩蕩,過去兩個月她陸陸續續趁保羅出差將一些衣物偷偷從家中運來,知道他是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的。
一到新家放下行李,她忍不住膽戰心驚地打開平板,沒有保羅回郵。
其實現在加州才四點多,他還沒下班,根本不會注意到老婆有否安然回到家。
大概舟車勞頓,逃家後第一晚竟意外地一覺至日上三竿,盥洗後她又開視平板,這次有四封保羅回郵。
知道他已收到電郵,她反倒遲疑著不願打開回信‧‧‧雖然終究必須面對,但今天是她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何必一大早就弄糟心情?
最後她決定還是先出門shopping及辦理雜務,將自己沉浸在搬居後的繁忙新鮮裡。
拖了一天半才終於看信。
保羅的第一封回郵很短,基本上還無法置信,不太確定怎麼回事,“妳在搞什麼鬼呀?What’s going on? Are you serious?”
第二封則非常憤怒,“妳到底是那裡不對勁了?怎麼好好的突然鬧出這樣的笑話?妳是被什麼人拐騙?還是出了什麼財務紕漏?為什麼突然這樣失蹤消失?什麼打算一個人獨住一陣子,我的確根本無法理解,It doesn’t make sense at all!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妳需要這樣無緣無故離家?至少妳也應該當面說清楚‧‧‧”
第三封隔天一早,已稍冷靜口氣轉緩,“不管出了什麼事,我們都可以好好商量‧‧‧妳說什麼珍珠,我哪知道是誰,也沒電話‧‧‧”
沒接到回信後隔天又懷疑起來,“妳為什麼不回電郵?妳人在那裡?我已經打電話暫時凍結所有金融帳號的資金轉移,因為這混亂不明狀況,我根本不知道妳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看到此信,妳儘快打電話跟我連絡,澄清一切。”
她沒想到保羅會懷疑這是什麼詐騙或她企圖捲款潛逃,趕緊回信鄭重申明,這段時間她所有費用將來自她個人資產,絕不會去動用他們共有的任何帳號。
他應該知道,她的個人資產足夠她下半輩子生活無虞。
說起來一開始還是他的大方支助。
《3》
十多年前艾莉的父親去世,藉財產轉移機會順便分家,身為女兒她沒分到房產,只有兩百多萬現金。
沒想到葬禮後她媽偷偷塞給她一本一百多萬存摺,“這是我這些年自己的錢,現在傳給妳,不要跟妳哥哥弟弟講,也不要讓俊英知道。”
她還是跟保羅(俊英)說了,他也很慷慨地說這些都算她的個人資產,隨便她自己處理。
那是金融海嘯不久,她社交圈有個年輕華裔房產經紀凱西,大力鼓吹她投資聖荷西州立大學附近的便宜舊condo,“一房一廳十幾萬就買得到,而且那裡學生多容易租!”
她研究後動了心,但錢不夠,後來還是保羅大方跟她聯名一起貸款八萬美元,不然她沒個人收入銀行不會借錢給她。
Condo屬她個人名下,房租用來付房貸,多餘的也歸她。
很幸運地,她恰好趕上灣區房產的黃金十年。
後來她自己也做出興趣,像念學位一樣下功夫研究大灣區房地產,還考了經紀執照,每兩三年便賣出再買入,不斷上翻滾雪球,一度手上曾有三棟房產親自管理。
當年MBA沒唸成的遺憾,在此得到充分發揮補償。
因為準備五十五歲的特殊生日,她從去年就開始陸續賣掉所有房產,當初近二十萬資金已滾破百萬。
除了經濟回饋,這十年的房產投資還給她一個家庭外的生活空間及歷練,不只買房賣房、連整修裝潢及出租管理她都親自操作,從中逐漸成長茁壯,給她自主獨立的自信心。
也讓她認清自己生來不是享受閒逸貴婦生活之人。
沒有這一段經歷成長,她即使有經濟能力也不會有自信到陌生城市獨自生活。
然而當初要不是保羅的慷慨大方,她也不會有今天的這個機會與自由。
《4》
一個多禮拜艾莉與保羅電郵往返,他企圖遊說不管怎樣先回家,“至於妳說的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們可以好好商討,也許我能夠請長假,陪妳一起去遊玩‧‧‧”
失敗後他要她至少電話詳談,並問她人在哪裡。
艾莉拒絕,他又憤怒指責起來,她沒回信,然後他也沉默下來。
幾天後她收到女兒麗莎電郵,還沒開讀她就感到耳內噗通噗通心跳,女兒一向伶牙俐嘴,得理不饒人。
果然她劈頭便痛斥艾莉怎麼如此自私自利,完全不替家人著想!
她先為爸爸大抱不平,然後為自己叫屈,“我到現在還不敢跟湯姆講,實在是沒臉跟他說,不但他會懷疑自己到底娶了一個什麼樣人家的女兒,他爸媽更是有話說了,本來就不大贊成兒子娶亞裔太太,妳讓我以後拿什麼臉去他們家,為什麼妳要對我如此殘酷?別人的媽媽總是全心全力幫助女兒,為什麼我偏偏如此不幸‧‧‧”
艾莉無法一口氣讀完,幾次不由自主地闔眼閃躲那激烈控訴的尖刺。
她不該意外女兒從頭到尾只有責怪,沒一句關心問候她到底怎麼了,有沒有她能幫忙的地方?
她小時候她們曾經那麼親近,然而六七年級開始她慢慢改變──發現原來媽媽是個沒唸過美國大學、英文不夠好的純東方家庭主婦,根本比不上同學媽媽!
爸爸雖同樣亞裔,至少美國名校電腦碩士,矽谷高科公司主管。
去年她生產時艾莉只去照顧兩個禮拜,她又反過來埋怨艾莉不像別的亞裔媽媽,幫女兒做月子,照料家務嬰兒。
一週後兒子史提夫也來電郵,跟簡訊一樣短,“聽說妳逃家了,還真看不出來,妳有‧‧‧嗯,男人問題嗎?方便的話,借個五千周轉,這個月運氣壞透了!”
兒子愛刺激不務正業,在金融市場玩股票當Trader,有時一月賺十幾萬有時賠到付不出房租。
保羅非常不贊同他缺乏長遠計畫的生活方式,禁止家人借錢給他,鼓勵他繼續“賭博”為業,艾莉雖完全同意,但不免偶而支助他一些生活費。
離家幾個禮拜以來,艾莉天天忙碌為新家購買生活必須品,傢俱她只買了一張便宜書桌及座椅,專為用電腦上網時需要,公寓仍舊空蕩蕩連張飯桌都沒,吃飯就站在廚房流理檯前。
然而她卻怡然自得,從前的世界有太多豐美不必要的累贅,她喜歡現在這孑然一身的感覺。
況且她並沒打算在紐約久留,歐洲是她下一個目標。
《5》
住處附近有一家老牌的猶太Deli,賣冷切肉及其他傳統猶太食品,也現製三明治,可堂食或外帶。
在灣區艾莉甚少接觸這類食物覺得新鮮好奇,每次去都眼花撩亂無所適從,雖然人多忙碌但有位中年店員一定客氣招呼,“Ma’am,不急妳慢慢看,有任何問題儘管招手叫我!”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總是穿老式西裝背心、打領結的中年男子原來竟是老闆史都。
大概因為顧客都是住附近的多年鄰里,史都跟大部份人都直接叫名,她也很快從Ma’am變成艾莉,因為是新顧客,還常常請她試吃及提供資訊及推薦。
一天艾莉經過附近咖啡糕餅店,坐在戶外座的史都招呼一聲,問她有沒空休息喝杯拿鐵?
坐下閒聊幾句,史都忽然帶笑地看著她道:“一直想找妳晚上出去喝兩杯,肯賞光嗎?”
她尷尬片刻才說:“可是我不會喝酒。”
“那妳可以喝別的,不一定要喝酒呀。”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約她出去,她一直戴著婚戒,他不可能沒注意到。
史都帶她去一家有唱歌的鋼琴酒吧,歌者多是百老匯小角兼差賺外快,也有業餘常客隨興上台。顧客都有點年紀,不少是同志,大家穿戴整齊,沒有加州常見的短褲球鞋。
史都也是西裝領帶皮鞋,他來接她時,艾莉一開門便自覺太妝扮平常,但史都直道:“妳這樣很好,不必擔心。”
這種大都會夜生活情調,長年居住矽谷的艾莉覺得新鮮有趣,也是她選擇來紐約原因之一。
因為不斷有歌唱,他們並沒怎麼交談,然而一晚上很愉快地渡過。
先送她回家,史都也下計程車陪她走至公寓樓下大門,道別時他彎下吻她,原先她以為只是吻頰,但他吻了唇,比親友間的輕快一吻稍長一點。
隔了幾天艾莉才敢再去Deli,史都如常親切招呼,彷彿他們沒有出去過,他沒吻過她。
下次他再邀她出去,她終於說:“你知道我是已婚的‧‧‧”
電話那頭史都極自然輕鬆地回道:“早注意到了。”
一時艾莉反倒舌結不知如何接話,片刻還是他說:“如果妳想,出去時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下。”
史都告訴艾莉他曾結婚近三十年,有一對已成年成家的子女,“經過多年痛苦爭吵我才終於認清,像我這樣花心好色的男人,最好不要結婚自討苦吃,過去這十年的單身日子我很快樂自在,這一輩子我是不會再結婚的。”
艾莉也大約說了自己情況,並沒解釋為什麼逃家,史都也沒追問。
“我是很願意交朋友,可是我‧‧‧並不想‧‧‧男朋友‧‧‧”
吃吃艾艾半天,史都才終於弄清楚她是說她願意交朋友,但不願意發生性關係。
“坦白說我當然想跟妳上床,但只交朋友也行。”
史都說他偏愛亞裔,一直有幾個東方女伴,“她們雖然年輕誘人、床上好伴,卻不是出遊的好伴侶,妳跟她們不一樣,妳是個高教育的文化份子,妳有一種東方仕女特有的嫻雅柔媚,帶妳這樣的女人出去是一種享受與驕傲,當然如果最後還能有快樂結尾那就更棒‧‧‧”看著她又笑問:“妳不會不准我嘗試有個快樂結尾吧?”
看見艾莉猶豫臉色,他又忙道:“再正派的男人也終歸是男人,無法時時刻刻坐懷不亂,我雖好色但自認是個好色君子,妳看我這一臉童叟無欺的誠實相,我會是個性瘋狂的色狼嗎?”
說著灰瞳眨閃頑皮的謔笑,逗得艾莉也忍不住笑了。
《6》
一天下午突然門鈴響,艾莉走去孔鏡一看赫然發現門外站著保羅,大大驚惶她不由自主地掩口後退,彷彿躲開保羅視線。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住處?她又沒告訴任何人她的住址,他是怎麼發現的?
隨即憤怒潮湧:他跑來這裡幹什麼?要強行抓我回去嗎?
驀地門鈴再響,唬得她全身一跳,逃離門邊躲入廚房。
門鈴又響兩次,但艾莉在廚房像熱鍋螞蟻不知所措地團團茫轉。
過了許久毫無動靜,她才終於躡手躡腳走回門後探看,保羅已經走了。
也許他並不確切知道她住這裡,只不過在尋找探訪?她天真地期望道。
這才注意到門下露出的一小方紙角,她開門拾起。
“我人在附近旅館,妳儘快打手機跟我連絡。保羅。”
艾莉的第一反應是:趕緊離開去別處躲躲。
然而稍鎮靜下來她否決了這本能反應,雖然她實在不願面對保羅,
但既然已知道找上門來,她再逃躲就真像作姦犯科,躲藏不敢露面。
當初她不告而別只是為了避免無謂的爭吵不愉快。
她不想從現用手機打給保羅,上網研究後決定明早先去附近沃爾瑪買支預付便宜手機。
然而那晚九點多門鈴又大響起來。
她走至門後探看,保羅的一張大臉貼在孔鏡前嚇她一跳。
他旋即拍門大叫:“艾莉開門,我知道妳在裡面"
門一開他斜瞥一眼艾莉,人卻直往裡衝,進臥房繞一圈出來。
艾莉站在廚房流理檯後,眼不看他道:“你來幹什麼?”
保羅紅眼怒瞪,沉默地拿出手機伸至艾莉眼前,螢幕上是她跟史都照片──他一臂搭在她椅背上,看來很有摟著她肩頭意味。
艾莉恍然,“原來你雇偵探調查我!”
“什麼想獨自一人住一陣子,要不是有照片真憑實據,我還真不敢相信妳會是這樣偷跟男人私奔的賤人!”
他一開口一陣酒臭,艾莉看他兩眼紅茫顯然喝醉,她按捺怒氣冷言道:“首先這不過是我來紐約後才認識的朋友,如果要講到出軌,你是玻璃屋裡丟石頭,根本沒資格。”
“妳不要把那些陳年舊帳翻出來找藉口。”
“陳年舊帳?”她嗤鼻一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依舊我行我素?多少次我從你出差的盥洗包看到沒用完的保險套?聞到髒衣服有女人香水味?我只不過是徹底放棄,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不想再繼續給自己找麻煩、找氣受而已。我若是真想找男人,我理由充足,根本不需要這樣拐彎抹角找藉口。”
一時保羅啞口無言,片刻才又粗聲道:“若你們只是朋友,他摟著妳肩頭算什麼?”
“你跑來紐約就是為了問這個?”
“我來帶妳回去,有什麼問題我們回家再討論。”
“你不該來,更不該找人調查我,我不想跟你爭吵,你走吧。”
艾莉自顧走向臥房,保羅一把抓住她手臂硬扯,“妳是我老婆,我叫妳回去妳就乖乖跟我回去‧‧‧”
掙扎中艾莉猛力一推,半醉保羅腳步不穩傾跌,不幸頭撞流理檯邊,痛叫一聲倒地。
《7》
保羅躺在客廳沙發,艾莉幫他冷敷半天,“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去ER看看?”
保羅無語搖頭。
“那你就躺著休息,我在房間你有需要就叫我。”
保羅沒有回應,她起身離開他才道:“我真是這麼差勁的丈夫,讓妳這樣對我,這麼絕情?”
“我電郵說過了,我只是想獨自生活一陣子,不是要報復你,或是有其他不可告人原因。”
“妳打算回來嗎?”
遲疑片刻,艾莉才道:“現在我只想隨心所欲去看看世界、體驗一個人的生活,暫時我無法深入思考這個‧‧‧但我可以保證,等時候到了我一定會回家和你當面好好討論。”說完她啟步走向臥房。
未至門口,保羅那頭忽道:“妳知道我一直是真心愛妳的,那些‧‧‧那些外面的都只是男人的‧‧‧狗改不了吃屎。”
前不久她在網上看到一幕來自勞倫斯小說改編的電影“Women in Love”:
男主角激動宣佈:I love you!
女主角不在意地隨口回道:That’s one way to put it!
艾莉看了大笑許久,又不覺落下淚來。
然而此刻她不知如何跟他解釋這不尋常但又深切的觀點,駐足片刻後她無語入房。
盥洗後臨睡艾莉出來探看,保羅已翻身側躺彷彿睡著,她關燈回房,獨住後她總是鎖房門睡覺,但艾莉在門口躊躇考慮一下,把幾乎關上的房門又重新打開。
艾莉翻來覆去許久才朦朧入睡,翌晨起床發現保羅已經離開,不知什麼時候走的。
她不放心電郵詢問頭傷還好嗎,卻沒收到回音。
艾莉忍不住想打他手機詢問一切是否安好,但在最後一刻又按捺住衝動。
他不會有大礙的,如果她打了電話,就等於起步走回原來的生活,
她這幾些年的苦心努力將功虧一簣。
她沒有打電話,保羅也沒回覆她的電郵。
《8》
匆匆半年過去,艾莉正計畫搬去英國牛津,她已經去探勘幾趟。
“冬天快來了,英國很冷的,去哪裡幹什麼?留在紐約多好!” 史都說。
“紐約冬天不也是冷?”
“在這裡至少有我幫妳保暖呀!”說著他伸手去摟住她肩頭。
艾莉笑而不答,任他將手擱在肩頭。
經過大半年相處,他們之間發展出一種自在的純素男女關係。
史都喜歡手搭她椅背或肩頭,或偶而摩娑幾下她膝腿,但也僅止於此。
艾莉覺得那並非色狼的揩油,而是出於一種滿足男性ego的習慣。
她猜想保羅的出差偷腥也源自同樣的男性ego。
然而史都的男性ego並不困擾她,因為他們只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普通朋友。而保羅是她丈夫。
再次驗證這些年來她終於大澈大悟的箴言:所有的人世關係,總是最在乎、最放不下的那個最痛苦、最弱勢。
她已經默默習慣當那個最在乎最弱勢的妻子母親數十年,只有逃家重起爐灶她才能夠打破那根深柢固的模式。
“我忍不住要說我實在不能瞭解,” 史都看著她笑道,“妳逃家追求的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到世界各地去獨住一陣子?女人不像男人那麼需要性,這我能瞭解,但妳連羅曼蒂克的感情需求也沒有嗎?連我這樣好色的不婚男,我都承認需要一定程度的羅曼蒂克情感。”
艾莉承認以前也有過許多羅曼蒂克的夢想,“但是後來我發現它們其實只是‧‧‧自我壓抑的假象夢想。”
“自我壓抑的假象夢想?” 史都不解地笑道。
那個艾莉曾有的羅曼蒂克夢想,名叫羅斯。
他原本是“精靈媽媽”老客戶玲玲的男友,艾莉每週一下午去幫他們準備一週五天的晚餐。
羅斯長得像年輕時的電影明星Bill Pullman,有種艾莉喜歡的白裔書卷味的帥氣。
至少照片像,因為艾莉從未見過他本人。
但從他的照片、他西裝外套殘留的古龍水味,及永遠潔淨漆亮的牛津皮鞋,她想像出一個優雅溫文的白領主管。
他不是來自東岸就是歐洲,和矽谷慣常不修邊幅的白領族天壤之別。
每週五天的晚餐她都是針對這個心目中的文化雅士精心設計。
但後來不幸玲玲跟他分手搬走,他終止“精靈媽媽”的其他服務,除了定期清掃。
但特別交代珍珠轉告,他對艾莉的廚藝非常滿意,停止原因是他商旅頻繁且常不在家晚餐,還附上一百美元的終止小費指名給艾莉。
最後一次去她特別在冰箱額外留下一大包玲玲說他愛吃的芝麻包,又在客廳照片前流連徘徊。
沒想到半年後羅斯摔斷腿,透過珍珠指名請她回去照料三餐。
《9》
雖然沒必要,但那一個月她幾乎天天去,即使有男看護每天來幾小時,她怕他單獨在家時萬一需要幫助。
其實她不過歡喜有這機會能親近他,絕沒什麼進一步的非份之想。
別說他大概年輕十歲,她雖然縱容自己沉浸內心的綺想世界,卻從來將它與現實劃分清楚。
然而一天她充當另一柺杖幫他去浴室,道謝時他出其不意地低頭吻她面頰。
她非常驚訝但最後說服自己,那不過是無心無色的友善舉動。
然而下個禮拜他卻吻了她的嘴,她沒有立即反應,一半震獃,一半竟是忙於聞辨他身上令人無法抗拒的男人氣息──刮鬍水、古龍水混合著香皂?
等他進展胸部時,她才回神驚叫。
過後她非常驚訝自己竟然完全不想要他,並非因來得太突兀,也不完全道德因素,而是她本來就一點也不想跟他上床。
這才驟然醒悟,她綺想世界裡的羅斯,與現實中的他根本似是而非。
後來她才發現,這些年許許多多羅曼蒂克的綺想裡,她從來沒對男主角有過具體的性幻想。
她的綺想總是環繞一般日常生活,在家照顧兩人生活起居,伴他出差四處旅行,頂多一些親暱溫暖的情感交流,從來沒有真槍實彈的性畫面。
然而要再經過數年的沉澱思索,她才慢慢看清,她渴望綺想的其實根本不是羅曼蒂克的夢中白馬王子。
而是飛越她狹隘沉悶、永遠為家庭子女當配角的生命軌道。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自己無法抗拒“精靈媽媽”的代炊工作。
《10》
離開紐約前艾莉電郵告知先生,但保羅仍舊沒回信,艾莉又差點忍不住打電話,幾天後反倒是女兒又來電郵,從抱怨變成哭訴:妳是不是不要我,不要妳的孫子了?
她回信解釋:我現階段最大挑戰是獨自去尋造自我的生活,等將來有餘力後我很願意再重新加入你們的世界。
從前她只有家人,而他們除了她,仍各自有自己的工作、學校及社交生活。
他們是她的全部世界,而她只是他們的局部。
她永遠是這關係中最在乎、最放不下的弱勢者。
所以她要勇敢走出去,去體驗外面世界,去尋造自我。
只有跟自己證明,即使單獨一人也能安然活下去,她才願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