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我將鞋端正放入標著號碼的小方櫃,上鎖。走到售票機前,看清硬幣面值,投入。接著,人生首張錢湯票券,在販賣機打了個飽嗝後,滾到我面前。
這家錢湯就在東京下榻旅店的斜角處。每晚,沉重的小腿經過燈火通明的店面,總不聽使喚停下。
日暮里。齊藤湯。
木招牌上的書法,筆觸豪邁粗放,像伸出許多玉米捲鬚,勾人魂魄。大廳裡,賓客雙頰紅潤,團扇輕搖;小几上,牛乳瓶啤酒罐,一派愜意。不時有人從身邊走過,推開門,頭也不回走進簾後。我看了許久,決絕轉身離去,想到熱湯大池的舒爽,身上每一寸痠痛的肌肉都想造反。
二日後,一切準備就緒﹕反對派沖入排水孔;攻略研究妥當——再不濟,我也見識過溫泉女湯,不過就是去澡堂,有甚麼了不得﹖
誰知,輕飄飄的棗紅暖簾,恍若異次元入口,那次,以及之後幾次的欲罷不能,關於女體的思考,像手術刀深入肌理,切出全新視野。
女性如何看待女體﹖時間長河中歷來紛亂。甚麼該遮蔽﹖何者可裸露﹖自由與不自由,拉扯的不是初心,而是無可奈何的嘆息。
小女孩即使性別徵象未顯,到泳池仍須身著泳衣。小男孩卻只穿泳褲就可下水,而且,可以一直穿到老得游不動為止。期間,他會上過無數次未隔間的公廁;和軍中同袍一起洗大澡堂;光著上身在街邊跑步、公園打籃球。他對身體的接納,坦然而無礙。
長大後的女孩,在大學女舍裡,也要遮遮掩掩更衣;走廊上,遇到去淋浴的半裸歐美國際生,眼睛不知該往哪裡擺。她羞於和同性共浴;即使內室獨處,再熱,也無法毫無顧忌赤身露體。
等她進了職場,或許會以「事業線」為利器,勇於拚搏;也可能開始迎合潮流,打針吃藥。關於身體的主張,卻像爬進絨線團裡的螞蟻,困於矛盾與錯亂。
也許我們都還在摸索,就像我打開置物櫃後偷瞄旁邊日本女生一樣。
我模仿著將外褲連著底褲一次褪下,捲好胸衣,折進櫃中;眼鏡放小盒,雜物收提袋,鎖上櫃門,百元硬幣噹一聲掉進投幣孔。鑰匙掛手腕,拿著小毛巾,轉身。
眼前拉開的模糊影像,意外有安全感,我看不清別人彷彿別人也看不清我,於是,放下懸著的心,融入一屋子肉色,朝煙霧瀰漫的浴場走去。
錢湯與溫泉女湯不同,熟門熟路的在地人替換小心翼翼的觀光客。齊藤湯在錢湯文化已逐漸沒落的現在,依舊洋溢著活力,像是場歡樂派對。
派對熱點無疑是招牌碳酸池,氣泡像小嘴啜著肌膚,酥酥癢癢。我等了很久才出現的空位,在幾位熟齡女性之間,正遲疑著,一位滿頭銀髮的女士,示意我坐進去,於是,我僵硬的挪著自己,填滿這圈姊妹淘的空格。
銀髮女士和善又健談,時時上揚的尾音加上和煦笑容,像串串愉悅音符,隨著晶瑩氣泡,緩緩向我靠攏。慢慢地,我鬆開緊緊環抱的手腳,卸除尷尬,在一池蘇打水中逐漸放鬆。
是該放鬆。去掉一切雕飾的天然女體,以各自的模樣,盛裝靈魂,等待解讀。大或小,胖或瘦,緊緻或鬆弛,光滑或皺紋,不過註記著此時此刻。走樣的,從來不是女體,而是世俗的框架。
那個嗬嗬低喊的韓國大媽,顯然從事勞力工作,粗壯骨架飽含整日疲累,先到熱湯釋放,再到水風呂冰鎮。她不斷蹲坐站起,被寒熱夾擊的刺激從喉嚨深處衝出,再化為滿臉舒爽。
一直坐在淋浴區的老婆婆,在身上堆滿泡沫,她似乎不準備泡湯,只是專心清洗。從稀疏的髮絲到扭曲變形的軀體,緩慢、細緻而珍視,如同一件歲月雕刻的藝術品。
金髮碧眼的母親和她青春的女兒,試過幾個池後,終於如願擠進碳酸池;幾個喳喳呼呼的孩子,走到外面濁湯玩了一會兒,又進來找媽媽。錢湯中的女體,從纖細到擁腫,從青春到佝僂,始終各自安好。
回到更衣間,戴上眼鏡,一切回到現實,異次元開口關閉。
框架帶來束縛,物化損傷靈魂。我沒有留下喝冰牛乳,而是包著溼髮離去,初夏裡,晚風習習,吹拂每個舒張的毛孔,暢快極了。
( 原載聯合報繽紛版 / 2024.0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