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盞燈系列選摘】 宇 光
日出的嚮往
我看過山中的日出,也看過海上的日出;我看過行進中車窗外的日出、飛機上的日出、郵輪的日出…,可以說陸、海、空的日出都見識過了。何處沒有日出?何處的日出不是同一個太陽?但是即使同一個地方的日出,每天的風景卻都不一樣,更何況每天看日出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一樣。
在我們的文化裡,日,代表陽剛;日出,象徵希望。月,代表陰柔;月光,象徵純潔。每天看到日出,讓我感受天地人一體,日新又新的生命萌動。前些日子,有位學長對我說:「早晨醒來,發現自己還能呼吸,可以看到窗外亮麗的陽光,聽到鳥語、聞到花香,感覺就很幸福!」這是生命歸真返璞、生活化繁為簡後的大智大覺。對於每天都有的日出,我也常懷同樣的喜悅啊!
● 浮雲能蔽日
太陽每天都會出來,只是有時雲層太厚,我們看不見而已。李白有一首《登金陵鳳凰臺》的詩說: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大意是說:「鳳凰臺上曾經有鳳凰鳥來遊憩,而今鳥去臺空,只伴著空自流淌的江水;當年吳王宮中的花草已埋沒荒涼幽僻的小徑,晉代的達官貴人也已長眠古墳。我站在臺上,看著遠處的三座山依然聳立在青天之外,白鷺洲(島)把秦淮河隔成兩條水流;都是因為浮雲能夠遮住太陽,使我看不見長安城而感到很憂愁。」這是由寫景敘事而入情的七言律詩:前四句從鳳凰臺近景聯想定都金陵的吳、晉往事,而後抬頭放眼看遠景的山水(五、六句)和更高的太陽(七句)、更遠的長安(八句),最後回到心中的愁。我特別喜歡最後的「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兩句抒情。
金陵(現在的南京)是三國孫吳建都之地,晉室南渡後也建都於鳳凰臺所在的金陵城。在這裡,浮雲指小人、白日喻君主。李白登臺遠眺,卻觸景傷情,想到安史之亂後,盛唐岌岌可危,感歎自己被放逐,憂愁見不到長安的皇帝。
對於去國懷鄉的人,因為鄉愁,無論見不見到太陽,都會懷念長安的家園和親友啊!懷念相思,是陰柔的抒情心理,卻也可以藉陽剛的太陽牽引出來,不一定要「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專由月亮媒介聯想了。王陽明說:「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如果「長安」代表「故鄉」或「鄉愁」,那就條條大路通長安;遊子只要想念,無論遠近,依稀的魂魄都會到達的!
● 旭日來自故鄉
我一九九一年在美洲華報發表的第一首詩《旭日來自故鄉》,就是藉日出抒情的。我說:「冷風瑟瑟,寒雨霏霏,南回歸線上的聖保羅已初染冬意。某晨,抖擻啟窗,迎來滿室陽光。自忖這旭日來自故鄉,已在那裡燃起一季夏燄(台灣時已立夏)。我不覺心中回暖,援筆成此小詩數行,以誌所感,並略抒遊子情懷。
多少懷鄉的惆悵
萬皺成夢 連床
多少思親的徬徨
千摺成愁 滿腔
十年遊子心何傷
皺了還摺
摺了也皺
明知思量這般無奈
更無奈怎不思量
擠過漫漫秋夜
一個早產的冬初試冰涼
那瞬間 我瑟縮啟窗
旭日乃倏爾蹦入我房
這可愛的陽光
有些兒陌生
有些兒難忘
何必似曾相識
只緣來自故鄉
一季的夏燄剛被燃旺
旭日 來自故鄉
擁我以熱
吻我以光
更深情的撫我
心中的皺摺
渾然消失 在
輕輕 親親的熨燙
東方出旭日,天涯共此時。但是有多少遊子像我這樣點燃鄉愁呢?我曾說: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遊子而沒有鄉愁,那就不是遊子了,何況台灣確實是個美麗而又哀愁的故鄉呀!因為美麗,所以我享受懷念;因為哀愁,所以我必須想念。就這樣,我的鄉愁淡不下來,除了三不五時轉化為文字,我還沒想到別的出口。」
● 熟悉而陌生
鄉愁,是深情記憶的再生,是母體文化的延伸。旅人的鄉愁,總是從似曾相識的景物引起。我們千里迢迢回到故鄉,遺憾這些用以寄託鄉愁的景物,卻已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再也找不到童年、印證不了回憶了!是我們離開太久了嗎?還是我們離開太遠了呢?這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啊――
想起故鄉
我似乎隨時都可以回去
卻再也回不了過去的童年
回到故鄉
依稀相識的景物
卻陌生得再也看不到從前
去年年底在故鄉台灣停留一個多月,旅遊金門、日月潭的時候,下榻的房間正好都有迎接日出的大窗戶;離台前更特別到好友的農舍盤桓兩天,我睡的二樓也有整牆窗戶向陽迎日。我每天都不錯過迎賞日出的壯麗景觀,但是再也感覺不到童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單純自在了!從農舍的樓窗望出去,一片荒廢和休耕的農田,野草和菅芒迎風搖曳,晒榖的禾埕停滿機車和汽車,太陽揉著惺忪的眼睛慵懶的爬上竹林時,更清楚照見了故鄉的陌生。我輕吟幾年前寫的《醒自故鄉的清晨》,竟然無需修改。
晨曦撐開一線
窗口
寥落天空的疏星
一個個通關移民
走了
我聽見
一隻 兩隻雞鳴
也聽見
三聲 四聲狗吠
之後的之後 也看見
五個 六個人影
擠出躺滿轎車的
禾埕
長夜無夢
廢耕的荒田
遺失了日出而作
的農民
我跣足如初
卻探測不出童年土地
的溫度
日夜盈懷的鄉愁,只能找到這樣尷尬的陌生,實在是遊子的無奈呀!
● 日出的嚮往
有一年元旦,我在大海灘的朋友別墅迎接日出,火紅的太陽已有三分之二冒出海面了。視線所及,一片氤氳的紅霧;波波湧向沙灘的浪,像朵朵鑲金的白蓮。一個早起的衝浪好手,迎著燦爛的晨曦,像一條凌波的梭魚閃爍金光…。太陽一點一點往上升騰,感覺到地球的脈動和自己的同步;感覺到自己慢慢被熔成一朵紅雲從天而降;感覺到太陽越升越高、越高卻越熱;越熱就越叫我想縱身海中,回到那個我在孤島烏坵守望日出、在沙灘岩石上跳躍追逐青春的歲月…。我像一朵浪花,從太平洋而大西洋而這裡,再怎麼千山萬水的漂泊,還是漂不出天地之間;我像一粒沙塵,再怎麼天涯海角的流浪,還是一樣卑微渺小的仰望著日月。
緬懷過去,我無數次在鳥語中細數山巔日出的步調,也無數次在濤聲裡聆聽海邊日出的脈息,每一次都感受不同、回味無窮。而這次,在眾人皆睡的時候,我獨自醒來,從十五樓高的陽台,毫無遮掩的俯視海上慢慢升起一輪紅日,感覺能把握無常的瞬間就得自在,就有美感。而且,何處沒有日出?何處日出不可欣賞?只要你想欣賞,每一個地方的日出都會對你訴說不同的感覺。
網友傳訊給我說:「日出東山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鑽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常與知己聊聊天,古也談談今也談談,不是神仙似神仙。」我每天迎接日出,也有類似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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