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回到故鄉台灣開會，因為家不在那裡，我還是匆匆趕返生活的巴西――每一次的離開，都是為了回家啊！

我又在回家的高空中了。

飛機拔高到五千呎的夜空，正是攬一星入懷的良宵。

我把視覺的觸鬚伸向窗外，只見約會鵲橋上的星星都紅澀著眼。驟然有一星失足，沉殞於茫茫的星河。原來無情不限人間有，失意常伴多情惱。飛機穿進雲層，把那一片銀河迅捷的填埋拋後，像種下一群不再有恨的星星。

伸手摸不到天，頓足又觸不到地的半空中，想到大家同機一命，倒生出了置死生於度外的豁達。心情坦蕩，卻好奇想窺伺一些自己也說不出的什麼。

從小窗外望，機翼摩挲著雲絮，像饞嘴的孩子伸長舌頭，急切的舔舐棉花糖一樣。感覺自己正騰雲駕霧、凌虛御風。上方的天很高很藍，下方的流雲如潮、一望無垠――你說是海它就是海，你說是山它就是山，你說是羊它就是羊，甚至於也像沙漠蜃樓……，境隨心轉、千變萬化。我們飛行在雲的國度裡，它們正幻化成各種面目與我的情意溝通。突然從遠處爆起一條耀金的光柱，直沖霄漢，像科幻影片的劍光刺剖天空；強烈閃爍的光芒，逼得眼睛不能直視。而後每隔幾秒鐘就閃亮一次，光鞭揮劈，一次次加強的震撼著我，真是一種奇妙的遭遇和感覺。想不透、解不開的奇境連續著，只能天真的認為走進童話的世界，看到現代的盤古用新法開天吧！

飛機顛簸了好幾次，顯然降低了高度。雨水不知何時沖刷著機翼。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閃爍的光柱都是閃電。我們在大地上看慣了由上而下擊落的閃電，一旦穿行雲上，卻見由下而上、爆裂沖霄的閃電，就難免瞠目結舌，以為奇遇了。

在回家的高空中，在大家都入睡的機艙，我好想擁有一個飛出窗外在閃電交加中讓大雨淋得濕濕的夢…。

這樣的夢遲遲不來，卻無端想起五十年前我在台北師範學校的同班同學，特別為我回台而召集的同學會。當時一同住校的生活，讓我第一次感知快樂可以不是名詞或形容詞的時段。談起誰總坐在前排的位子，誰總坐在後排的位子，都還有些模糊的印象；而我從前面坐到後面，在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就如此快樂的成長起來了！依稀的往事，丈量出和現實的距離，五十年後的現在啊，有些座位已經不適合老病的人，而有些座位甚至提前空置了。對於移民天涯海角外的我，回來一趟不容易，聚首憶念共同的往事更是困難。時空何其遙遠！鄉愁何其飄渺！都濃縮在字裡行間了：

五十年相思

數千里山河

鑄成紋理深陷的印章

伴我雲遊四方

搭機 乘船 趕巴士

走過多少異鄉

經歷多少滄桑

刪掉多少風景如畫

仍騰不出一捧

落印的土壤

每次來回台灣，從機窗俯視腳下如絮的白雲時，總會掠過「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的詩境。故鄉是流浪的終點，但是為什麼天涯遊子的回鄉路，竟然要騰雲駕霧三十幾個鐘頭才能做到，而不是像孫悟空那樣翻一個觔斗就可來回。無端的鄉愁，越老越濃；而回鄉的路，卻越走越陌生――許多儲存記憶的地方，不是變了樣，就是完全不存在了；就算僥倖保留蛛絲履痕，而人事已非，徒然憑添幾許「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罷了！對於懷抱鄉愁的遊子來說，故鄉的變也不是，不變也不是。對於遊子來說，要回台時急急其行，唯恐搭不上飛機似的；抵台後又念念巴西，一天打幾通電話掛念，甚至更改機票提前回到聖保羅。醫不好的鄉愁，理不清的情緒，都糾纏成幾行小詩拋灑在雲朵上，任它飄來飛去了！

一念東起

一念西歸

一念南來

一念北往

我遂被織入繭中

等待幾番轉機

轉出新的等待

是回家的必修功課

我無悔的等待

破繭蝶化

飛出鄉愁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然後，又從迷迷糊糊中醒來，機艙通亮，空服員忙碌的派發早餐。時空在我難得的睡眠中迅速推移，竟已是巴西的凌晨了！從小窗下望，破曉的大地，閃爍著寶石般的燈光，恰似一群閃動在地上的星星，莫非是睡前種下的星星都已下凡？

從西飛往東，從東飛返西，都說是回家的路。路的盡頭，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那盞燈，是否仍亮著溫馨？雖然回家的路上有鄉愁，但我懷裡揣著眾星的祝福，還是快樂的迎向那盞溫馨熟悉的燈。

我這一次的離開，還是為了回到聖保羅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