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活的世界很小，但是留給我們的卻很大。她從來沒有說愛我們，但是一生的所作所為，卻無一不是為了愛。
 母親節又來了，有人寄給我一張母親哺乳的畫片，只覺聖潔偉大而無比感動！翻閱自己的《春暉系列》，遂再度濕了眼……



擠乾奶水更是娘 

二十七年前的一個冬夜，我決定辭去女師專夜間部的兼課。上課時，我突然沒來由地咳嗽起來。懂事的班代表，立刻從她隨身的暖水瓶裡倒了一杯菊花茶給我，說是她母親每天為她準備的。我雙掌搓捧著茶杯，讓溫馨加速傳到我的心房。我一口一口慢慢啜飲，清晰感覺到每一瓣菊香和每一度熱量，從齒頰、舌頭、喉嚨，流向腸胃、瀰漫全身。於是，我取消了兩堂課中間的休息，把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和李密的《陳情表》之所以感人的寫法，分析得淋漓盡致，連自己都有意外的成就感。這一杯茶，停止了我的咳嗽，卻動搖了我的辭意。

課後微雨，我卻捨了公車踩著街燈漫步到公園，感受到李密「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孤苦無助。想到癱瘓在床的老母親，不也如李密所陳述的祖母「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了嗎？李密又說：「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而我呢？沒有母親，我無法擁有今天；母親沒有我，也無法終老餘年。清初詩人黃仲則的《別母》詩說：「搴帷拜母河梁去，白髮愁看眼淚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想到我如果絕情地依附已出國的妻子遠去，那麼已經掉光頭髮、不知流淚的母親，不正應了「此時有子不如無」的寫照嗎？夜路迷濛，我像遊魂似地走進公園小坐，又像幽靈似地飄到火車站，腦海潮湧的都是母親撫我掬我的劬勞和如今骨瘦如柴的對照。下了火車走出板橋車站，穿過喧騰的夜市，我突然感到無比地想家，又怕馬上就要回到再不能與我談天說地的母親身邊。我有一種在鬧市裡呼吸到寂寞的絕望感覺。接近家旁的寂冷小巷時，我情怯地駐足仰望夜空，連一顆星星也看不到。茫茫寒夜，我竟有何處安身取暖的猶豫。往前踟躕，只見微弱的一息燈光從媽媽的房間裡迎了出來。說也諷刺，這一盞從母親臥病後就長明不熄的燈，是方便我們為她換尿布和餵湯藥用的，倒也替代了她過去留守我夜歸的明燈，不時啟我反思愧疚。

我晚上授課回家，太太一定會沖好一杯熱牛奶給我，那種溫馨體貼的感覺，甜甜蜜蜜地窩在心裡，常使我一天的疲勞都化解無蹤。太太出國後，換成媽媽泡給我。她喜歡看我知足啜飲的樣子，更喜歡聽我談一些辦公室和課堂的趣事。我已年近不惑，竟然還要煩勞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來照顧生活，衷心愧疚不安。每次想婉拒母親，話到嘴邊，又怕拂逆她的慈愛而惹她傷心。有一晚，我甚至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她錯放了鹽的牛奶後，還繼續與她聊了半個多鐘頭。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在深夜喝著媽媽親手泡的牛奶而孺慕依依的日子不多了。我懷著感恩的虔誠，極其珍惜地咀嚼溶在每一口奶汁中的母愛，恍如襁褓時吸吮媽媽的奶水那樣滿足。兩個月後，母親終因腦血管破裂而癱瘓。我再要喝她泡的牛奶，已成永不可能的奢想了！

我躡腳推開媽媽的房門，爸爸均勻的鼾聲傳來他已疲倦入睡的信號（可憐的老爸，白天要擔當照顧媽媽的瑣事。）媽媽的眼睛閉著，嘴角的口水濕了一大片。我緊張地把耳朵湊近她的鼻子，想確實感覺她仍存的微弱呼吸；又拉起她冰涼的枯手，測試她很難覺察的脈動；然後擦乾她的嘴角脖子並換了一條乾爽的頸兜，我才進入廚房給自己泡了一杯牛奶。我不知其味的吞咽著，憶起媽媽要斷我奶時不忍用薑片塗抹乳頭辣我而造成的「長期拔河」，憶起媽媽背著出痲疹發燒的我走到五公里外的街上求診的苦心和焦慮…我的眼淚不禁滴到杯子裡。

我教會媽媽不要把刷牙漱口的水吞下去，我教會媽媽握著我的手不要放掉，我推她出去散步，我耐心地告訴她誰來看她、誰打電話問候她。我拿出親友送的水果、罐頭，逐一放到她手上讓她挑，她竟然中意那罐味全奶粉。我泡了一杯餵她，她卻閉著嘴巴不肯喝。我以為熱度和甜度不對她的胃口，就舀一湯匙試試，再餵的時候她就接受了。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是要我也喝。於是，就這樣我一匙、她一匙地開始，母子共同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牛奶。

我再走進她房間的時候，她的眼睛已微微睜開了。我趕緊泡了一杯牛奶餵她，然後幫她洗臉擦身。當我擦拭到她的胸部時，那兩個曾經哺育過十個子女生命的乳房，卻乾癟地黏貼著肋骨，感覺就像洩了氣的內胎，再也活蹦不起來。我們吸乾了母親的奶水而成長了，母親卻擠乾了她的生命而垂危了。如果沒有母親，怎麼有成家立業的我們呢？我輕輕地擦拭像打氣口一樣的灰褐色乳頭，想起媽媽不知跟我講過多少次的一則故事：

「古時有一個被母親寵壞的孩子，長大後做了江洋大盜為非作歹。好在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於把他逮捕歸案。死刑秋決時，他要求再見母親一面。他的母親哭哭啼啼走到他的面前，孩子跪求母親死前再讓他吃一次奶。母親當眾掏出奶頭餵給她的兒子。誰知孩子卻狠心地咬下奶頭，悲切地抱怨她只養大了他而沒有教育他…」

我不知道這故事的真實性，但我確知母親的深意——她要哺育我長大，也要教育我成人。

我用紗布蘸了溫開水，無限感激、小心翼翼地潤澤媽媽早已乾涸的乳頭。我不禁傷心地跪倒在地，把臉貼著媽媽的乳房。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暫緩出國，繼續兼課。也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再含起那滋養我生命的乳頭，把我旺盛的生命力回注給奄奄一息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