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活的世界很小,但是留給我們的卻很大。她從來沒有說愛我們,但是一生的所作所為,卻無一不是為了愛。
想起母親,我翻出自己的"春暉系列",我又看到戽斗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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戽 斗 星
禁不住春夜飄來的花香引誘,我尋芳到花園的草地上。
仰起頭,看天上熟悉的戽斗星,在與時間拔河的拉鋸中,似乎移動了一些位置。這七顆星是母親教我認識的第一家星族,無論行旅到天涯或海角,我都會像探訪知己一樣尋覓他們。大部分時候,我都可以輕易找到他們;就像大部分時候,我可以清晰的憶起母親編織的星群故事一樣。
那是一個乾旱的初秋,我第一次幫父親把河裡的水用戽斗一段一段的戽到高處的番薯壟灌溉,雖然很累卻很興奮。晚上躺在禾埕的稻草堆上納涼,母親遙指著天空一群閃爍的星星說,那幾顆是斗、那幾顆是柄,合起來就是戽斗星。戽斗星戽出銀河的水澆灌星星,好讓星星一直有力量跟時間拔河。天亮前,星星就累得回去了;但是在天黑以後,星星又頑皮的回來了。
透過這一家星族,母親還教我認識戽斗星取水的銀河,說銀河彎了就會下雨;也教我認識隔岸相思的牛郎織女星,說細人掌牛愛煞猛(小孩看牛要認真),長大才討得到好姑娘。她還教了我很多客家童謠,我最難忘的就是《七姑星》︰
七姑星,七姊妹;
打開園門來摘菜。
摘一皮,留一皮;
留來後日嫁屘姨。
屘姨嫁到那位?
嫁到禾埕背。
鵝挑水,鴨洗菜;
雞公礱榖,狗踏碓;
狐狸燒火,貓炒菜。
猴哥偷食熝到嘴,
鷂婆痾屎漬甕菜。
「做麼個要留一皮?」
「留來嫁屘姨請人客啊!」
「一皮就夠嗎?」
「會再生盡多啊!」
「做麼個妳種的菜生恁慢呢?」
「細人唔知唔好問柄擎。」(小孩子不知道就不要追根究柢)
每次的問答就這樣打住,但每次也都會同樣的開始,我們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我到現在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麼辦喜事要弄得雞飛狗跳?鵝、鴨、雞、狗…真會像我們扮家家嗎?大人跑哪裡去了呢?每次都讓我們笑痛肚子的就是猴子燙了嘴,老鷹的大便那麼準就痾到空心菜上,害我們每次吃空心菜都特別睜大眼睛。
五十才出頭,我就看到母親的白髮也一絲絲出頭,像早夜稀疏的星星一樣。母親說,那是和貧窮拔河,每跨出貧窮一小步,時間就染一絲白髮來記錄。等到她的白髮多過黑髮,我們也走出了貧窮。直到她只剩滿頭銀白,我們才生活在富足無憂的日子中;不過那已是她七十以後的事了!
再也不跟貧窮拔河的日子,時間反藉病魔一絲絲收回她的白髮。到她八十歲病逝的時候,她已滿頭光禿,像沒有星星的夜空。
好一段日子,我怯於探望戽斗的星族。直到旅居異國他鄉,仰望夜空,每次急切的尋覓到他們,卻又像遇到故知一樣總抑不住情緒的翻騰。靜靜的星星徜徉在靜靜的夜空,偶而飄過輕紗似的薄雲,搧得星星不停的眨動小眼,像我們把螢火蟲追到河邊的白芒叢中,閃閃成可望而不可即的夜靈心跳…常常在這時,我就會不自覺的用客家話輕吟《七姑星》,而後習慣的反覆童時的問題,但是再也聽不到任何答案了。只有戽斗星仍如母親說故事時一樣,一斗一斗的緩緩戽著銀河水,在為拔河的星星加油…。(原載2001.01.05.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