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費南多.恩希齊.卡多索是巴西前總統,近代史上最偉大的領袖之一,擁有社會學博士學位、出身政治世家。一九九三年,正當巴西陷入高達2500%超通膨的危
急之秋,他不僅帶領巴西擺脫超通膨,更奠定了今天巴西經濟起飛的基礎。沒有卡多索,就沒有今日的巴西奇蹟。在這部回憶錄中,述說的不僅是關鍵歷史,也是富
有啟發意涵的領導智慧。
累計通膨率:一兆八千兩百五十億……%
突然被留下來執掌巴西的那個人學得很快,在就職之前,他把所有個人資產的清單送交國會。可惜的是,我們對法朗哥(Itamar
Franco)的認識也差不多就這麼多。這是老套了,高羅找了一個受人敬重的競選搭檔,來彌補他自己的弱點。法朗哥和我一樣是參議員,是個本性善良的謙謙
君子,之前唯一的行政經驗是在他的家鄉大礦州一個中型城市當過兩任市長。他宣稱對高羅的貪污網絡一無所悉,看似合理,但有些巴西人還是不免懷疑。又一位弱
勢副總統留下來領導巴西。
法朗哥機靈地察覺大家是怎麼看他的。就在準備宣誓就任總統時,他找我去他的辦公室。他十指交握,看起來憂心忡忡。「你覺得我笨嗎?」
「當然不,」我說。「但你真的很頑固。非常非常頑固。」
法朗哥瞪著我看,不確定是否受到冒犯。接著,他突然露出一個大笑臉,並斷言:「你和我會成為朋友!」
他說對了。從那一刻起,法朗哥和我一直都很要好。就像和魯拉一樣,我們的關係在未來的日子裡將會經歷幾次重大的起伏。但在那個節骨眼上,還有日後多次的重
要關頭,他和我彼此需要。有一天在我家廚房喝過咖啡後,法朗哥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外長。我說其實沒這個必要,但如果他希望我來做這項工作,我會接受。話雖
如此,我在他的政府中要擔當的責任可不只這個領域。總統有時一天召見我五次,經常是和外交領域以外的日常事務有關。
擔任外長不算是我期待的理想工作。一方面,我得代表巴西周遊世界,這是特權和殊榮。我就是因此初會戈巴契夫和柯林頓這類人物。但我也發現,我絕大多數的時
間都用來賠罪道歉。
要道歉的事可多了,但有一項議題遠勝其他:通貨膨脹。巴西的物價在一九九三年上漲達到驚人的百分之兩千五百,這種「惡性通膨」是從未經歷過的人難以想像
的。通膨左右著商業與日常生活。每逢發薪日,超市外面就大排長龍,在手中的錢貶值之前,拚命把錢花掉。像巴西人的主食稻米這類基本物資的價格,一天就能上
漲個一倍。所有契約——銀行帳戶、稅單和薪資——都必須視通膨來調整,這是一個不精確且可能產生重大舞弊的過程。換言之,這是經濟煉獄。
遺憾的是,這已經不是頭一遭了。很難計算出精確的數字,但有一項估算抓出巴西從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九三年的累計通膨率,是令人難以想像的百分之一兆八千兩百
五十億五千九百九十四萬四千八百四十三。這確確實實反映出巴西政府完全無法執行貨幣政策。事實上,我們在這之前的八年已換過了七種貨幣。
法朗哥就職時,許多經濟學者認定巴西的通膨問題不可能獲得解決。他們把這個問題歸因於我們經濟內部根深柢固的結構性問題,因此他們認為無解。通膨的原因如
此複雜,又深植在巴西的經濟及文化中,那的確讓人很想乾脆放棄算了。不過,法朗哥可沒那麼好命。物價攀升得那麼快,他很有理由擔心總有一天,巴西貨幣可能
會一文不值。我們全都做過這樣的噩夢:夢到人們提著行李箱到處跑,而行李箱裡裝滿了形同廢紙的現金。這將會導致難以想像的暴動與社會騷亂。
受到這個非常可能成真的極端場景刺激,法朗哥一心一意想要解決(至少要能控制)通膨問題。他唯一的難題,在於他的暴躁脾氣。法朗哥在七個月內就耗掉了三位
財政部長,根本沒有真正給他們時間提出一個可靠的計畫。在他掌政期間,財政部長的任命成了死亡之吻。一旦遭到撤換,政治生涯也玩完了。可想而知,沒有人想
坐這個位子。
我帶著某種程度的驚恐,看著這場政治生涯的俄羅斯輪盤賭局,因為這場賭局也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我必須去跟外國的投資人和外交官解釋,何以巴西拿不出一個確
切可行的方針堅持下去。甚至有謠言還說,法朗哥可能因為備受挫折而辭職。不管我到哪裡,受到的待遇都是怒目相視及非常露骨的責怪。他們問:你們這些人能不
能別再把事情搞得這麼亂七八糟?
你現在坐著還是站著?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九日傍晚,我才剛結束這樣的一趟日本之行,在那裡遭到一群在巴西損失慘重而情緒激動的商人痛罵。因為飛機誤點,饑腸轆轆又有點沮喪的我,
和十來個朋友在巴西駐聯合國大使薩登柏格(Ronaldo
Sardenberg)位於紐約的家中一起共進晚餐。氣氛沉悶,是那些日子裡的常態。我們開始舉杯敬酒,試著讓氣氛活潑點,電話鈴聲就在這時響起。我走進
一個小房間,拿起話筒。
「你現在是坐著,還是站著?」
這是法朗哥的聲音。
「呃,我現在坐著。」我說。
「我正考慮要任命你為財政部長。」他說。
我的背脊一陣發涼。
「你聽我說,法朗哥,」我拉長音調,一字一句地拚命想說服他。「我們早就談過這件事了。我告訴過你我的想法,我在外交部非常開心。」
「我知道,」法朗哥說。「但不是我需要你,是巴西需要你。」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一聽就知道是裝出來的。「法朗哥,我不想坐這個位子。我認為讓現任部長繼續做下去會比較好,我已經費盡口舌向國外人士解釋為什麼我們一
直在變來變去。現在我人不在巴西,無法判斷情勢。你是總統,最後的決定權在你。」
「好吧,我會想想看,」法朗哥勉強說道。「我會看看可以怎麼做。如果今晚我還有什麼話要跟你說,我會打電話給你。」
他似乎沒被說服,但我在四千英里外也只能做到這樣。我掛上電話,無精打采地回到餐桌旁,心事重重。所有人都瞪著我看。我試著掩飾情緒,但一定做得很差。
「你要當財政部長了,對不對?」席間有人試探地問,口氣簡直就像在問別人是不是得了癌症。
「不不不,」我堅稱,語氣可能太過強烈。「我絕對不會接受那個位子。別胡扯了!」
吃完那頓似乎沒完沒了的晚餐之後,大使夫人踱回餐廳,告訴我總統的侍從武官打電話來留了口信。「他說總統今晚不需要再和你講電話。」她說。
我吁了口氣,壓著嗓子咕噥著:「感謝上帝!」
那天晚上回到旅館,我沉入一種放鬆心情、幾乎是心滿意足的熟睡狀態。但我犯了一個典型的錯誤:我忘了,在巴西這個隨性的國家,從來不會有什麼事情真的照著
計畫走。果然,午夜剛過,電話就響了起來。巴西利亞的記者、紐約的記者,全都瘋狂地問著同一個問題:「你現在是巴西財政部長了,你有什麼計畫?」
我對他們說他們瘋了,求他們讓我睡覺,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一大早,露絲打電話來。她聽到廣播。「費南多.恩希齊,我不敢相信你沒有先告訴我,」她傷心地說。「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這件事?」
「那不是真的!」我抗議。「他們全都失心瘋了!」
「我是不知道你在電話上對法朗哥說了什麼,」露絲說。「但不論你對他說了什麼,他都認為你答應了。」
「但這不可能!」
到今天,露絲還是不相信事情如我說的那般。
終於,當第一道曙光出現,再也沒有任何懷疑。我在外交部最親密的夥伴藍普瑞亞(Luiz Felipe
Lampreia)打電話來說:「部長,你已經被任命為巴西新任財政部長。」
「不對……」
「你說什麼?不對?」他問。他手上有一份當天早上的政府公報。「上面說這是真的!」
「我的天哪,」我咕噥著。「我毀了。」
我拿起電話,打到法朗哥家裡,女傭說他人在浴室。我一直等著,在總統終於拿起電話之前,緊張兮兮地和女傭聊天。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令人不解的興高采烈和滿
意。
「我冒昧地提名你為財政部長!」法朗哥沉著聲音說,彷彿突然之間,世界上每件事都對勁了。「你的任命進行得非常順利,人民的反應好極了!」
「但是,法朗哥,我現在該做什麼?」
「噢,做你想做的啊,」總統風趣地說。「聘用你想聘用的人,開除你想開除的人。但記住,我要這個通膨問題解決掉。我確定你會做得很好。祝你好運!」
咔喳一聲,電話掛了。
(本文轉載自費南多.恩希齊.卡多索、布萊恩.溫特新書《巴西,如斯壯麗》,中文譯本由早安財經出版)<轉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