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未曾終止(一):沖繩戰後,亡靈如何告慰?
別於前兩日的綿綿陰雨,6月23日,沖繩天氣大晴,七點太陽就探出頭觀看各地慰靈碑前人們的低頭默禱,晨光灑在他們肩上,像是為他們打氣一樣。活著,就好。
活著,才能對70年前喪命的亡者證明生命的價值。住在系滿市這個南方漁港的的玉城千代,今年89歲,每當她往海邊看去,都有美軍艦隊在海上埋伏的錯覺。1945年,1300艘美軍船艦在沖繩近海聚集,於4月1日當天自中部登陸,宣告了太平洋戰爭中唯一一場美國對日本登陸戰的開始。美軍從北至南,橫掃日本軍隊外,也射殺無辜平民。
美國歷史學家約翰托蘭在《帝國落日》中,是這麼描寫的:「當美軍用手榴彈、炸藥包和火焰發射器去追捕那些躲在洞穴的獵物時,這場戰鬥已經變成一場凶殘的屠殺。」
沖繩,這個離台灣最近的日本國土,本屬中國藩屬,有著自己的王國。牡丹社事件後,日本僭越代討,最後迫琉球藩廢止,於此設縣,1879年,日本正式統治琉球,近二十年後,台灣亦割讓給日本。兩個黑潮帶上的小島,便成為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的跳板與太平洋基地。無數沖繩人與台灣人,被鼓動著上戰場,他們到了滿州、南洋,為所謂的祖國,為天皇萬歲而打。沒有人告訴他們什麼是戰爭,也沒有人告訴在地居民戰爭的殘酷。但沖繩人,最終以自己的身骸證明了這一切。
見證者的凋零
不敵美軍17萬大軍炮擊,沖繩戰的最高指揮官牛島滿與其部屬終在6月23日於磨文仁村附近集體自決。這場歷時三個月的「鐵風暴」終於結束,美軍取得沖繩的控制權,代價是一座滿是屍體的島嶼──約九十萬人口的沖繩,有超過二十萬人死亡,換句話說,每四個人當中,就有一人死於戰火之下。滅門者甚多,倖存者成為遺屬,而且代代都是沖繩戰的遺屬。
玉城千代算是幸運者。本是漁民的丈夫,當時被徵兵到台灣,三個哥哥亦被徵招入伍。沖繩戰爆發時,她正懷有身孕,為了躲避攻擊,與家人逃難到戰火緩和的沖繩北部山裡;擔心美軍發現,即便生產痛苦難耐,仍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當羊水與血水裹著的胎兒落地,她緊緊抱著:「這是珍寶。」兩個月後,戰爭結束,丈夫雖平安歸來,但三位兄長卻再也沒有回來,不知戰死何方。每一年,6月23日這天,子孫滿堂的她都會到碑前默禱,向兄長們報告近況:「我奢侈的生命想分送給你們。」
今年是終戰七十年,表示戰爭體驗者跨過了這漫長歲月,垂垂老矣,日漸凋零,能夠在這天出席慰靈式的,也就少了。但即使身手再不靈活,他們都要一步一步地走到碑前,上個香,對逝去的親人說些話。現年95歲的宮城芳子每年六月,都會對著海邊說:「孩子的爸,你好嘛?我的年紀到了,差不多該讓我到你那邊去了。」當年,擔任海軍的丈夫說完「明天我會回家」並踏出門後,從此毫無音訊,而後某天,一陣爆炸襲來,就坐在她身邊的妹妹當場死亡,她為躲避戰火而出,再回家,已找不到妹妹屍骨。父母與弟弟也在戰爭中死亡。談到自己的經驗,宮城芳子眼眶泛淚:「我不想回憶,也不想再談了。」即使如此,面對記者訪問終戰心得,她仍簡短地答:「戰爭並沒有終止。」
當媒體與各界,紛紛以「終戰」紀念來定位這一年時,大部分的沖繩人都會不斷強調:「戰爭未曾終止。」這回答有很多種指涉,心理層面有,現實層面也有。前任沖繩縣知事大田昌秀便說,「戰後,很多人都會想,為什麼只有自己活了下來?他們至今仍不明白。既然他們讓我留下來的,那麼餘生我就要為這些亡者而活,不能白白死去。也不能忘了他們……。很多心理後遺症存在,畢生都要抱持著這些創傷活著。所以,對經歷過戰爭的人來說,沖繩戰從未結束。」
活著是為了傳遞戰爭的殘酷
的確,姬百合平和祇念資料館的創建者們,亦是這麼想的。1945年,兩百多位女學生被徵招為救護隊,她們並不知什麼是戰爭,也不懂自己會經歷過什麼,就只是聽從命令出發,到南部陸軍醫院(其實是戰壕)照顧受傷日軍,在悶熱不通風的壕洞裡,忍著飢餓與惡臭生活著。受傷軍人的哀號不絕,傷口長了蛆,卻只配得掌心一半大的飯糰,再也沒有了。女學生們什麼都做不了。隨著戰火日趨激烈,這些傷兵也被拋棄了,女學生被帶著逃亡,最後收到解散命令。她們茫然失措: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有人繼續逃,有人躲,有人不願被美軍俘虜拿手榴彈自殺。有人失蹤。活下來的只有區區數人。為了紀念自己的同伴,為了將戰爭的殘酷傳遞下去,她們打造了這個紀念館。每每談起這些故事,每每來到慰靈這日,她們會痛哭流涕:「對不起,對不起,我活了下來,為什麼是我活下來,對不起。」
活著的代價是什麼?是日復一日地回想戰爭的恐懼,失去親友的痛楚,擔心戰爭再次發生。反覆折磨、拷問自己,離不開戰爭的陰影。於是,活著,就是要告訴子孫,不要參加戰爭,不要再讓骯髒的軍靴踩在這塊土地上。
但無奈的是,從美軍踏上沖繩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離開過。不只沒有離開,只佔日本國土面積0.6%的沖繩,集中了74%日美安保體制下的美軍專用設施,甚至繼續打造新的軍事基地。戰爭從未結束,二次大戰之後,還有韓戰、越戰與中東戰爭,每當戰爭發生,美國軍機就會在沖繩頻繁起降,人口密集的普天間、宜野灣、沖繩市一帶,總被軍機隆隆作響聲音圍繞,70年前,沖繩人被迫捲入戰爭,今日,沖繩又間接參與了世界上各種戰爭。
「沖繩從沒有離開過戰爭。」70年前牛島滿司令官自殺處,民眾橫屍遍野處,今日已建起了一座和平紀念公園,約有三百多座慰靈碑在望著海的小丘上樹立。每到6月23日慰靈日這天,全日本戰爭遺屬都會來此追悼亡者,每任日本總理也都必須到場。今年,決議擴大集團自衛權的現任首相安倍晉三自然也要出席,不同過往,忍無可忍的沖繩人以激烈標語迎接他。各種反戰、反基地標語樹立在和平紀念公園門口:「安倍首相沒有資格參加慰靈祭。」他們要求他廢止戰爭法案,並嘶吼:「不要打造戰爭出擊的基地!」
「沖繩還在戰爭當中。」遠從東京來的一群年輕人,身穿同樣的灰色T恤,衣衫背後印上日本憲法第二條的字句:「戰爭放棄。」他們不曾參與戰爭。
圖為2013年,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出席沖繩追悼儀式照片。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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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滾回去
而曾經經歷戰爭的長者,在烈日下,群眾間,堅持拿著旗幟,與身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對峙。這些年輕人站成一排,防止民眾越界,並聲聲地說:「請不要在這裡聚集、不要在這裡抗議。」長者們聽不下去了,對著這些小毛頭說:「想想七十年前的戰爭,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應該站在誰那邊!」年輕的警察們有的低下頭,有的別過眼,再不說話,但仍執意阻止民眾抗議,屢屢發生不小肢體衝突。當一輛輛警備車開入,沿著大門兩旁排列,為首相開道,民眾的布條與聲音,便不會出現在安倍晉三面前。
日本政府當然也知道,此時的沖繩人乃至於日本,都反對戰爭法案。安倍晉三或許知道,沖繩縣知事翁長雄志會當著眾人的面反對他,但他或許沒有猜到,從議長、遺屬代表,到縣知事一波又一波強硬發言:「每年此時的祭奠儀式,共同追悼亡者的同時,也要發出我們對和平的祈禱與反對戰爭的訴求。」每個六月沖繩各地飄散著線香的味道,到處都回想著對陣亡者的哀悼,與反戰意識,呼喚「唯生命是寶」的和平之聲。
「我們沖繩縣民的眼睛、耳朵和肌膚還鮮明地記憶著這場戰爭的悲慘,我們由衷希望這些在戰爭中犧牲的生命能夠安詳長眠,也十分渴望世界能夠永遠和平。」他們強烈要求遷移美軍基地,並反對新設基地。「憲法前言裡記載著諸國民之公正這樣一句話,按道理這句話首先要求的是國內政治的公正,可是在這場超過想像的沖繩戰結束70年的現在,沖繩仍負擔著大量美軍基地設施。」
「國民的自由、平等、人權和民主主義如果不能被平等的保障,那麼和平的基石也無法被構建。」
「我們所處的世界,還有很多人因為地獄間的紛爭、恐怖主義、差別和貧困失去生命,作為人的尊嚴被踐踏、蹂躪等悲劇依然不斷發生。面對這樣的事實,為了解決對世界和平造成威脅的各種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懷抱著積極追求和平的強烈意志。」
「沖繩的事情,沖繩縣民自己決定!」
這些話屢屢引起台下熱烈鼓掌。而安倍上台發言時,遭到台下冷淡對待,許多人甚至當場對他嗆聲:「滾回去!你沒有資格來。」「說那麼多廢話!」
一個要將自己的年輕人送上戰場的首相,怎麼有資格站在慰靈日的會場上說話?又該如何面對這些無辜送死的亡靈?他如何「慰靈」?
安倍晉三被斥責一事,成為台灣隔日的重點新聞。但彷彿這就是這日的故事,這日的新聞只有這一點。彷彿這場戰爭再無可說。
二戰結束70年,戰爭仍然繼續,反思戰爭也仍在進行。有沒有更深刻的方法,去表明態度,去思考這段歷史的本質,而後更積極地行動?
結構的暴力
這一天,當千名遺屬頂著烈日,從系滿市役所步行兩個多小時到平和公園時,當許多人聚集在門口準備對安倍晉三抗議時,當更多人魚貫走到慰靈碑前致意時……,一排長長人龍掛在那霸市中心的櫻坂劇院外,等著看《沖縄うリずんの雨》(英文名:After burn)。這是美國籍導演John Junkerman所拍攝的沖繩戰歷史,透過各方面細論戰爭的影響,並談論社會結構下的各種暴力,而這暴力彰顯處,無不在沖繩體現,例如戰爭,例如美軍佔領,例如性侵,例如軍隊內的性別暴力,例如基地建設……強者以權力欺壓弱者,而參與其間的人往往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麼。
從中國戰場轉移到沖繩戰場的日軍近藤一,當時才25歲之齡,對戰爭沒有想法,在當時的情境下,打到敵人只有歡呼,卻不會意識到自己殺的是人。當他知道踏上沖繩土地時,十分高興,認為自己回國了,卻發現沖繩人的飲食文化在在與他們這些大和民族不同,語言也不同,其實不能真算是日本人,卻因日本之故而捲入這戰爭,「戰後想了又想,真的覺得我們犯了很大的過錯。」(《帝國落日》中也載明,牛島滿自決前,曾嘆了一句:「沖繩人會恨我吧。」)
而美軍那方對自己的勝利喜悅嗎?「我們那時只想打倒日本。」從幾位打過這場仗的美軍口中可知,他們也有創傷,一名美國軍官就說:「回國後,我完全不和任何人談這段經驗,說了對方也不會相信。例如,美軍殺了老人跟抱著嬰兒的女人。他們夜間逃亡時,我方對他們丟炸彈。為什麼我知道呢?因為我的任務是埋葬屍體,所以,我看到了這些僵硬的屍體。我忘不了,絕對無法忘記這些畫面。」
當然,也有不殺人的時刻,只是,當美軍勸降,人民寧可自殺。「有傳言,美軍會把我的耳朵鼻子切掉。」一位老太太說,很多人寧可繼續躲著,也不敢走出洞穴,甚至還有個女孩對她母親說:殺了我吧,我寧可死在你手上。
於是,也有許多人死在自己投擲的手榴彈下,而非敵軍手中。一位美國軍人說,當時他們呼喚躲著的人走出來,一名男子走出來後,用手比著頭,拼命表示斃了他吧,「他們很像接受了徹底的思想教育,叫他們必須要死。」
戰爭是什麼呢?沒有人知道,卻被教育著該為天皇送命,要忠於祖國。但這是什麼意思呢?未曾了解這到底是什麼的年輕學子,就在戰場上迅速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逃出來的、投降的,則踩過遍地屍體,身體心理幾乎崩潰。
這是戰場。戰後,美軍統治沖繩,以權威的、勝利者的姿態,目中無人,亦無法治。不知從那兒得來的消息,他們被告知,沖繩的賣春女與美軍人數一樣多,於是想要就可得手,讓許多女子無由遭到性侵。他們亦認為,自己是來保護沖繩的,於是女子友善一笑,就可以伸手。或許是誤會,但沖繩女子一直忍耐,直到1995年,一名12歲女子遭三名美軍性侵而死,引發全沖繩怒火,反基地運動由此而起。過往,所有性侵都無法被起訴,這次終於讓這些罪犯被判七年徒刑。導演訪問了其中一名犯人,這名犯人十分後悔,說在當時那樣的狀態不知自己做了什麼,每每想起都是一場惡夢。但性侵害只在美軍與當地人身上嗎?不,軍隊中也發生。「強暴事件的本質只是士兵的罪惡嗎?不能這麼單純地認為,這是社會結構的問題。」
強對弱,不只個人對個人,一方對一方,還有國家對國家。對沖繩人來說,基地蓋在他們土地上,亦是玷污。他們想主張他們的權利,他們要主張他們的權利。他們想要忘記戰爭,他們渴望戰爭真正在這塊土地上終止。他們祈求世界不再有戰爭,不再有任何強欺弱的惡事。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慰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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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潑
認得幾個字,上了幾年學,打了幾份工,寫了幾本書,出了多次國。認得了這些國字,就寫了那些國字。著有《憂鬱的邊界:一個菜鳥人類學家的行與思》、《看不見的北京:不同世界 不同夢想》 。FB:島嶼無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