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存在該有什麼樣的價值?他的生命色彩是屬於什麼色系?他的生命之歌會譜出什麼樣的樂章? 如果說宇宙中真有一個創造天地萬物的主宰者,依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那麼我們應是祂所創造最完美的生物了,因為祂是最完美的萬能與慈悲的主,而我們是祂的形象,不是嗎?
不過也有人說,人的出生是經由自己自由意志的選擇,而且會先和造物主溝通,取得祂的同意,然後包括父母、時間和地點,連這一世的生命面貌也是在誕生前,被自己的自由意志所選擇,就好像在生命的百貨櫥窗裡挑選中意的模特兒,只不過這模特兒並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塑膠或木頭的人體模型,而是經過自己潛意識這部電腦所設計的,例如:長相、體型、膚色、語言、個性…等,以及生命最終的目地,都是經過事先慎密的安排和規劃。一旦決定了理想中完美的程式,按下執行的按鈕,就無法刪改或取消生命啟程的動作。
當我們一從母親小小溼暗的子宮落地時,所有對這一世精心設計的計劃的記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從那時起,我們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員,每個一舉一動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給牽引著,我們不僅相當賣力地演出,亦極為服從造物主這個導演的安排。在人生的這齣戲碼中,不論是喜劇或是悲劇,我們往往因為太過投入,而無法從所扮演的角色中抽離出來!
我就是這麼一個相當稱職的演員,我的人生如同劇場內舞台上所上演最精彩的好戲,當紅色幕簾掀開時,印入眼簾的就是那一幕幕的戲碼,而那戲碼純然只活在那四方的框框內。在那有邊界的舞台上,我可以任憑想像改編合意的劇本、台詞與結局,一個人一生的縮影在兩小時之內就可結束,明天再換另一個人生,就這樣有悲有喜、有分有合、有恩有仇、有情有義、宜古宜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虛幻也是真實,充滿著想像力與創造力。但離開了那框框呢?那是個無邊無際的真實世界,無邊得令人感到害怕與無所適從。
記得我約莫四歲唸幼稚園中班時,一天偶然間聽到從另一間教室傳來輕柔優美的鋼琴聲,這琴聲從此駐留心底,使我情不自禁地主動要求媽媽讓我學琴,當那小小指尖彈觸長方形黑白琴鍵時,音箱內的琴槌敲著琴弦產生的曼妙旋律,勾起我靈魂深處的記憶。十二歲時,我在蓬鬆的白紗短舞裙裡,找到另一個美麗浪漫的寄托,纖細的雙足在硬鞋頭的小圓圈裡撐起全身的重量,每一個飛躍、旋轉及每一次力與美的結合和細膩精準的牽動,均讓我領受到生命存在的喜悅與價值。 我的心靈有個出口,那是一個隱密之處,在那兒我得到全然的解放、自由、喜悅與滿足,不論心情是好是壞,只要獨處,我就喜歡躲到那裡去。過去的我,愛任由指尖滑過黑白琴鍵,以及光著腳丫子在地板上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但是自從母親躺在那方方、黑黑的棺木裡後,這個四方出口就被父親無情地關閉了。
人的生命是很有韌性的,在逆境中堅持初衷、不向命運低頭、不輕易退縮,勇於接受現實環境的挑戰,就像受孕的母鮭魚努力地逆流而上,為的是找尋安全之所產下幼魚,這是牠的天命;我也像這母鮭魚似的,在與湍決的溪流搏鬥之時,仍想破浪而出追尋我的天命!然而我的天命為何呢?我只知道這個答案在我的心靈出口,只要找到這個正確的出口,就可知道這個答案。 因家變而不能叩這個通往心靈出口的大門,經過數年的蒙塵,這條通往心靈出口的小徑早已雜草叢生,連自己幾乎都快忘了它正確的位置,荒蕪的心田此時正待我與生俱來的智慧與勇氣的開墾。但是似乎年齡愈大,經過社會洗禮愈久,就愈易在這條小徑上迷失了方向!然而我要用哪把鑰匙才能真正開啟這個出口的大門?這個出口到底通往何處?我要在那框框外的世界尋找什麼樣的秘寶呢?框內的世界怎樣才能和它自由地相通?
稱職的演員下了舞台還能有何表現? 闔上琴蓋的無奈扼殺了我的心靈,不過我並沒有完全的心死,它暗地裡尋找另一個通往出口的管道,一點一點地慢慢滋養它,默默等待一個適合再生的時機。這和我早年大學聯考落榜時,被父親關禁閉的處境截然不同,那時我的身體雖然被禁錮,我的心靈卻是自由的,我在小房間裡,透過筆紙和純舞蹈,任思緒在這無聲的想像空間裡盡情地奔馳,這是我唯一自勵,以保持生命裡應有的創造力的方式。
有一天我在抽屜內找到一個沾滿灰塵的傻瓜相機,那是爸送給我小學畢業的禮物,當時,我愛從方方、小小的鏡頭中看世界,按下快門的聲音給我很大的快感,我會用獨特的美學觀讓美好的剎那停留下來。我一直認為自然界裡的色澤更勝於裝在銅管裡的顏料,因為這些顏料都只是模仿大自然的色彩,然而在底片裡所留下的卻是最真實的原色。 雖然人的想像空間可以超越畫紙、底片格數、螢幕和舞台上的四方框框,但這四方框框確也給人無限的想像空間。有一天我終於想通了,這四方框框的本質其實從未改變過,它只是隨著我人生不同的階段而轉變了所呈現的方式罷了!不論是四方形琴鍵、四方形字鍵、四方形鏡頭、四方形螢幕或非四方形的硬鞋,它們都需要一個舞台,一個四方形的舞台,不論那舞台上演著什麼,不論我在這舞台上演出多麼地賣力,畢竟它還是個舞台,一個在四方框內的舞台!
於是我開始思索著,完成我的天命是否和這四方框框有關?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我總算明白起來了,那把心靈出口大門的鑰匙就是一個媒質,這媒質充實框框內的世界—我的人生,它也指向框框外的世界—心靈的故鄉。
長久以來,我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那是由自己的潛意識所衍生出的一條線,它繫著我的頭、手和腳,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著自己早已選擇好的角色。在這框框之內,我像是個手腳被捆綁又毫無自由的人;然而,在這框框之外,那裡無線、無意識,無想像、甚至無我,是另一片更廣闊和自由的天地。當我想通了這點,我不再感到害怕與無所適從了。
這種感覺和我搭飛機時一樣,我把我一身的重量綁在座椅上,當飛機離開地面的剎那,頓時就像拋下身上千斤的重擔,一生所珍藏的悲歡離合的記憶與雄心壯志隨著飛行高度的攀升而不再顯得那麼重要,地面上一棟棟的屋舍和爬行的車輛,看起來就像是樂高堆成的積木和火柴盒小汽車,而人此時幾乎看起來是不存在的。 我喜歡坐在靠窗的位子,透過四方小窗戶看窗外的世界,我的思緒穿過天空中飄浮的雲絮,投入大藍的懷抱與之合而為一,彷彿我不是我,不存在的我就這樣地漂浮於奧黑的太空中,時間停了,一切似乎都靜止下來了,只剩下宇宙和小我,於是我體會到我在宇宙內,宇宙也在我內。那是一個比有形的框框還要寬廣的世界,因為它超越了想像!
那天清晨我坐在飛往高雄的飛機上,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五十分鐘的行程,我的心情居然和搭二十小時左右的長程飛機一樣。當我住在法國時,我偶而也會搭短程飛機旅行,我喜歡望向窗外,目不暇給地看著碧草如茵的平原、整齊有秩的畝畝田地和透明如鏡的湖水,感嘆造物主不僅給了歐洲那塊土地美得精緻的自然環境,也給他們這麼豐富的人文和藝術內涵,總體而言,他們都在嚴謹的道德規範下過著高品質的生活。我又何其有幸地繞過大半地球,為自己選擇這條雖受父親詛咒卻是最正確的路。那是我這輩子從未享受過最自由自在、最充實、最快樂以及最孤獨的時光。
現在的我在西臺灣的上空,放眼望去盡是排列雜亂的房舍,擁擠密度之高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灰濛濛煙霧下的綠油油山地坡居然露出一大塊的禿頂,以及隨處可見的垃圾堆,只有較遠處的海洋仍像塊璀璨的藍寶石,這個美麗島嶼不知何時已變得千瘡百孔了,這就是我的出生地、我的家嗎?為何在熟悉中又是那麼陌生呢?我的家只會是在腳底下的某一棟房子內嗎?我向太虛最深處望去,那裡沒有對立、矛盾、生死、善惡、虛實、苦樂和疆界,我想那才應是最接近家的地方!
人生這條路上四處充滿著嘗試和冒險,非得一路這樣的走來,向自己的極限和潛能挑戰,才能從中更瞭解、更認識自己。但是自己不應該是最認識自己的人嗎?其實不然,人是經由不斷地學習而認識自己的。
今夜,又只有窗外的蟬鳴與我為對談,這是許多夜晚中的一晚,它卻使我想起多年前的夜晚,我曾趁著家人熟睡之時,打開琴蓋、腳踏靜音板、彈著琴,四方形的琴譜不知何時早已消失於視線內,音符帶領著我的思緒神遊,直至天露曙光、巷道出現車聲為止。母親走後,我只有日日藉琴聲抒發對她的思念,但是爸卻不這麼想,他說:「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於是日哭,則不歌。」在他嚴厲的指責及命令下,我默默地闔上琴蓋,把琴給封了。有一天我對大嫂說:「你們家不是想換琴嗎?拿我這臺好了。」只有決意想封琴的人,才會把琴給人。
其實我是一個再單純也不過的人了,我熱愛與真善美品質有關所有的人或事物,因為我在這品質內可找到和造物主相等的完美,這樣我就可以時時提醒自己擁有和祂一樣的品質。雖然父親給我的挫折感很大,但是假若沒有他這樣的方式,就不能激勵我更有勇氣、智慧和決心去嘗試任何具有真善美品質的東西,從這過程中,才能更認識自我,真正地瞭解生命的本質和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框框裡的真假世界讓人著迷,框框外的世界卻更讓人嚮往啊!
慕亞
台北,2001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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