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我早几篇文章的人可能记得，我对于解放战争/二次内战的观察角度是从唯物主义辩证历史观和阶级分析出发，不同于两岸史学界主流“正邪论”的“谋略/阴谋说”。不从“智愚”、“正邪”角度看，而是先进与落后，高效与迟缓，代表广大、长远利益和短视、小集团利益入手，才能复原那场决定中华文明走向的大战的真容。

解放战争是一个因应中国现代化需求而成立的政党，按照科学社会主义建立起来的政权，以无可弥补的效率优势彻底碾压了——死守压榨小农的买办经济模式，封建式（领地、权力分封）旧体制既得利益集团。

一个“为了生产力的发展，挣脱旧生产关系的束缚”的典型实例。

下面，我们从1945年8月到1948年底，国共两军在东北的实时动态的角度来展示其中一个方面——动员能力。

日期精确到月，用4X.Y表示194X年Y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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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归属问题，说白了就是个建军的问题。双方都是新来的，谁能在东北站得住脚，从根本上说看的不是你能消灭对方多少多少人，占领多少多少地，而是你能在这块地头上整出多少能战之兵。丢的地盘可以夺回来，损失的兵员可以再补充，但胜利的最终保障，在于哪边暴兵暴得多，暴得快，暴得好。

1. 苏占时期——初来乍到：

在46.3之前，毛子是直接插手的。斯大林一方面坚决不许国民党在沿海登陆，只能从锦州进来，一方面又把中共赶出了沈阳、长春、四平、齐齐哈尔、哈尔滨这些大城市，接纳国民党接收大员进驻。国军一边空运军队占领，一边收编伪满武装和土匪。

于是在46.3两边正式撕破脸之前，大致的态势是这样的：

• 杜聿明领着正规军蹲在锦州，长春蹲着以伪满铁石部队为首的2万人，齐齐哈尔和哈尔滨各蹲着万把人，四平蹲着三千人。总共加起来，到46.4四平战役时，国民党投入东北战场的正规军约24万人，收编伪满武装8万人，总计32万人。
• 东北中共在45.8进入之后，大量扩充。由于本来部队就去得就很杂，扩充也很杂，结果到46.3，林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兵多少枪，给中央汇报都只能给个估算数字。比较像样的野战部队，南满成立了3纵、4纵各3万多人，101直属的新四军3师3万多人，万毅的7纵1万人，山东1师、2师各6千人······林林总总加起来，此时东北中共的野战兵力，实力不超过15万，另有10多万地方部队，全兵力到46.3的统计，约32万人。武器稀缺，步枪只有9万多支，因为毛子控制的关东军仓库还没向中共开放，中共自己控制的某些仓库也还没来得及清点。

换句话说，在四平开打以前，东北的中共和国民党的总兵力相差不多，但国民党的正规军数量和武器装备数量都大大超过中共。不过，国民党在敌（共军）后方的各大城市据点的控制很没规划，对于怎么和国民党主力配合也没个头绪。虽然苏军允许国民党空运，但是国民党因为空运能力不足加上当时天气不太好，除了空运了个铁石部队1.6万人进来之外，始终没有大规模空运部队进去。

2. 1946年春夏——得不偿失的胜利：

苏军撤离，双方大打出手。共军一个冲锋就把四平的3000守军灭了，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城市就成了瓮中之鳖。除了长春做了激烈抵抗外，哈尔滨和齐齐哈尔的上万国军都作鸟兽散，政府官员多跟着毛子撤到海参崴，再辗转回国，部队则一哄而散。

国军则从南到北开始压上，中共则由于质与量的双重劣势，阵地战并无胜算，节节败退。四平证明一旦决心守城，后果则更严重。四平战役结束后，北满受到较大损失，野战部队多数丧失战斗力。其实四平的消耗本来也不是特别大，战役中损失约8千，撤退阶段损失了1万多。枪械弹药因为搬了长春哈尔滨的仓库，倒是大大地阔气了一把，关键问题是——新兵补充不上！

解放区土匪遍地都是，不要说征兵了，土改都搞不了。对于现代军队来说，失血一点都不可怕——马恩河战役英国人一天就在机枪前面填了6万人命，二战苏德两军战死合计超过三千万。可怕的是补充动员工作跟不上（别看别人，国民革命军，说的就是你！），就好像玩游戏时掉血了回不上来，那才真要命了。

南满情况要好些，因为没那么多“保卫马德里”的死守战，见势不妙立刻转移，三次本溪保卫战总共只损失了两千多人。一进入运动战，两军的能力立刻翻转，国军瞬间变身卖力援共的运输大队。特别是那个“第六大主力”52军，第二次本溪保卫战被3纵追得丢盔弃甲，赠送军械无数。三次本溪之战，中共仅仅子弹就缴了80万发，战斗总共才消耗了62万，这还净赚18万（共军的战场清扫和缴获纪律可见一斑）。南满在北满撤过松花江时还有本事打鞍海战役，因为南满有生力量的强势存在，杜聿明也没有余力继续向松花江以北进攻。

国民党方面，46.3-46.6虽占领了大片土地，损失却不比中共少多少：收编的伪满土匪耗掉了一半，71军被打残了一个师，52军扮演了共军后勤队，鞍海损失6千，拉法损失2千等等，总计损失不下五六万人。所以杜聿明也趴下了，拉法被共军强吃一个加强团都做不出回应。

46年春夏双方怼残了第一批野战部队，接下来两边开始休战、整军，三个月之后，成就如下：

• 中共方面，到46.9，总兵力稍有扩充，达到34万人。通过整编，建立了5个野战纵队（1、2、3、4、6），外加几个独立师，总计主力部队14万人，地方部队20万人。武器装备方面借由清点仓库和十几车皮的苏、朝物资，配备已相当完整，步枪达17万支（两人一枪呢，真是有力的苏援）。
• 国民党方面，蒋队长继续往东北增兵，各部陆续到达后，至46.9，东北国民党拥有正规军36万人，另外收编伪满、土匪和各类游杂武装12万人，全军总计48万多人。

这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可以看出中共和国民党的建军方式明显的差异：

• 中共的方法是建设基层政权发动群众，先建立民兵，或收编地方部队，经过整训后，改编为正规部队。
• 国民党的正规军依靠关内运入，地方部队则依靠收编各类游杂武装，各部队的兵员补充均为就地补充。

这两种不同的建军方式造成的差距，会不断地发展扩大，并最终决定天下的命运。

3. 三下四保——转折点

到了47.1三下江南四保临江的时候，国军的数量还是大幅占优。不仅从纸面数字如此，而且还占据内线优势，力量集中，可以对分散的中共各个击破（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中共隔着南北满还配合得比国军更好，这个就没办法了）。

共军不仅面临被分割的困境，在后方还有10万拼命闹腾的土匪。

但是这么一手好牌（至少看起来很美）偏偏被国民党打成了相公。南边攻不下，北边守不住。战斗本身就不探讨，我们继续看战后力量对比：

• 国民党方面，经过半年多的作战，损兵折将4万余。但经过补充，仍然维持了规模还略有增加。到47.5，全军总兵力约49万人，但师劳而无功，正规军比例、素质、士气均大幅下降。
• 中共方面，中共中央在此期间将冀热辽军区划归东北民主联军，以便统一指挥配合。这样，东北中共军队名义上扩充到46万人。但新到的10万并非新加入战场的生力军，只是编制换了而已。东北民主联军大部分兵源通过改编地方部队而来。中共新建两个野战纵队（7，8纵），加上冀热辽军区的一个纵队（9纵），增加了3个野战纵队，加上成堆的独立师，野战部队达到24万，地方部队22万，总兵力上已经接近了国民党的水平。

此时，双方建军方式上的差异带来的结果上的不同已经逐渐浮出水面。

国民党的地方部队为各类游杂武装，多为雇佣或委任收买性质，升级潜力低下，且宥于封建山头观念不能补入或并入正规军。国军各野战部队只能依靠关内输送兵员，以及各部队的补充团自行就地征兵、训练，在高消耗的战争条件下，国民党极其落后的造血机制已逐渐无法适应。50万已是上限封顶，如此兵力毫无胜利的可能。

而反观中共，通过收编地方部队整编为的新的主力纵队的方式，在半年之内凭空多出10万野战部队。这些部队经过了长时间训练，熟悉地形，适应环境，很快就能成为有效战斗力，共军在东北的增兵速度开始大幅超越国军。

4. 土改——怪物在敲门

如果以客观的眼光看待东北之战，可以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对于东北国军签下的死刑判决书，就是中共东北局在1946年下半年的一个决议——即便在当前困难的局面下，也要全面进行土改。

1946年严冬之中，国军野战主力投入南线的临江战役中。北满趁此机会，一面屡屡南渡松花江打击国民党侧后，一面抽调主力部队指挥员和战斗骨干，组成小分队投入剿匪，同时党政干部离开城市，以工作队形式投入土改工作。到1947年上半年，大半年的时间里。通过动用主力部队参加剿匪作战，消灭土匪8万多，彻底扫清了土改的障碍。东北“胡子”只是一个开始，三年内，自盗跖以来就盘踞在中国的匪患将被彻底连根拔起。

土改绝不仅仅是“分地”这么简单，其最大的作用是基层行政管理的实现。随着实行土改，中共控制区内稳固的基层组织和社会改造全面铺开。从征兵工作上来讲，东北共军原本的“收编-整编”二级补充体制，升级为“组织民兵-改编地方部队-整训为主力”三级建军机制。一个优秀的现代化多级国防动员体制，配合土地革命的热情，这就给中共的补充工作提供了有效的保障。

土改带来的升级是全面的不仅仅彻底改编征兵工作的效率，兵力其实只是补充的一种。比如说各种军需，土改后“踊跃捐粮”当然有，但绝非大头，关键是基层政府带来高效廉洁的税收。至于国军嘛，正规军+交通线二者齐备时还好，否则就四个字——“现地自活”。双方的税收效率相差10倍（从钱粮的角度入手研究更有意思，我会择期发文），国民党收到很少的税却还造成了人民的严重负担，纵有美援，又如何能支撑的起？

对于国民党而言，随着土改的完成，完全符合“恐怖怪物三原则”的共军带着不可调和的敌意，显现在了面前。

• 无法理解——人民军队是什么玩意儿？
• 无法交流——穷棒子下十八层地狱翻身去吧！
• 无法杀死——各位可以想象一下，像国军四平守军那样的绝望：

夏季攻势中，共军损失也不小，尤以攻打四平为甚。此战损失了1.3万人，且基本为野战部队，然而共军造血机制的完善让这一胜利对国军而言毫无意义。因为这么大的损失甚至不能让共军消停一个月，共军还是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从此，东北战场上国军任何战术上的胜利都失去了作用，因为共军只需要休整数天就能再找上来开打，而且人比上次还多。然而国军收到的损害在同样的时间内是不可恢复的。

夏季攻势结束后，杜聿明虽然堪堪抵挡住林彪的攻势，但是麾下部属损失6万人以上，除郑洞国的机动兵团外，其他部队均残破不堪。与此同时，国民党的建军工作已经陷入绝境。

• 陈诚替换杜聿明之后，为了快速补充损失，扩充兵力，陈诚将原有的主力军拆分，和地方部队合组为新的军（整合改造的水平与共军是天壤之别，此乃饮鸩止渴），以此扩编了4个军，又从关内调入一个军，到1947.9，东北国民党总兵力反而扩充到了14个军55万人。

尽管共军已转入反攻，但是国军兵力仍有所增加，且观之阵容堂堂，然则······辞修公啊，看看对面吧，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啊！

• 1947.8，中共在将现有各纵队维持满编的情况下，又再新建1个纵队（10纵），主力纵队已达到9个。野战部队总兵力29万人，地方部队23万人，总兵力52万人。

总兵力上国民党还是占点优势嘛，好吧，那是在纸面上。国军虽然还能撑起数量和编制的架子，然而素质和士气的滑坡已经不可救药。1946年的国军尚屡屡有以少胜多之战绩，然而仅仅一年之后战斗力已经彻底逆转，1947年秋季攻势中，已经出现了1260：2的神奇战损比。

此时中共在东北的建设已经早就压倒性的补给补充优势，军事上的表现就是连续发动大规模歼灭作战。夏季攻势是最后一次东北国军尚可抵挡的战役，随后共军于秋季攻势歼敌7万，冬季攻势又是15万，国军可以说已经连招架的力气都没了。

有时候无知是幸福的，国军各部已被分割，困坐于铁路沿线的大城市里发愁，不知道城外的共军在干什么。如果他们知道，估计连哭都哭不出了。

——中共东北局于1947.7通过了建立二线兵团的决议。

所谓二线兵团，就是打破以往民兵——地方部队——主力部队的三级体制，直接由主力部队调出部分老兵和指挥员，补充新兵后组成有战斗力的二线单位，经过训练后补入主力部队或升级为主力部队。这就是彻彻底底的疯狂扩军了，简直是五矿十兵营F2A。

5. 1948——遮天而下

1948.2，第一批二线兵团整训完毕，22万新兵补入主力纵队。林彪下令再建3个主力纵队（5、11、12），野战兵力达到12个纵队，加上地方部队，总兵力近65万人。

同时，卫立煌依靠美国的空运援助，使出吃奶的力气折腾，到了1948.9，也才把部队整补到55万人，勉强从冬季攻势中恢复，达到了47.9的水平。

然则······俊如公啊，看看对面，你不觉得自己的努力真是在瞎扑腾吗？

1948.9，随着第二批二线兵团整训完毕，东北野战军再度发生剧烈膨胀，主力纵队兵力普遍暴增，野战兵团总兵力高达70万，加上地方部队和机关，总兵力达到105万人。

至此，横扫天下的第四野战军成型。 后面的战事，甚至三大战役，都已经不值一提，因为战争的结局已就此注定。

结语：

东北之胜负，不在抢占东北时的兵有多少。

就投入东北的部队来说，国民党上手就砸下30万，中共只有10万。到1946.9，国民党正规军达36万之众，中共只有14万野战部队。

但是，中共的基层政府一旦建成，三级建军机制稳定下来，就可以保质保量地为共军提供新鲜血液。只要共军各部的配合，能为其中一块根据地提供土改的余暇，它就可以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出兵员和物资，多出来的野战力量牵制更多敌军，更多的地区进行土改，于是就是更多的资源······这就是一个停不下来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而反观国民党的建军和税收方式，不客气地讲，简直原始。占领区的面积和人口完全无法利用，征兵多以拉丁，而离开了港口的关税和美援物资就没几个钱。

如果从经济学角度看，内战近4年，前两年的时间可以说中共的重点是放在进行政权建设和经济转型上。军事上处于防御态势，以机动优势拖延，并进行战役级反击迟滞国军的进攻。

国民政府虽手握越来越长的占领城市名单，代价却是大量精锐的“一次性军队”不可弥补的损失。随着随着中共完成控制区的建设，双方真实实力上巨大的差距让结果彻底注定。

这种“原始”的思路是一脉相承的，近一个世纪来国军奇怪地热衷于用摧毁民用设施和杀伤平民的方式达成军事目标，挖河、烧城市、炸发电厂、扫射住宅区、直到“毒蝎计划”。恕我直言，这立场还没从封建统治者的思维里走出来，道德水平更是中世纪级别。中华民国被一路打出大陆，从来不是杀人的本事不够。

我看过国民党关于“为何失去大陆”的讨论，近70年过去了，对败因依然是“苏联坏、共匪奸”，然后说“共产党除了打仗还会什么”。他们至今不明白，或者说拒绝接受，其实共产党就是因为“什么都会”，才在军事上表现得卓越。

就好像打RTS游戏，输掉了然后说对方“只是操作好”“有人代打”，吹嘘自己运营比对方好。然而事实是，中共只有一个矿（占领区人口、面积都不足国府1/3）时，出兵的速度就比国民党三矿+金钱作弊码（主要港口关税+美援）一样快，然后中共一面抵挡国民党攻势，一面开自己的分矿，分兵断掉了国民党分矿······国民党就是在运营上被中共压死的，后来栖身于台湾原本就比大陆远远更发达的经济基础上，反而让人们对其经营能力产生了错觉。

近代以降，决定战争的从来都是生产而非破坏。国民党不勘破这个道理，对历史的解释就会一直荒腔走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