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后的中国逐步走向腐败糜烂,中国的灾难是中国文明走向自身反面造成的,这个灾难本身就是中国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悖论的悲剧。纵观明清以来的中国,我们自己造成的灾难远远甚于别人造成的。明清以来内乱的死亡人数远多于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死于外患的全部人数,自相倾轧的痛苦远远大于外来压迫的耻辱。一个美国人曾说过,任何人对待中国人都不会有他们自己对待自己那样残忍,这虽是为美国的暴行作辩护,却也是事实。就连海外的华人黑帮也只敢欺压中国人。
一个“以理杀人”的反理性文明是不可反抗,任何对它的反抗不但本身无法存在,而且反抗也最终会变成对它的同化和加强,贾宝玉的结局是有代表性的,对社会的反抗的结果只能是佛教的大切大悟。但这个文明和“理性”毕竟是吃人,戴震能认识到这一点,鲁迅能认识到这一点,别人也能认识到这一点。后悲剧时代的悲剧力量表现为一种内在的和全面的悲愤,表现为承受死亡的力量,这是马致远“断肠人在天涯”的悲愤,也是《二泉映月》的悲愤,这种悲剧力量和悲愤情绪转为爆发力量就成一种破坏性的否定。
我们从柳永开始可以举出一系列玩世不恭的狂士,但是在他们的排列之中,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本质变化在明中叶开始出现了。狂人李贽,妖怪何心隐,徐渭以斧自击其头,袁中道“狂狷”,卢桐使酒发狂。这些狂人表现出一种对所有存在都切底否定的态度和疯狂的力量,他们以狂来破坏性地摧毁使人沉溺的奢靡,以狂来破梦。李贽的“童心”是对理,气,神韵和意的实体的诅咒。从理学家的殿军王夫之到朴学的开山祖戴震,明清思想家表现了一种使人震惊的突破力量,它是中国后悲剧力量的正面爆发。它最终没有打破太平文明,但和它的反面爆发(狂人)一样,它指出中国文明深层力量的所在,和它的“死火爆发”的形式,在否定一切的极端形式中解放自己。
如果我们沿着狂人发展的历史序列追踪下来,就可以来到鲁迅和毛泽东哪里。他们是到目前为止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狂人,他们的“狂人”本质就是根本的和全面的否定性。鲁迅定义的“狂人”对整个中国的否定,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对整个人类文化的否定,从客观效果上讲,他们是巨人,但却是破坏多于建设的巨人。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个不可攻破的吃人世界。鲁迅说“从来如此,便对么”,说“于无希望中得救”,说“绝望中的抗战”,这与毛泽东的不断革命论和文化大革命是一致的,是后悲剧英雄在悲怆的绝望中凝聚的毁灭力量。后悲剧英雄不同于悲剧英雄,不是在创造中造成悲剧的英雄,而是在悲剧后担负起毁灭,虚无和无意义,担负起痛苦和灾难的英雄。鲁迅说死正无可惧,只要能给后人以什么,这就是后悲剧英雄的悲剧力量,它是在一切意义都毁灭之后的虚无中用双肩挑起世界迈向黑暗,迈向虚无的英雄所具有的力量,这就是狂人们的力量。他们并不企求什么光明,也看不到结果,因为后悲剧的世界中没有这些东西。在无价值中承担起“无价值”这一重负,后悲剧力量是在创造(并且意识到)“无价值”中创造。他们有力量承担“无价值”,但是也蕴含着打碎“无价值”的力量。
毛泽东是一个最伟大的狂人,。他是中国内在生命(死火)中农民的自觉意识,他具有切底否定的力量。不管他是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对这一点谁也不敢下太绝对的论断),他都是一个中国人,他运用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这个手段,向一切旧的,黑暗的东西发起猛攻。如果说他对中国的革命只是对政治的,经济的外在社会结构的革命的话,那么文化大革命就是他真正深思熟虑的死火爆发,要毁掉一切腐朽文化(不要忘了,反官僚主义是他的一贯主张),毫无疑问,文化大革命的手段,形式和依据的力量全都错了,也带来了惨痛的结果。
和对旧中国的革命一样,毛泽东调动了中国内部的生命,使之爆发出来,得到了震惊世界的展现。在这展现中叶切底暴露了中国文化的虚伪。文化大革命中展示了中国人所有卑劣的方面,但这是中国表层文化具有的,而不是死火具有的。死火是一无所有,是否定,是生命。狂人是它的自我意识。
《野草》是后悲剧文学上的最高成就:冷酷地运行着的地火,就是后悲剧力量的形象。
狂人在鲁迅作品中得到了唯一充分的显示。狂人是异态文明中的英雄,他们敢于正视异态和粉碎异态,因而他们具有否定一切的勇气和被完全否定的命运,成为世界的敌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复仇(二)》中的耶稣,《药》中的夏瑜,《长明灯》中的他),在这个命运下产生了变形(明代的狂人都是这样),在否定一切和被一切否定中,走向他的反面(《孤独者》中的魏连殳)。
但真正的狂人总是对那曾经存在过的美好过去存在回忆(《心的故事》),在虚无中生存,“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黑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希望》),“我将得不到布施......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求乞者》),他将象地火(《野草》题辞),“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人,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而世界会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他将象过客(《过客》)一样永不停止追寻,象死火(《死火》)一样宁愿烧完也不愿冻死。
他“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唯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颓败中的颤动》),他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墓碣文》)。
当我们看到近代中国文明时,我们也只注意到了它的标称,那个新巫术的祭司阶级和它的伦理。但真正的悲剧英雄是孤独的,他不消沉在糜烂之中,而是独立承担起民族的重担。他沉默地生存于中国文明的深层中,也许将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