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熙來事件後,中國政治的走向
對政治改革,樂觀還是悲觀?
對許多人來說,「薄熙來事件」是個意外;但正因其是意外,所以,它對中國政治的影響,也很可能出乎人的意料;究竟會是怎樣的影響?是好是壞,人言言殊,自有各方面不同觀點的解讀。
為什麼會有影響?因為薄熙來不是一般人,他是一個很有作為,而且所做所為獨樹一格的人。他出了事,使他的所做所為,立刻成為一項「遺產」,不處理不行。
於是,有一種比較樂觀的看法,認為薄案勢必造成中國的政治進步。因為撇開薄個人犯的案子不談,薄的施政,至少在某方面,在反腐、打黑、社會公平等方面,是有成績的,是得民心的。於是,如果只因為刑事案等等原因處理了薄,也一併否定或忽視了薄的政績,那一定造成人心浮動。所以,為了平穩人心,除了薄案的處理必須更講究證據之外,中央勢必推出一系列反腐、打黑的具體措施,以證明這並非薄的專利,並非只有薄才有能力做到。唯有如此。才能沖淡人們對薄案「政治鬥爭」的連想與附會,沖散因薄案而凝聚起來的懷疑中央的民意。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陣子,各華文網站對大陸政治前景持樂觀看法的帖子很多。基本上,都是這個思路。
但在另一方面,也有悲觀的看法,認為薄案顯示胡溫領導的中央不但沒有能力「有所做為」,而且要打倒「有所做為」的不同路線者;以刑事案為由去掉了薄,打掉不同路線的可能,再以高壓封住異議者的聲音,繼續以「穩定壓倒一切」來維持社會秩序。結果,中國將陷入表面上一灘死水,實際上危機四伏的險境。舉其任由此一情況發生,不如高調支持薄,給中央施加更大的壓力,力保不同路線的可能。
支持薄,反對胡溫,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針對某個人的偏好,而是希望中國出現一個有大作為的政府,大破大立,整頓沈痾,解決貪腐、不公等種種現象,消除社會不滿,以使中國能集中精神,走上強國之路。
嚴格說來,後一種思路,其實沒有沒反對前一種看法。只是他們認為胡溫擔當不起如此之重任;甚至更極端一點的說,他們認為,在中國現行的集體領導的體制之下,一切都要講平衡、搞妥協,於是,能上台的都是保守膽小之輩,不可能出現有作為、有能力的領導者;中國的改革將因此而遙遙無期,在死氣沉沉與動亂之間游走,前景悲觀。
問題的關鍵似乎在於,中國能不能出現強有力的領導者?
中國需要「強人政治」還是「庸人政治」?
在薄案發生之前,面對2012年的換屆,我個人也經常思考,中國到底需要一個強勢的領導?還是弱勢的領導?此二者各有利弊,前者大政府而小社會,改革的主體在政府,速度快效率高,但由於社會是被領導著前進,這種情況下,是否真能顧及各方平衡?會不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問題?而且,強勢領導若在方向上出了偏差,誰來糾正?至於後者,小政府而大社會,改革的主體在社會,速度慢、甚至有點雜亂,但由於發自社會,各方平衡之下,會比走得比較自然而穩妥;然而,在方向上,會不會變得平庸?比如只注重個人的權益,討好群眾,而忘記了中國邁向大國的理想?當然,在二者之外,還有一個憂慮,那就是,會不會政府在領導方向上是弱勢,但在壓制社會活力方面卻成了強勢?如果這樣,那就成了最不好的狀況。
在薄案發生之後,我個人有一點新的思考。許多文章都說,中國大陸的改革,進入了深水區。我以為,這個「深水區」,不僅是從改革開放的這三十年來看,而要從1840鴉片戰爭以來的這場大改革來看。清末以來的所有改革,都有一特色,就是「自上而下」。改革出自少數知識份子的呼聲;知識份子要主導這場改革,所採用的方式,無非「乘權得位」,也就是掌握(或至少是參與)最高權力,然後藉由權力來實現自己改革的想法。清末的自強運動,發動者本身就是政府高層;維新運動,發動者努力打入政府高層。孫中山革命,共產黨建國,本質就是把自己變為最高層,建立政府,主導改革。
然而,從孫中山開始,「積四十年之經驗」(國父遺囑),已清楚認識到,革命最重要的就是要「喚起民眾」,民眾才是政治的真正主體。毛澤東更是「相信群眾」不離口。(當然,毛更擅長的是「發動群眾」,「發動群眾」去貫徹自己的意志,而非群眾自身的意志。從某個角度看,毛的失敗,就敗在他太急切了,敗在他個人的意志,脫離了群眾的實際想法,姑不論這個意志本身是對是錯。)
雖然孫、毛都已注意到了改革的主體是群眾,然而,在他們的時代,「群眾」只能是渙散的、愚弱的,是被領導、被整救的對象;此所以中國不能不是強人政治的局面。強人政治自有它的好處,但強人若犯了錯誤,也必是一場可怕的災難。所幸中國迎來了改革開放;改革開放的三十年,在中國近代史中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它創造了一個龐大的中產、中智階層,創造了一個庶幾可以自立的公民社會。這在中國歷史上是首見的,不僅是一百七十年來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特別重要的大事,也絕對是整個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
從以上的觀點出發,我們對於眼下這個政治局面,似乎可以有一點新的認識,那就是,不再出現強人,似乎是合於歷史趨勢的。因為中國的這一場大改革,已逐漸由「自上而下」、政治優先的局面,變為「自下而上」、社會優先的格局。我曾在前一篇文章中論述,「社會推進政治」,本是國家的常態,但中國作為被欺壓的現代化後進國,勢必只能先由「政治領導社會」來穩定局面;如今,這個「階段性任務」似乎已到了完成的階段,國家發展似到了翻轉回「社會推進政治」之常態的關口。
如果中國社會夠壯大、夠理性,則中國的政治、中國的政黨與官員們,則勢必無法抗拒改革的潮流。因為,他們的正當性,完全來自順應時代、順應民眾的要求。打天下的一代已經過去,由打天下而坐天下的理由已不存在;「主義」、「思想」等自我正當化的意識形態也近乎失效;由於沒有民主投票等現代西方國家政府正當性的產生機制,也就是沒有「可見的民意」之加持,那麼,執政的政黨、官員,對民意、民心的敏感性,在理論上,應該更高於經由民主投票選出來的政府。
當然,「敏感」歸「敏感」,敏感之後的行為反應是否正確,則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固然可以假設政黨、官員都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施政,然若缺乏正當性,則自身利益必然是保不住的;因此,他們必須十分聰明而敏銳地在「逐利」與「得民心」之中保持平衡。除非利慾薰心到麻木不仁,否則,只要保持足夠的敏感性,那麼,不正確的行為反應(施政),也會在社會的反撲或反感之中敏銳地被察覺,因而有修正的機會。
因此,我認為,前述「拙於強勢領導,卻勇於鎮壓社會活力」之最糟糕的局面應不會出現。這不僅是因為執政黨尚未昏聵到如此地步,更因為集體領導的格局,使「強力的鎮壓」與「強勢的領導」存在者同樣的難度。如果認為後者不可能,就不必擔心前者。(如果認為前者仍不能排除,那後者也一樣不能排除。)一個缺乏強人的集體領導,使政治勢必在社會的壓力下,逐步地走向法治,也就是制度化與客觀化。步履或許蹣跚,進三退二也在所不免,但大方向只能是如此。
與其關心政治,無寧關注社會
因此,我們對於中國前景的觀察,與其注意高層的政治路線,不如更加關注社會的具體情況。當然,觀察社會,要比觀察政治更加複雜而困難。觀察政治,我們只需注意路線問題;因為由上而下的領導,勢必確立路線,制定綱維,然後綱舉目張,脈絡分明;所以,我們只要善於「提綱挈領」,就可看出大勢所趨。
但由下而上的推動改革則要複雜的多。表面上看,社會的變化重點往往落在一些有代表性的具體事件上,但事件背後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消長分合則非常複雜,因此要出現相應的整套的詮釋思維與解決方案,其實是非常困難的。我們往往只能在具體的事件上尋求個別的解決方式;再經由眾多的事件與眾多的解決方式彼此堆疊,由此而逐步擠壓、催生出與某類解決方式相適應的新的思維或制度,此所謂「制度創新」、「學術(思維)創新」。
可以想像,這個過程可能是十分複雜、千頭萬緒而又迂迴多變且曠日廢時的,而且,最後之改革成功與否,還要取決於社會上層(思維與制度)的「創新」能力。因此,從觀察社會動態來做出政治走向的判斷,本來就非常不容易,更何況中國社會如此龐大,地區、經濟發展、及各方面程度的差異如此複雜,加之歷史因素經緯萬端,觀察起來,也就可能有如瞎子摸象,很難不各執所見而以偏概全。
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看待現在的中國社會呢?很多人認為,目前的中國社會是道德瓦解、貪腐橫行、奢華當道、權錢崇拜…,是徹底笑貧不笑娼的社會。我個人並不生活在大陸,缺乏親身的體驗,又不專作社會研究,沒有足夠的統計數據。但依我的觀察,目前的中國社會,縱有眾多的負面現象,但至少有以下幾點好處:
一、反省能力強。雖然各種關於道德敗壞的傳聞不斷,但同時,批評的聲浪也逐漸升高,這代表社會的良知未泯,有一定的反省能力。請注意,貪腐和批評貪腐者,可能並不是兩批人,而是有許多人,在現實上依於形勢而多少貪一點(別人都貪,我不貪白不貪),但這畢竟造成良心不安,所以在心態上,是反貪腐的。這並非人格分裂,而恰恰相反,表示反貪、反墮落、期盼清廉的聲音是普遍的,只是現實上缺乏扭轉形勢之關鍵力量。這與貪腐已根深柢固相沿成習見怪不怪者,不可同日而語。
二、仍然具理想性與使命感。由於中國文化傳統與西方一神教的傳統不同,中國人的終極關懷,往往並不表現在宗教方面,而表現在對歷史文化的使命感上(如張橫渠有名的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平」)。這一點,依我個人之觀察,中國大陸的表現比台灣來的好。台灣由於「台獨」橫行,影響所及,忌諱一切與中國有關的東西。於是,復興民族的歷史使命感,在台灣幾成絕響。於是乎台灣人在國家方向上的迷失,遠比大陸要嚴重的多。(即便台獨,也提不出任何集體性的理想。)而中國大陸,一方面是祖先的餘蔭猶在,一方面是由於現實上的大國地位,使一般人仍有較多的歷史使命感;雖然對中國文化的見解可能不同,但復興中華的心願卻是一致的。
三、媒體比較講理。不管講得有沒有道理,至少以「講理」的形式出現。反觀台灣,卻直接上升到為「人多勢眾」而拉攏群眾的對抗,而懶於細密的講理。
有時,歷史的發展真的十分弔詭。台灣能有比較自由開放的媒體環境,這與當年媒體上種種「講理」的文章大聲疾呼有一定關係;可是,當自由來到之後,媒體表現的卻是極為媚俗,不再流行「講理」。這似乎已成為台灣社會最令人哀嘆之處。反觀大陸,有一定的言論管制,反使得任何言論的出現,比較重視自身理論的完整性,這與台灣早年的情況相似。簡言之,一定的管制,反使得「突破管制」的努力必須更要「以理服人」。但沒有管制之後,反而「以力(勢力)服人」即可;因為「多數」最重要。
當然,以上所說,並不能簡單的解釋為我主張要有媒體管制。這問題比較複雜,與市場大小有關,也與台灣政黨惡鬥的風氣有關。但無論如何,現在呈現出來的事實是,大陸媒體有比較多的長篇大論的分析與討論,而台灣,除了少數特定評論家(如南方朔),千字以上的長文幾乎絕跡,即便是做專題,也必需做成多個輕、薄、短、脆的文章。
四、社會持續走向開放自由。前一陣子,我在網上看到一條並不起眼的消息,指出今後民間社團的成立,只要報民政部,而不需要報專業主管部門的核准。(http://news.sina.com.cn/pl/2012-03-28/075124186050.shtml)我認為這是極重要的一步,代表人民的結社自由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結社自由,才能展現社會蓬勃的生命力與創造力,為社會上的各種「創新」開啟了大門。當年允許民營企業,為經濟帶來創新與活力;同樣的,開放民間自由結社,也必定為釋放社會活力,開展多元創新帶來新的局面。
我個人認為,開放的社會遠比民選投票的政治制度更為重要。以台灣經驗來說,許多大陸客來台,看到台灣優美的一面,其實都可在台灣多元開放的社會團體之中找到來源,(反之,台灣不好的一面,則多半可與政黨惡鬥扯上關係。)例如,在台灣政治解嚴之前就出現的「慈濟功德會」、「消費者文教基金會」、「創世基金會」、「嘉邑行善團」等,對台灣社會的正向發展,其實有重大的作用。台灣現今志工(志願者)團體蓬勃發展,與此有極密切的關係。今天中國大陸這一方面的開放,說明了執政者的眼光與彈性。
當然,如前文所述,一個社會可以觀察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以上所舉數端,究竟是「見其大者」還是「以偏概全」?就只能交由讀者諸君自行判斷了。此外,我對中國大陸也並非沒有憂慮,最憂慮的就在於思想與制度的「創新」一事上。目前為止,確實還拿不出可喜的成績。所幸注意到此事重要者已多,且更開放的民間結社,也為各種創嘗試新提供新的可能。
總之,當改革的主體既已逐步落到社會身上,套句學生作文常用的俗話,我們每個人,都有為改革出力的機會。與其寄望於少數的領導人,無寧更該從要求自己身邊的事情做起。「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篇)我們自己的力量,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一些。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