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於今年八月二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分,於睡夢中與世長辭了,享年一百零一歲。從家母于當日打電話將噩耗告訴我,直至此刻我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當我在殯儀館面對其遺體時也都能保持平靜。但當我決定提筆寫此文時,眼淚卻象決堤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
家父在世雖生活長達一百零一年,但我與他共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時間,屈指算來卻不到十三年,原因是過去家父長年在軍旅生活,平日很少能與家人團聚,而且還在法國人統治下的越南被軟禁過三年半。而1970年我出國留學後,在歐洲一待就是四十一年,因此常感與家父相處時日苦短,緣分太簿。雖然如此,在與家父相處的 有限時光中,仍留下了一些難忘的回憶。
雖表面上是個軍人,但實質上卻是個道地的文人,是文科大學畢業的,若非抗日戰爭爆發,他很可能會在教育文化界工作。他特別愛念書,可說到了手不釋卷的地步。日寇侵略中國,尤其是七七抗戰爆發後,當時許多知識份子都投身到抗日戰場中去了,有參加國軍的,也有參加共軍的。家父參加了國軍,並在抗戰中受過傷,也立過功。後在湘西某醫院中邂逅了從事醫務工作的家母。
做為中國國民黨黨員,終其一身對黨國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記得我在念初中時,家住高雄鄉下,國共正值處於“漢賊不兩立“的嚴峻時期,某次家父對我說,若共軍打來,他將與全家開著吉普車投入愛河。家父的這番話確實嚇著了我,令我至今難忘。但也看出,做爲一名國民黨員和軍人,他在思想上是何等地忠貞不二。
1954年家父帶頭發起絕食抗爭,得以與黃杰將軍等帶領將近三萬軍民從法屬越南回到臺灣,受到當局的特別肯定與長期信賴。爲官清廉,樂於助人。我少年時期,常聽他的部屬談起,若每個官員都能像家父一樣清廉,我們是不會被趕離大陸的。記得我在臺北念初高中時,由於家父掌管的職務,曾有商人到家裏來送禮,在水果下面壓著錢,家父絲毫不留情面地將水果連同金錢一起抛到馬路上去,從此商人不敢再上門來。其人格操守自然影響了我們兄弟姐妹爲人處世的態度。
所謂“身教重於言教“,家父確實能以身作則地影響著子女和其身邊的人。
我一生沒有真正在父母面前盡過孝道,長期遠離他們生活海外。中國傳統中向有“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而我卻遺憾地無法予以遵循。1970年我在德國發起並參加了“保釣與和平統一運動“,給家父帶來了極大困擾。
尤其1973年春,我與幾位保釣同志到大陸去參觀訪問,回德後寫下了“回國探親記“一文。在文中提到了我在四川率部“起義“的舅舅,可能觸到了當局的痛處,有人遷怒家父與時在郵局任職的家妹,令他們雙雙去職。此事令家父心靈受到了極大創傷。 一個在抗日戰爭中負傷都不曾流過淚的硬漢,據說在面對自己上司的不諒解時,卻數度傷心地落下了委屈的淚水。
1968年夏,我還在臺灣念研究所時,某日弟妹們都陪家母在客廳看電視,我單獨陪家父在院子裏共用晚餐。我向來對家父懷有三分畏懼,一旦單獨面對他,感到有些手足無措,很想打破餐桌上凝滯的氣氛,於是便傻裏傻氣地對坐在餐桌另一端面帶嚴肅的家父說,“我認爲中國象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般藥物已救不了她,必須用重藥才能令她起死回生,而中國共產黨就是一位用重藥救中國的醫生“。家父愣了三秒鐘後,突然重重一拳擊在飯桌上,飯菜都應聲跳了起來。他大吼一聲說,“把筷子放下,不許吃飯! 你在外面交了什麽朋友,哪里來的這種思想?爸爸絕對不會放你出國留學,你出了國還得了,一定跑回大陸去“。從此我噤若寒蟬,不敢再和家父談起國事。
家父說得沒有錯,我的確出國不到三年就去了大陸,而且從此一直在主張兩岸和平統一,至今沒有改變。但這與家父又有何相干呢? 幹嘛遷怒一個忠心耿耿的幹部?據家父生前對我說,後來經國先生說了話,他才恢復了工作。但此時他卻已年近古稀了。
由於政治上的原因,我曾長達十三年半無法回台探親。家父十分掛念我,卻苦於被禁到歐洲來看我,只能日日思念。直到1983年春他終於獲准來歐探望我了。當時我的心情可用“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來形容。喜的當然是能見到闊別十余載的親人,憂的則是家父一定會爲我從事保釣與和平統一而痛斥我。但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家父見了我,竟絕口不提我參加保釣與和平統一的事,更沒有提起他爲我的言行而受牽累的情況。我們父子很愉快地相處了三個星期,跑了七個國家。
某次在 去柏林的路上我開錯了車,誤入東柏林,家父嚇得面容失色。在回程時被一群東德警察攔了下來,並向我索取了五馬克,卻沒有開賬單。或許是法律人天性所使然,我執意要去索取賬單。家父拉住我說,能放我們回去就行了,還要什麽賬單?他們若發現我是臺灣官員就危險了。我不禁啞然失笑,心想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太可怕了,連家父這樣有知識見解的人都被洗了腦,更何況一般小老百姓呢? 於是我對家父說,共產黨也是講法律的,他們一定會開賬單的。果不然不久就走過來一位身材碩大的警察,自動遞給了我一張賬單,並駕著摩托車把我們一直領到了西柏林邊界。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五馬克是領路費,而非罰款。家父也轉憂爲喜,並笑著說,他大概是“中華民國“官員中第一個到過共產黨國家的人。
1989年,即經國先生去世的第二年,移民美國多年的家父終於同意隨我一同回家鄉看望伯父了。他說,只要經國先生在世一天,他是不會回大陸去的。我理解,他是擔心對老長官不好交代。家父就是一個向來講究公私兼顧的人。在回家鄉的火車上,他聚精會神地看著車窗外,注意著大陸發生的變化,並向人打聽,現在鐵路的總長度是多少。當他發現鐵路的總長度已比解放前增加了好幾倍時,他不禁感歎地說,誰說共產黨都沒有建設,那是太沒有良心了。
家父是忠誠的中國國民黨黨員,他的心是向著臺灣的,在九二高齡時離開了生活了十七年的美國,回到了臺灣。死後骨灰安放在國軍公墓,將長眠於此。家父生前見我總是替大陸說話,曾對我說,臺灣這麽小,你要多同情臺灣,幫助臺灣。
此外,他從沒有因我的政治立場而責備過我。其實家父是個有智慧,有見識的人,他一定理解,我主張和平統一,並始終爲此目標而奮鬥,就是爲著要幫助臺灣,爲臺灣好,不願意看到臺灣在戰火中沈淪。否則以家父的脾氣,他一定會斥責我,阻止我的。
家父是仁厚之人,他曾對我說,他在雲南兼任某縣縣長時,曾告誡部屬,除現行強盜之外,絕不可開槍傷人。他說,他之所以得享高夀,並非有什麽養生之道,而是終身沒有傷害過別人。家父也是幸運之人,由於他得以享高夀,因此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鄉,見到了親人,並看到了國家走向昌盛,兩岸走向和平。父親走得很安祥,可說沒有留下什麽遺憾,因此我們也沒有因爲他的離去而過於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