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陪九五高齡的家母去武漢探望姨媽。姨媽比家母還要大一歲,身體還算健康,但左腿行動不便,已多年臥床不起。她們姐妹上次見面,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時兩岸尚未實現直航,我必須陪家母輾轉香港飛往武漢,花去了約六,七個小時。尤其香港新機場規模宏大,拖著笨重的行李足足走了約半個小時才找到登機口。因此,當家母上次與姨媽在武漢告別時,姐妹兩臉上都掩飾不住悲戚的神情,她們嘴裏雖不說,但心裏肯定都認爲,這大概是他們姐妹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一則由於兩人都已年邁,二則由於旅途遙遠,難免舟車困頓。因此,再見一面談何容易。姨媽是家母娘家在世的唯一親人了,兩人從小感情深厚。這多年來,除我之外,弟妹也輪流陪家母去武漢探過親。雖然臺灣年輕一輩人中,有些已不再視大陸爲故鄉了,而在老一輩人心中,故鄉卻永遠是故鄉,兩岸永遠是無法分割的祖國。
武漢我已去過多次,都是爲著陪家母去探親。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我1973年與幾個保釣朋友去大陸參觀訪問,中途打聽到姨媽下落後,便要求脫隊單獨去武漢探親。開始時陪團人員顯得面有難色,希望我無論如何能隨團一同到毛主席故鄉韶山去參觀。當時尚處於文革期間,去韶山絕非單純的旅遊,而帶有某種政治上“朝聖“的意義。因此若有人寧選擇去探親,而放棄去當時被幾乎視爲聖地的韶山,是很難讓人諒解的。但經我再三堅持後,他們還是讓步了。
當年到武漢探親的往事,至今仍歷歷在目。到達武漢後,我被安排在一家簡單的旅社裏過夜。象今日每個大城市都能看到的觀光酒店,當年跑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都沒有發現過。整個大陸給人的印象,可以用淒涼肅殺兩字來形容。難怪有人到達北京後,一看連首都都不過如此,就不願意再往前參觀下去了。而我的感受卻又要比其他人深刻得多,因爲我不但在杭州看到了舅舅,又在武漢看到了姨媽,而其他人卻很少會有這樣的機會。從走入親戚的生活空間,以及與他們的談話中,可以感受到在漂亮的革命口號之下,隱藏著難言的苦衷。雖然沒有人向我訴過苦,甚至盡說一些好聽的話,但仍難逃我的直覺。
這次到武漢,姨媽談起了當年我去看他們的往事。她說,聽到我要來看他們的消息後,她不是興奮,而是憂慮,怕沾上海外關係,尤其是臺灣關係,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別人提起我的名字,她也假裝不記得了。問她是否有個妹妹在臺灣,她說,自1946年在上海分手後,就再沒有了音訊,不知去了哪兒。而如今竟有個自稱是來自臺灣的外甥,從歐洲回來看她,如何能不令她震驚? 姨媽半躺在床上,拉著家母的手,邊說邊笑。當年令她恐懼的往事,如今卻成了老姐妹間談笑的題材了。姨媽說著說著竟突然悲從中來,流下了眼淚。她說,若不是外甥當年到大陸找到了他們,她們姐妹今生能否見面都有疑問。
我1973年從大陸回來後,就把找到舅舅,姨媽的消息,寫信告訴了在臺灣的家人。家母自是喜出望外。其實我當年與幾位保釣朋友去大陸,最大的動機,是爲著去瞭解對岸,把大陸的真實情況介紹給來自臺灣的人,希望以此促進兩岸的溝通瞭解。然而當年大陸在極左路線引導下,百業蕭條,人民生活困苦,社會是非價值混亂,人們普遍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感。連我們自己都爲此感到困惑,又如何能把大陸的狀況正面地介紹給來自臺灣的人呢? 更遑論促進兩岸的和解,融合了。
武漢由漢口,漢陽,武昌三鎮合組而成。印象所及,似乎漢口主要是商業區,漢陽是工業區,而武昌則爲文教,行政區。長江與漢水一清,一濁在此交彙,由此往東流去,江面變得越來越寬闊。1987年我曾隨家母,姨媽從武漢乘船順江而下到上海,對長江下游之浩淼遼闊,留下深刻印象。若論長江的經濟價值,世界各大河流中可說無出其右。
武昌是辛亥革命發源地,城中有辛亥武昌起義紀念館。來自臺灣的人應當會有興趣去參觀。武昌城內馬路寬闊,市容整潔,堪稱武漢三鎮之冠。城東有面積遼闊的東湖,據說有杭州西湖數倍之大。湖畔有聞名中外的武漢大學。校舍宏偉,校園濱湖,風景優美,植有移自日本成排的櫻花樹。每逢花季,粉紅大朵的櫻花燦爛怒放,步行其下,會錯以爲來到了日本。其實這些櫻花樹,都是抗戰時期日寇佔領武漢時,爲著安慰日本士兵思鄉之情,特意從日本移植過來的。它們盛開時,比臺灣阿里山,陽明山上的櫻花還要美。
來自臺灣的遊客,一定不要錯過到東湖,武漢大學一帶去走走看看。另外特別值得推薦的是,東湖旁邊規模宏大的湖北博物館,展出的多爲戰國時期楚國的文物,尤其是各種武器,包括戰車,戰馬骸骨等。這在臺灣是看不到的,令人印象特別深刻。其實武漢三鎮都各有自己的文物古迹,無法一一介紹。過去在我們印象中,武漢地近華中,離開臺灣遙不可及。但兩岸直航後,此次我與家母只用了約兩個半小時,就從桃園機場來到了武漢。否則年邁的家母又如何會有勇氣,主動要求和我一起去看姨媽呢?
武漢與大陸許多大城市一樣,都有了極大的發展變化。記得1973年第一次來到武漢,已近黃昏,夜幕降臨後,城市顯得昏昏暗暗,無法看清其輪廓。由於當時來去匆匆,只在武漢停留了不到一天一夜,簡直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姨媽狹小的單間住房,吊著一盞不夠明亮的燈泡。房裏放著一張大雙人床,剩下可供迴旋的空間已不多了。五個表兄弟姐妹中,四個都下放到了農村。唯一留在武漢的,只有大表妹。
那晚她特別和表妹夫趕到姨媽家裏來和我見面。當晚除了姨媽對我講述,外婆和他們一起生活,以及在三年困難時期,如何去世的情況外,其餘諸人,包括姨父都幾乎沒有開過口。聽著姨媽的敍述,望著櫃子上蓋著紅布的外婆骨灰盒,內心升起了無限的心酸與哀戚。那晚我並沒有流淚,我們都沒有流淚。直到第二天,姨媽送我登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當火車啓動後,看著已有了灰白頭髮的姨媽身影漸漸在月臺消失後,我才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車廂裏沒有別人,我從湖北直哭到了湖南,淚水始終制止不住。我是捨不得離開姨媽嗎? 固然是,但還有更深層複雜的情緒。到廣州後,即將經香港回到歐洲,結束在大陸四十天的參訪活動。帶著一顆熱切期盼的心進入了大陸,卻又帶著一顆困惑迷茫的心離開了大陸。中華民族未來的前途究竟將系於何處呢? 當時心中一片空白。
仍然是在同一個新村內,只是早已換了房間,比起我1973年來時那間,大了約三倍。因此,以後我與家母,甚至家父母到武漢時,就都住在姨媽家裏,再不用去住旅館了。當年爲建築長江大橋的工程人員修建的新村住房,雖一度風光過,但現在與武漢雨後春筍般建造起來的新式樓房相比,已顯得太陳舊了。此次到武漢,聽表弟妹們說,新村內的住房即將拆除重蓋了。其實姨爹姨媽早可般入新居,但老人家懶得搬遷,也或許捨不得離開居住了大半個世紀的環境,他們始終仍住在舊房中。但表弟妹們卻或已搬了新家,或已買好了新房,即待遷入。我和家母一一去參觀了他們的住房。令我頗感意外的是,不論是房屋外在的環境,或內部的裝修設施,都比我在臺北父母弟妹們居住的房子要好。但我的表弟妹在大陸都只能算得上是中階職工,收入並不高。
由於受到文革影響,除了大表妹外,其餘都沒有念過大學。這幾年大陸生活質素改善之快,令人難以置信。與其他大陸城市一樣,這些品質不錯的住房,都坐落在所謂的“小區“內。區內區外雖非天壤之別,但小區內整修得乾乾淨淨,花木扶梳,甚至還有噴泉,池塘,象個公園。走在城裏的人行道上,看著不夠整潔的路面,我不禁感歎地對身旁的表妹夫說,如果能把整座武漢市都變得象各個小區一樣地美麗整潔,那麽武漢就可以和任何一座國際一流的城市媲美了。
能有這麽一天嗎? 以大陸進步之神速,我個人是充滿信心的。希望下次再從臺北來到武漢時,能看到她更爲容光煥發的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