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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漢字筆畫的書寫方向以及順序説明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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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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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桌上的順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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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來回憶一下傳統漢字的書寫方向。讀者若有愛打麻將的人就知道打麻將時上家在左邊,下家在右邊。大家輪流拿牌出牌是以反時鐘方向進行的。而拿牌卻是從右往左,也就是順時鐘方向。決定由誰坐莊又是一個不同的方向,我也記不清了。而當我們探討漢字的書寫方向以及漢字個別筆畫的書寫方向時,也如同打麻將一樣容易陷入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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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書寫起筆於左與上,收筆於右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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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漢字的書寫方式,是從上到下為一行,多行的文字以從右到左的順序排列,橫幅則也是從右到左依循多行文字的排行順序。而具體的每個字又多是從上起筆,在字的下方收筆。左邊有竪筆的字或字素以豎筆開始,例如“同”,而左邊無竪筆的字和字素則以橫筆開始,例如“司”。大部分字的筆畫起始於左上角,收尾於右下角,例如“我”、“他”;其餘的字則有從正上方起筆,例如“上”,或於正下方收筆的,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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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時鐘拐彎、往左鈎多於往右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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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漢字從隸書開始已經“化圓為方”拐彎的筆畫必然有一折角。而大部分折角是順時鐘方向書寫,例如“日”、“口”、“回”、“句”等等;少部分則是逆時鐘方向書寫,例如“巨”、“這”、“已”、“亡”。另外在筆法方面,“撇”和“捺”顯現的力道是相反的。“撇”是由重而輕,“捺”則是由輕而重。鈎法也有一定的規律,那就是往左鈎的鈎多,例如“刀”、“句”、“了”,而往右鈎的鈎略少,例如“低”、“成”。這麽多的繁雜規律到底有沒有道理可言呢?一般人寫了一輩子漢字也不見得有興趣深究這個問題。今天既然說到了“方塊字也有脾氣”,大家不妨藉此機會一同探尋一下其中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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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漢字書寫的筆劃以順時鐘方向為主、以逆時鐘方向為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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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先參考一下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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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英文的書寫方向由左往右。英文的書寫體以反時鐘方向爲主、以順時鐘方向爲輔。讀者若試寫一句“Happy New Year”就可看出,除了兩個“p”字母用順時鐘方向書寫以外,所有的曲綫動作都是逆時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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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文:阿拉伯文的書寫方向和英文相反,是由右往左。而它的筆跡也和英文相反,以順時鐘方向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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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萊文:希伯萊文和阿拉伯文是同一個祖先,就如同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雖有不共戴天之仇(因爲宗教),其實都是閃族(閃米特)後代一樣。希伯來文的印刷體由於體形方正,看起來與阿拉伯文頗不相同,其實書寫起來是遵循同一規律,也就是一順時鐘方向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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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文、蒙古文:滿文和蒙古文的書寫法源自中東,和阿拉伯、敍利亞文字形態相同,而可能因受中國文化和毛筆的影響而垂直書寫。但是它們的筆畫依然是順時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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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看一看漢字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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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爲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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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 雲 律 閏 秋 寒 宇 天
結 騰 呂 餘 收 來 宙 地
爲 致 調 成 冬 暑 洪 玄
霜 雨 陽 歲 藏 往 荒 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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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始統計之前,讓我們先談一下撇與捺。瞥與捺雖然並未反折,但是由於它們是曲綫形的,我們也可以列入統計。撇是順時鐘,捺則是逆時鐘。另外,鈎可以依其方向決定順逆,而點則不管撇捺方向都有順時鐘的特性(見“黃”字),只有往上挑時是逆時鐘(氵)。先看頭四個字“天地玄黃”。“天”字的撇捺互相抵消,在順時鐘與逆時鐘的定性上屬於中性,“地”字的兩個彎折也互相抵消。“玄”字的兩個彎折都是反時鐘方向,而兩點屬於順時鐘,“黃”字的兩個彎折和撇捺互相抵消,兩點是順時鐘方向。這樣看來,在第一句裏面,順時鐘方向的筆劃以二比零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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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時鐘的筆劃比逆時鐘多二到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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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知道了怎樣觀察漢字的順逆筆劃,讓我們很快的計算一下例文全部三十二字除了最簡單的橫與竪以外其他筆劃的順逆。順時鐘的筆順如果把點也合計入内有一百二十三筆,而順時鐘的筆順連同三點水的最下一挑算起來則只有二十九筆。如果不把點計算在内,順時鐘的筆劃是六十八個,逆時鐘的筆畫是二十八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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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單就筆劃彎曲的方向來看,在“點”不納入統計時順時鐘的幾率比逆時鐘高一倍多,而若把各種方向的“點”也納入統計時,順時鐘的筆劃比逆時鐘多四倍多。這個統計結果有什麽重要性呢?讓我們暫時不下結論,先看看漢字書寫的其他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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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漢字書寫起筆多在左上及正上方、收筆多在右下及正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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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書寫起筆多在左上及正上方,而收筆多在右下以及正下方。這個讀者大概也都知道,因爲從小學寫字時就是這樣寫的。不過讓我們再看千字文確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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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爲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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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 雲 律 閏 秋 寒 宇 天
結 騰 呂 餘 收 來 宙 地
爲 致 調 成 冬 暑 洪 玄
霜 雨 陽 歲 藏 往 荒 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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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除了“爲”字上面的“爪”是從右上方起筆以外,其他三十一個字無一例外全部遵循左、上至右、下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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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文、蒙古文和英文大寫印刷體算是起收筆方位最近似漢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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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其他的文字又如何呢?英文的書寫體是從左下到右下,英文的大寫的印刷體是從上至下、右下或右中,而英文小寫的印刷體則除了從上到下外教沒有固定的規律。阿拉伯文是從右上到左下,而滿文蒙古文則是左上至左下或右下。與漢字相比,滿文、蒙古文和英文大寫印刷體算是起收筆方位最近似漢字的了。滿文蒙古文都是竪寫的文字,而英文大寫也是英文裏唯一可以竪寫的一種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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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在回頭看看順時鐘與逆時鐘的問題。我們會發現,起收筆方位最接近漢字,而又以順時鐘方向書寫爲主的其他文字就是滿文和蒙古文。而這兩種文字都是竪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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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漢字的鈎與捺筆法和漢字豎寫有直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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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曾經提到漢字的鈎與捺,在我們探討完漢字書寫的起收筆特性以及順逆方向以後就變得很值得探討了。首先談“鈎”這個筆法。大家知道,在古實樸拙的隸書裏面是沒有“鈎”這個筆法的,而從隸書發展出來的書寫體草書則如行雲流水,也不大需要鈎這種較硬的筆法。而後來發展出來的楷書則是既有隸書的工整,又借鑑了草書的靈動。鈎這種筆法正是楷書從草書得到的啓發而鈎的作用在於預先指出下一筆劃起始的方位。讓我們看看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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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 雲 律 閏 秋 寒 宇 天
結 騰 呂 餘 收 來 宙 地
爲 致 調 成 冬 暑 洪 玄
霜 雨 陽 歲 藏 往 荒 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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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字文裏面的第一個鈎發生在“地”字的右邊中間,這個鈎預示了下一竪的方向:上。第二鈎發生在“地”字的右下方,這是很重的一鈎。如果我們試著寫“地”字,在寫完時用力一挑,再讓手隨著地心引力落下,筆尖會落在什麽地方呢?我試了幾次,發現筆尖一定是落在“地”字的下方中間或左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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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看“宙”字的寳蓋頭,有一個橫折鈎。這一個橫折鈎又是預示了“由”這個部件的起筆方位。“藏”、“成”、“歲”、“陽”這四個字,“鈎”將筆尖帶到了下一筆“撇”的開頭。“閏”、“調”兩字的竪鈎指向了下一橫劃的方位。“雲”、“雨”、“露”、“霜”以及“騰”、“爲”的鈎則為下一筆的點劃預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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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鈎結束的字在這裡除了“地”以外還有“荒”和“宇”這兩個字,末了用手一挑再落下,筆尖必然落在比原來的鈎略低而偏左的地方。這其中有生理學的原因,那就是在寫鈎的時候一個人握筆的指頭必然是緊縮的,而在挑起以後一旦放鬆,手指頭得到伸展,再加上地心引力的指引,筆頭自然落到原字的左中下方。而如果在竪寫的情況下,這就正是下一個字的左中上方。
我們知道英文是橫著寫的,英文書寫體有時也有鈎法,例如“t”、“l”、“a”最後也有一鈎,但我們會發現這些鈎的力道很輕、角度較緩,而且在連筆寫時可以不離開紙面,直接連到下一個字母開始的方位,也就是原字母的右方或右上方。嚴格説來,這些英文字的“鈎”不但更像沒有銳角的魚鈎,更沒有前文所說的“挑起”、“緊縮”、“伸展”、“落下”的手指動作,也因此和漢字裏面帶銳角的的“挑”鈎性質不同。漢字的鈎劃如在最後一筆,必然以銳角的形式出現,好將筆頭帶往左下方,至於行書和草書的最後一筆更是時常直接指著左下角。在此我們可以看到,若把先前所說的起收筆方位、逆順時鐘方向與“鈎”的筆法合併起來一塊看,就能發現它們帶有針對漢字竪寫設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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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鈎相似的還有“捺”。我們都知道“反作用力”這個物理名詞,也都知道撇是由重而輕,捺是由輕而重。而在隸書裏面,每一橫的結尾都以捺收筆。爲什麽隸書的橫劃和楷書的捺筆力道越往右越重呢?這裡面可以有很多互相關聯的解釋。第一個和右手執筆的生理結構有關。撇筆由於向左,手腕自然地由緊而鬆,手指頭也有收縮變成伸展,力道自然越來越小。這和弓絃樂器的“下弓”道理相似。捺筆和橫筆由於是從左往右,手指頭由伸展變成收縮,而手腕由鬆而緊,力道正好相反。由於寫完橫劃與捺筆後,手腕和手指必然緊縮,而接下來的還原動作,也就是重新伸展的動作,必然將筆頭帶回到左方。如果這一橫或一捺正好是一個字的最後一筆,在竪寫的情況下,這就將筆頭帶到了離下一個字開始的左上或中上不遠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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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字的間架左緊右鬆、上緊下鬆和漢字豎寫有間接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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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書法一開始都會學到“永字八法”。現在讓我們重溫一下這個“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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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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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永字有一條中軸綫,從上頭的點(側)貫穿中間的竪到下頭的鈎(趯)。其次,我們可以看到最上頭的點略爲勾畫出一個順時鐘方向的形態,接著寫中間的橫折鈎(勒、努、趯),又是一個順時鐘方向的筆法。再接下來的一斜橫和一撇(策、掠)依然是一個順時鐘方向的筆法。而最後的一撇一捺(啄、磔)則勾畫出唯一的一個反時鐘方向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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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發現,所有的順時鐘筆法最後都由粗而細。點劃提筆時可以露出筆峰,橫折鈎最後以左鈎結束,也是由粗而細,而左側的斜橫撇,也是由粗而細。唯有逆時鐘的右邊撇捺,以一捺的由細而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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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回來看永字的中軸綫。這條中軸綫是建立在具體的中心竪筆上頭的。而這個字的中軸綫左方略爲緊密,因爲有第二筆的斜橫,左邊的斜橫撇以及下方的左鈎。右方則略爲開展,因爲只有撇捺兩筆。由筆畫密度來觀察,這個字的密度軸綫略爲偏左。和筆畫密度相反的是筆畫的粗細力度,我們可以看到右側的撇(啄)比左側的斜橫力度大,而右側的捺遠比左側的撇力度大。我們似乎可以作以下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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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永字的中心竪構成了一條明確的中軸綫,而中軸綫兩側有一定程度的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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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永字的筆畫密度略爲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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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永字筆畫的力道是左輕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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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將漢字普遍的中軸綫和左緊右鬆兩個特性加在一塊分析時,似乎可以永字為例作一些有趣的歸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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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左的筆劃有粗而細,因爲這些筆畫一是朝向漢字筆劃起始點的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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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朝向漢字筆劃密度大的左半邊,三是朝向漢字中心軸綫。這個逐漸放鬆的筆法可以用“回家”來比喻。相對於左邊筆劃稠密的“内地”,漢字的右半邊就好比是“邊疆”,而從邊疆返回内地給人一種回家的輕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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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往右的筆劃,如在中軸綫右邊,是又遠離中軸綫,同時更遠離筆劃稠密的左半邊,就好像離開内地前往邊疆,是越走越辛苦,越走必須決心越大。這種感覺合乎捺筆越走越粗重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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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往右的筆劃,如在中軸綫之左,則在遠離左邊的同時,正在回歸中軸綫,因此兩種力量夾雜而互相抵消,所以即可由粗而細,也可由細而粗。這就好像我們雖然離開了北京上海,但總還能踫到武漢、西安這些大城市一樣,不像到了青海新疆那麽荒涼粗曠之地。永字左邊的斜橫,就因爲回歸中軸綫而由粗變細,而用字左邊的一撇,則是因爲回歸左邊而由粗變細,各有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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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歸納告訴我們漢字每個字的間架和筆劃結構和它的中軸綫、左偏軸綫、以及左邊起筆的特性有很重要的關聯。這些特性和在一起時,增強了漢字筆法圍繞著垂直軸綫運作的力量。也可能因此加深了漢字竪寫的自然與流暢。
不過我們也不要忘了另一股力量的運作,那就是漢字“上緊下鬆”的特性。這個特性如果再加上漢字筆劃順序是從上而下寫就,是不是也加深了漢字橫寫的自然與流暢呢?這兩股力量的確如此。但如果我們納入其他因素,我們會發現就間架疏密和筆劃力道來講,支持橫寫的力量稍遜於支持豎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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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竪筆的筆法依然隨著左右的不同而有不同變化。拿一個“鬧”字作例子。左邊的一豎結尾粗重但藏鋒、中間的一竪結尾由粗變細,右邊的一豎結尾有一左鈎,力道最大。和橫劃多數結束力道相同的整齊一致(雖然長度往往不同),竪劃似乎受到了“中軸綫輕鬆,左邊次之,右邊最用力”這個依然是圍繞著垂直軸綫運作的力量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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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漢字雖然上緊下鬆,但由於缺乏橫方向的中軸綫和上下對稱,上緊下鬆的力量無法和其他因素匯聚起來與垂直軸綫的力量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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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漢字雖然上緊下鬆,但漢字基本的橫劃多於竪劃,以及橫劃力道均衡一致、而竪劃力道受鈎,露峰乃至力道不均的影響,力量受到稀釋和抵消。
我們可以看到,以上說的這些現象還可以有更多的變數以及討論空間,因此我說它們和漢字竪寫有間接而非直接的關聯,有待以後再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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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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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的結構似乎和竪寫有著一定的關係。當我們逐漸習慣於橫寫為漢字的標準寫法時,依然可以從漢字的結構找到從竪寫演化而來的蛛絲馬跡。這就好像科學家們從一個星球上的地質與表面地理能夠找到綫索推斷出從前這個星球上有沒有河川海洋,火山活動以及其他劇變的歷史。而這些綫索也可指引我們怎樣讓漢字更適應橫寫。簡化字推行以來,漢字常用字中橫筆多於竪筆的比例似乎略為減少,這是否代表簡化字在橫寫方面比豎寫適應力略佔優勢?但是簡化字依然擁有漢字利於竪寫的其他特徵,例如縱軸綫、筆法等等。這些是否能夠用一種有別於楷書的新筆順與筆法來加以改變?另一方面,我們是否應該思考在更多的領域重新考慮推廣竪排版的印刷以及書寫,比如不涉及外文的文化、歷史以及文學書籍等等。另外很重要的就是在電腦軟件和硬件的設計上能否突破電腦鍵盤和螢幕的配置更利於橫排的設計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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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的橫竪排列,除了漢字本身的結構外還有其他的影響因素。先前所說的橫讀利於眼睛肌肉和竪讀利於兩眼聚焦而不易跳行,就是不同時期科學研究的發現。有人說漢字橫讀一邊讀一邊搖頭,竪讀一邊讀一邊點頭,這當然是一種幽默的形容法。當我們想象關雲長傍燭拈髯觀書的形象,我們知道他讀的必然是綫裝豎排的本子,可以卷起來轉著圈讀。橫排書籍,尤其是沒有縫綫的膠黏版,用一隻手讀起來是很辛苦的。當然這也只是一個輕鬆的比喻。橫竪排版,不如繁簡之爭的爭議那麽大,而這裡頭有很多有趣的現象值得大家探索。在此我願抛磚引玉,希望能夠引起大家對這個話題的興趣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