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见一个跟帖,号称“台湾是华语中心”云云,想起自己当年供职了10年的一间北京特殊的“免税店”,心中不免一动。我从1993年到2003年见证了这间免税店的兴衰,先与大家分享一下这段特殊经历。
也许有人会说:免税店吗?我见得多了。
但是,我所工作的这种免税店,应该还是非常奇特的一种。她不卖化妆品,也不卖烟酒,不卖名牌包包和鞋子。进入商店,充斥眼球的是各种耐用消费品,比如电视冰箱之类的家用电器,高级钢琴和进口家具。唯一与寻常免税店相同的,是有手表销售,从浪琴到江诗丹顿一应俱全。这种免税店,或许是大陆的独创。
在改革的初期,中国的劳工、留学生、海员、访问学者,率先开始了比较普遍的非外事人员出国的旅程。这种工作相比在国内工作,通常是辛劳有加的,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吧。作为鼓励,国家采取了一项优惠政策:这些“出国人员”在境外采购,并随身携带或邮寄回国的商品,按照在外时间的长短,享受不同数量的免除关税的待遇。当时,平均关税水平高达30%,这个优惠很是鼓励了一些人出国工作,为国家创造极其紧缺的外汇。
当时,这些出国人员经常带回来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家用电器。当有些人出国次数多了,甚至把一些东西转卖。我家里的第一台冰箱,就是在瑞士的姑姑寄回来的。
这个政策,后来带来了一些问题:
首先就是很多出国劳工见识水平有限,鉴于当时的外汇管制,外汇在国内毫无价值,于是在国外花光自己赚的每一分钱的外币。甚至有人忘记留下付超重行李的费用,结果被困机场,需要大使馆救助。
此外,这些外汇最终还是消费在了国外,令外汇短缺的中国政府耿耿于怀。
结果,一种新型的“免税店”便诞生了。她以免税的价格销售世界名牌的家用耐用消费品,给予那些拥有免税进口资格的出国人员。节约了运费,靠大宗采购降低了价格,还把国家紧缺的外汇给回笼了。这个公司就叫“中国出国人员服务总公司”(CNSC)。
我1993年加入了这个公司。
93年,公司营业额达到了2亿4千万美圆,94年超过3亿美圆,95年3亿2千6百万美圆,正是局面大好。人人都以为,公司将这样发展下去。
然而,1996年,公司遭遇重挫,营业额萎缩至1亿9,97年8千万,98年2000万。到我离开公司的2003年,免税品业务只剩下了区区300万美圆,只是最高峰时期的1%。
到我离开的时候,公司的总裁试图挽留我(当时,不争气的我,或者说“忠诚”的我,已经是四朝元老了),见我去意已决,便问我10年打拼下来面对困局有何认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拼10年,其实多数时候还是闷头苦干,其实并没有真正思考过公司的兴衰。埋怨的时候多过反思的时候,丧气的时候多过振作的时候。
然而,应时君之问,骤然闪现脑海,并脱口而出的是:不要在挣扎了,把项目结束了吧。总裁比我想象的要安静,应该是他比我看得还要清楚。不过他还是问我为什么。
我回答道:
作为这样的一家免税店,几十年来是怎么生存壮大的?难道真的是靠低廉的价格和优质的服务?非也非也。
公司的兴旺,在于公司的定位。这样一家免税店,难道就是个商店?其实她更是一扇窗户,一扇开在高墙之上的窗户,中国人得以从这里窥看外面世界的全豹之一斑。多少年来,人民以能从这里买到东西为荣,骄其乡里。一句“原装的”,脸上浮现的是与“外面”有所沟通的豪情。来店里采购的顾客,脸上带着的,是朝圣般的虔诚。
随着国家的改革与开放,人民与世界之间是如此的通透,莫说是四门洞开,连那高墙本身皆已不在,那扇当年的窗户又何以存在呢?公司的衰落,其实恰恰是中国兴旺的必然结果。
后来,我辞职以后,恰逢SARS横行,失业了6个月以后才找到工作,又过了6个月才找到一个高级职位。一年之中,我有机会重新充电,并反思自己,好重新上路。CNSC据说也已经改组,利用几十年积累的资本,投身新的产业,回报颇丰。
最后要总结中心思想了:
想当年,香港是如何崛起成为地区贸易和金融中心的?无非是把自己定位成整个中国的窗户。利用中国的封闭,充当了中国与世界的交流管道。多少香港富豪,其实就是个走私贩子出身。月黑风高之夜,操一条“大飞”,舱板下摆着几台VCR,如此而已。在那个时候,台海两岸的敌对,其实已经消灭了台湾成为区域内某种中心的机会。假如两岸当年就三通,香港人哪儿有今天牛哄哄跟政府要这要那的资格?
如今中国已经开放,那样一个时代的机会已经失去。此时台湾很有些人,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纷纷出来豪言,扬言做中国与世界的跳板,搞什么台湾接单,大陆生产,要把台湾打造成“亚太XX中心”。难道不是刻舟求剑?
我不是什么圣贤之人,无法洞彻先几之兆,但我明白如果此时港台还在拘泥于高高在上的心态,仍然期望可以处处做中国的老师,则必有后至之诛。参与中国崛起的进程,谋求自身的发展,只怕还要另有贡献,靠做“窗户”是一定不行的了。
很多的香港人,台湾人,就如同我当年一样,闷头做事,却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也许,金融海啸是个真正的机缘,就如我当年辞职、失业寻找新方向的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