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滌清兄 - 時事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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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滌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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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卜凱

0. 前言

上星期收到崇文兄的電話訊息，他說：中央大學要為滌清兄、崇媺嫂夫婦舉辦一個紀念書房開幕典禮；並問我要不要去。我回覆說：我會參加。

滌清是我的「貴人」；對我一生影響很大。藉這個機會回顧這段因緣。

1. 貴人

我在大四時認識滌清。他那時是系裏的熱力學助教。我不是好學生，讀書不求甚解，到了實驗室也在虛應故事。當時跟他很少接觸。

我的數學基礎不夠扎實，在台大物理系三年也沒好好用功(1)。熱力學更被黃教授「當掉」；好在他相當寬厚，經過我苦苦哀求，同意高抬貴手，讓我畢業(2)。

因此，大四時我只申請到懷俄明大學的「入學許可」，沒有獎學金。到了美國後，我先到加州看我二姐；然後到賓州費城看我大姐。大姐那時在天普大學醫學院做博士後研究。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把我帶到天普大學物理系；看看有沒有拿到獎學金的機會。那天滌清剛好出現在系主任辦公室附近，打了個照面後，我們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當場向系主任推薦和力保，後者立馬就給了我一個每月200美金的助教職位；工作是帶大一新生的「普通物理學」實驗。

因此，要是那天滌清在家、在逛街、或在做實驗，沒有能當場、即時替我美言幾句；如果換成系主任面試，我很可能要下放到鳥不生蛋的懷俄明去唸研究所。苦讀之外，還得端盤子、洗馬廄、或擠牛奶。至於會不會成為種族歧視的受害者，飽受霸凌，身心俱損，就不好說了。

我現在年過八十，還能吃香的、喝辣的；這份幸福至少三分之一是拜滌清所賜。

2. 生活

我們幾個留學生分租了校園附近的一棟公寓。一樓是個名為「貓頭鷹窩」的漢堡店；滌清住二樓後棟，二樓前棟是公用客廳外帶一個廚房；三樓住的是一位汪姓同學和一位侯姓同學(第二或第三年改成一位宋姓同學)；我跟一位物理系羅姓同班同學則住在四樓；第二年增加一位物理系同學。另外還有兩位文、法學院的同學，姓甚名誰就記不起來了。

我們這個「窩」裏，汪大哥年紀最大，他讀的是文科，沒有獎學金；課餘時間都在餐館打工，跟我們接觸不多。滌清以學長身份，每個月出面吆喝，組織一、兩次「包餃子大會」，讓我們幾個還不習慣離鄉背井的新留學生，週末偶而能沾沾人氣。對維持身心健康有很大的幫助。

我忘了崇媺嫂是68或69年來費城。如果沒有記錯，她當時在費城附近一個海軍單位任職。由於她有車子，加上我們「窩友」合賣的一部車，之後在包餃子外，我們一「窩」人有時也出去郊遊。生活中多了些情趣。

滌清跟我都喜歡下圍棋。我們拿美國銅幣中的一毛錢(銀色)和一分錢(咖啡色)做棋子；用白紙畫了19X19的線條後，貼在硬紙板上當棋盤。每星期都會大戰一、兩個回合。我倆棋力在伯仲之間，輸贏互見，所以格外有趣。好幾次吃中飯時下棋下得太入神，爐子上的菜燒到焦味撲鼻才陡然警覺。

有一天我們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從午夜搞到清晨四、五點鐘；順帶幹掉整瓶約翰走路。我已經忘掉當時是怎麼爬上四樓睡覺的。我對蘇格蘭威士忌的偏愛大概就從那晚開始。

除了這些生活上的瑣事外，滌清對我無形但重要的幫助還有兩點。

滌清視野廣闊，當時他訂了《時代週刊》和星期天的《費城詢問報》。所以我有機會看霸王報、刊(3)。為了讀懂它們，我特別買了一本《讀者文摘》社出版，厚達2,000多頁的《百科字典》；至今它還在我書架上。我還跟著他每天看「6點鐘新聞」，他也不吝講解。我的英文閱讀和理解能力不知不覺的提升不少。以後在美國工作餘暇；我能夠涉獵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書籍，都是在費城那幾年打下的根底。

看報紙、雜誌、電視的好處是：常識、眼界、甚至知識會在無形中增長；它們形塑了日後50多年的「我(胡某人)」。這一部份說來話長(該欄2024/05/13 貼文的「後記」)，無法在此細細道來；有機會再做補充。

3. 切磋

我1993年回台灣定居。為了感謝滌清過去提攜之恩，我特別帶回一瓶約翰走路去拜訪他。闊別22年後再度重逢，自然相談甚歡。由於滌清住在中壢，我們平常很少來往。不過，他知道我喜歡看書和寫寫文章，偶而會跟我交換他的看法；我很尊重他的格局和意見，不時向他討教一、二。

滌清曾把他課堂講義《科學大戰》一文寄給我。我在這篇拙作中提到(該文附註30)：這篇文章對梭可教授引發的科學家和後現代主義者間的「科學學」論戰，有精闢的介紹及評論。

我聽過牟宗三先生的大名，但對他的學問和為人並不熟悉。滌清寄了他讀完牟先生《中國哲學的特質》的心得給我。我讀過之後，非常好奇這本書到底在說些什麼。於是到書店買了一本；讀完之後，我忍不住也寫了一篇讀後就教於滌清。他認為我的批評過於嚴峻。

上面提到滌清的「視野」和「格局」，它們並不是我「恭維」他。從以上滌清兩篇大作和這篇政論小品，就能了解我所言不虛。

4. 人文素養

成為滌清的「窩友」後，他給我的第一個深刻印象是他對西洋古典音樂的熱愛。在費城時他就號稱有上千張唱片(我已經忘了是1千、2千、還是更多)。我問他怎麼會買這麼多？他的回答是：同一首名曲我會收集不同演奏者或交響樂團的唱片。大學時代我曾在《拾穗》雜誌上讀過一系列介紹古典音樂的文章，獲益良多。跟滌清提起後，他說：我就是那個作者。當時我差點五體投地。

2000年前後，他陸陸續續跟我分享他寫的蒐碟記趣。我雖是門外漢，倒也不算古典音樂白癡；偶而還能對他野人獻曝一下。

在古典音樂之外，滌清、崇媺也愛好中國詩詞，這從他們對辛棄疾《青玉案》這篇名作的唱和可知。我對中國近代、古典文學的接觸不多，難窺兩位的功力。不過，他們言之有物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5. 後記

從《拾穗》雜誌拜讀滌清大作算起，我跟他有60年的君子之交。2023年聽到滌清、崇媺的淒美消息，一直想寫些紀念兩位的文字。一來之後身體出了些狀況，二來我也七老八十，頗為懶散。現在藉中大紀念兩位的機會，總算完成了心願。小吟一首以為記：

鴛鴦去杳杳，鶼鰈情深深；
一紙送知交，杯酒懷故人。

附註：

1. 我考進台大地質系；第二年以「走後門」方式轉到物理系。
2. 我還重修過「德文」，可見我那時有多不用功。
3. 以我當時的見識，就算有閒錢也不會去訂閱英文報、刊。

本文於修改第 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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