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為何遺忘了大師們的老師「葉先生」?
張鈞凱,《風傳媒》,2024-12-04
兼具詩人與詩詞教育家於一身的葉先生,2024年11月24日以 100 歲高齡逝世於大陸天津,告別式於 30日舉行,會場滿是花圈,署名者不乏台灣熟知的大師們,白先勇、席慕蓉、董陽孜……。會場內外長長的送別隊伍,眾人含淚瞻仰告別,靜靜地注視著「葉先生」遺照旁的輓聯:
一老證斯文,從憂患修來,作詞中仙、天下士;
百年聞至道,守孔顏樂處,是仁者壽、聖之時。
曾在台灣的台大、淡江、輔仁、清大教過書的葉嘉瑩,講授詩選、文選、詞選、曲選、杜甫詩等課程,人們以極尊稱「先生」稱呼她。台下受業者如詩人席慕蓉,稱她是「詩的靈魂」;詩人瘂弦盛讚她是「穿裙子的士」;作家白先勇稱,「葉先生是引導我進入中國詩詞殿堂的人」;而作家陳映真則感念道,「第一個以老師關懷鼓勵了我,使我半生面向了文學創作的,確確實實,是尊敬的葉嘉瑩教授」。
奇特的是,葉嘉瑩這樣一位「大師們的老師」過世後,中國大陸輿論滿是悼念惋惜,而台灣卻是一片靜默。為何在台灣啟迪無數文人雅士的葉先生,百年之後卻被這塊土地遺忘了?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乳名「小荷」的葉嘉瑩,筆名「迦陵」,蒙古裔滿洲人,隸屬鑲黃旗,本姓納蘭,祖居葉赫地,1924年出生於北京一個書香之家,父親教她英文,伯父教她詩詞,3歲開始識字背詩,6歲就會背《論語》。1948年與在海軍任教的趙東蓀結婚,隔(1949)年因國共內戰而流離至台灣。
到台灣後,白色恐怖的肅殺沒有放過他們一家。趙東蓀因「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成為了政治犯,葉嘉瑩和女兒也受牽連審查。為了撫養女兒,葉嘉瑩寄人籬下,以教書維生。丈夫出獄後,性情大變,經常對其拳打腳踢,大發脾氣,一言不合就摔東西。
曾任教於清華大學、淡江大學的呂正惠教授向《風傳媒》回憶道,大二時期曾經修習過葉嘉瑩的課,「他們夫妻感情不睦,葉先生前半人生非常孤獨苦悶,也很寂寞,沒有人了解,完全不可親近。」「可是所有的學生都非常佩服她,也很崇拜她,葉先生講詩詞之動聽,讓大家相當入迷,到了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到的境界。」
作家陳映真生前曾有文章,極為生動地描繪了葉嘉瑩講授詩詞的動人程度:
對於當時老是坐在全班末排坐位上的我最大的迷惑,不僅在於葉嘉瑩教授對我國龐大舊詩文學寶庫中所珍藏的每一首傑作的熟達、研究和深刻的理解,還在於她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美的語言,邏輯地、條理清晰地講解,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忘我地隨著葉嘉瑩教授在中國舊詩詞巍峨光輝的殿闕中,到處發現藝術和文學之美的驚嘆。一直到今天,我都認為葉嘉瑩教授講的課,直接記錄成文字,雖一字不易,仍是知識和才情並盛的好文章。書面語和口說語絕不可避免的差異,居然在她的講堂中的教育實踐裡統一了起來。
呂正惠的「學長」施淑教授,學生時期曾從台灣一路追隨葉嘉瑩到加拿大。「她的課很受歡迎。剛去的時候,英文教學給葉老師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但是很奇怪,她不是很流利的英文居然讓西方學生聽得很入迷,當然,選她課的中國學生也很多。」1991年葉嘉瑩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施淑的說法,見證了葉嘉瑩講授中國詩詞如何風靡西方世界。
「她是旗人,長得很高,講課時總是穿著旗袍,化著『嚴妝』,頭髮梳得一絲不茍。」呂正惠還記得50多年前在葉嘉瑩課堂上的情景,「儘管她的表情冷若冰霜,但講的方法充滿感情,實在無法用言語或文字形容。」葉嘉瑩曾自述,「我卻始終並未忘懷中國詩歌中的興發感動之生命的重要性」,因此她講課從不準備講稿,都是臨時擬定一個題目上台去講;師從葉嘉瑩治詞學的大陸學者鍾錦說,「她將自己對一句詩的思考真實地表露在聽眾目前,不做任何掩飾。」
「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
呂正惠用「苦命」形容葉嘉瑩在台灣時期的遭遇,但這又是她對古典詩詞體會之深、狂熱爆發出來的精神動力。1966 年,美國漢學界想研究中國詩詞,42歲的葉嘉瑩受邀到美國哈佛大學、密西根州立大學講學,後來又接受了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的聘請,在溫哥華定居下來,成為該校終身教授。然而,「苦難」依然緊跟著葉嘉瑩到海外,丈夫嫉妒她的才華又不願工作;1976年其長女與夫婿發生車禍而離世,葉嘉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數十天,一口氣寫下了十首《哭女詩》。
葉嘉瑩曾說,「我的根是在中國」。她自知最好的歸宿,就是回到中國大陸,回到中國文化本身。1974 年懷著無比興奮之情,葉嘉瑩終於回到了「文革」中的祖國,並寫下了 1,878 字的長詩《祖國行》。
事實上,加拿大與中國大陸在1970年即建交,飽受精神危機之苦的葉嘉瑩,從 1973 年起便開始申請回國。1978 年,她從報紙上得知大陸恢復高考的消息,即刻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長信,表示不要任何報酬,只希望能早日回國教書。「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這首絕句完全展現了她在溫哥華走過樹林到馬路旁郵筒投信時的心境。
葉嘉瑩尋求返國的決定,看在台灣社會眼裡,多數人肯定感到不解,尤其是體內種著古典詩詞之根的葉嘉瑩,怎麼會把正在「文化大革命」的對岸,當成安頓心靈的寄託?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呂正惠拿出了由史學家唐德剛撰寫的《李宗仁回憶錄》,指出其中一段:
只要良心不為私利所蔽,華僑都是愛國的。他們所愛的不是國民黨的中國或共產黨的中國,他所愛的是一個國富兵強、人民康樂的偉大的中國──是他們談起來、想起來,感覺到驕傲的中國!
「她一方面支持、肯定把中國建設成一個富強現代的政權,另一方面又絕對重視中國歷史文化。葉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熱情,得到中國廣大民眾的呼應,而廣大民眾都是支持中國共產黨的,對她來說並不矛盾。」呂正惠強調,講詩詞,引發大家對古典詩詞的熱愛,就是葉嘉瑩「報效祖國」的方式。
施淑也有類似的看法,在她眼裡,葉嘉瑩本質就是一個「詩人」。「她會被一個旭日東升的中國感動,我覺得不是偶然。這是她的愛國主義吧。」「葉老師肯定是知道『文革』對於文化的摧殘,但是她不講──她要做的是趕快再把古典文學的根,再把傳統接續上去,她有這個使命感。」
「他年若遂還鄉願,驥老猶存萬里心」
受到著名翻譯家李霽野的邀請,漂泊一生的葉嘉瑩回到了故里,落腳於天津南開大學。「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痴」,她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堂下座無虛席。2016 年底,葉嘉瑩把幾乎全部財產「裸捐」給南開大學設立「迦陵基金」,前期總計捐資3,568萬元人民幣。
她還致力於向老師和家長傳達,教小朋友吟誦古詩,對孩子們之心靈和品質之培養的重要性。葉嘉瑩晚年曾編選《給孩子的古詩詞》一書,全書 218首,杜甫詩就占了 17 首。呂正惠推測,「唯有杜甫能寫盡亂世人生的苦難,葉先生或許想讓孩子們透過讀杜甫詩,從小便能體會人世疾苦的一面。」
由此便可以理解,何以她能對中國古典詩詞提出了「弱德之美」如此獨到的見解──「詩詞本身存在於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古詩詞這麼美好的一份珍寶,我多麼希望你們能看見」,這是葉嘉瑩對中國廣大莘莘學子的期許。
「如果她不回到新中國,可能活不過70、80歲。」呂正惠認為,「幸福是自己追求和選擇來的」,葉嘉瑩回到中國這個文化家鄉,「她才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價值,值得活下去,所以能夠活到100歲。」
採訪過程中,呂正惠出示了台灣學者龔鵬程與他的微信對話:「目前看到的都是大陸人悼念葉先生,台大、淡江、輔仁等校,她的學生們有人談及嗎?」「公開談,至少我沒看到──她已經是中國人了!」「甚哀此世!」呂正惠感嘆,「台灣沒有任何聲音,這才是最恐怖的」,「台灣忘記了葉嘉瑩,失去的是中國文化」。
卜凱:
我跟文學界的人士不熟;除了少數作家外,對文學,尤其中國文學的涉獵不深。以前偶而在報紙/雜誌的文章中看到葉嘉瑩女士的大名,但也僅止於此。我最近從老同學思永兄的介紹中,才對葉先生有些認識。這是我轉載開欄文的因緣。
學長和保釣戰友胡承渝兄轉來鈞凱兄紀念葉先生的大作。轉登在這裏,以為紀念和追思。
寫到此處,知道葉先生的行誼後,有些想法;附記於此。我時時以孔夫子:「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自勵。我已經沒有時間和思考力去了解葉先生的學問和作品;但對她執著於自己的理念,付諸躬行的意志和風格,甚是心響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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