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望雜誌》刊登《變調的「保釣50」 ── 臺灣釣運的綠化與異化》(下稱《變調》) 後,在【保釣論壇】群組引發了一場小小的「論戰」。我昨天剛剛行年七十有七,早就缺乏持續的注意力和思考力寫長篇大論;前幾天對爭論重點和我認為「此風不可長」的言談行為,表達了我的判斷立場和論述前提,以正視聽。由於我沒有徵求其他發言者的同意,不便轉貼她/他們的觀點。只以「註釋」方式做一些說明,幫助讀者了解我提出自己淺見的脈絡。在此處依序將三篇拙作合輯再一起留個紀錄;略有修改以求文意清楚。
關於《變調的「保釣50」》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先表明一下我的立場和看事情的觀點(或者說「論述前提」),以及相關細節。
就「統一」而言,我是「拖統派」。簡單的說,我不願意看到中國人無謂的死亡,所以我贊成「統一」;但考量生活方式,我主張「能拖一天就拖一天」。我是理學院和工程界出身,所以務實已經成了我的第二天性。
我不是「釣教會」的會員,也不曾參加過該會舉辦的講習營。紀念保釣50的「鼓浪前進」應該是我唯一參加過的「釣教會」活動。該會理事中,錢永祥教授是台灣老保釣。如果他不是「根正苗紅」的統派,也是台灣左翼中的佼佼人物,前一陣子,也經常應邀到國內講學。黃德北教授則是台灣左派的大將;許多左派活動中都有他的聲音和身影。我跟MS不熟。也不清楚她的政治立場,但如果說她「綠」或「綠化」,大概有點paranoid (1)。我對某些人「非我急統派,其心必異。」的思考模式,甚不以為然。
2003 – 2012幾年間,我跟黃錫麟到日本交流協會前抗議至少每年一次。雖然說不上是個行動派,至少在「保釣言論」外,也曾付諸行動。我對這些抗議活動的經驗是:「記者比抗議者多,警察比記者多。」
在台灣,保釣是一個比「統一」 更沒有市場以及更與現實利益尖銳衝突的議題。諸君學養豐富,見多識廣,應該了解箇中原由。錫麟、孝信、MS、ZH、SS等都參加過推動「釣魚台公園」和「釣魚台展示館」的活動,這些建議也上了台北市和新北市議會的議程。前者石沉大海,後者在朱立倫市長宣示推動後,也無疾而終。
對這兩個過程我都有親身體驗。雖然因為年齡因素,我沒有參與「釣教會」活動,但非常支持她/他們的方向和策略。台灣三個保釣團體中,「釣教會」是活動最多,接觸面最廣,基層群眾(談不上實力)最雄厚的團體。拋開「意識型態」,就運動談運動,「釣教會」值得肯定。沒有「運動」這個下層建築,「意識形態」將焉附?
關於「統一」
「政治是管理眾人的事」;我曾說過,談政治而不務實,也就只不過是在搓搓口頭麻將。「統一」不只是兩岸關係,它是全球地緣政治的議題。台灣政府或人民基於「言論自由」的原則,可以表達意見。但其實質效力,不論贊成或反對,大概連口水都不如。只要中國領導人沒有掀起核子戰爭的實力或決心,「統一」會一直是個理想。大概十年前,我曾建議過,中國領導人拿北韓和美國交換台灣。這是一個思考方向。至於中國東北的國防和東南的海防間。孰輕孰重?自然不是我有充分的資訊和見識能夠判斷。
關於「漁權」
台灣政府沒有實力或尖船利砲跟任何一個政府談「主權」。北京政府有。但北京政府目前也只有尖船利砲「巡弋」釣魚台水域。北京政府有尖船利砲占據釣魚台列嶼嗎?有沒有我不知道,但北京政府到目前還沒有登陸釣魚台列嶼是個事實。或許國家領導人有全球戰略和經濟佈局的考量。但在這個同時,台灣漁民要活下去。理論上或國際法上,主權當然先於漁權;對退休的人或吃教書飯的人來說,它還是個「真理」。在現實生活上,或對捕魚和賣魚的人來說,它只是「口號」、「理想」、「意識型態」、「牆上的大餅」、乃至於狗屁。小學生都知道:保國衛民或維護領土主權是「政府」的工作。
漁民們不是有條船就能出海。還要有政府核發的「執照」、還要有政府核准的「油料配額」。我以前看過L教授幾篇文章(2),對他的學識和某些見解很尊重。但他對「漁權」的評論和下面這段話:「但是滿腹辛酸的漁民除具有豐富被壓迫經驗之外,他們可能成為保釣的決定性要角嗎?五十多艘漁船圍堵日船固然英勇,但是扁政府一聲令下,漁民只能撤回,只圍日船於一時且未討回公道能算成功保釣?」,不客氣的說,跟「何不食肉糜?」的邏輯相去無多。
再談「變調」
目前資訊非常發達。1993年以後,我因為公、私事務訪問過大陸近十次。在中、下級幹部和親戚之外,有機會接觸到許多計程車司機和普通老百姓(包括兩、三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或許因為我長相忠厚老實,他們之中頗有幾位願意跟我深談。我不敢自翔「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但完全不需要到大陸或任何地區住個一年半載,才了解當地情況(3)。
我從大學時代開始,就時時以「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自惕。譚嗣同說:「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殺以從古人,而漫鼓其輔頰舌以爭乎今也。」;他大概跟孔老夫子用的是同一類思考邏輯。在這種「恥躬之不逮」以及「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殺以從古人」的個人行事原則下,在「考量生活方式」和「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以外,我想不出年近古稀的「統一寓公」們,還有什麼其他振振有詞的理由,經常把「統一!」、「愛國!」掛在嘴邊。當然,每個人的行事原則,以及對「生活方式」的定義或憧憬並不相同。但這不是自以為holier-than-thou的理由或基礎。如果叫兩聲就可以宣布大功告成,有兩句俗話應該改成:「嘴喊事成」或「天下無難事,只愁是啞巴。」
實際推動一個運動的人,如區區、在下、老夫、我;和當運動的金主、啦啦隊、或象牙塔裏的名嘴不同(4)。我們要講業績;每次集會都只看到小貓兩、三隻,長年累月下來,是會得憂鬱症的。所以,我們也就不得不考慮方向和策略。例如,2010年中華保釣協會舉辦過【保釣論壇 – 漁業篇】。如果有人不能了解或體諒「釣教會」的做法,不妨在台灣推動釣運個一年半載。
我認為LY兄的立場相當有正當性。我雖然沒有參加過「釣教會」活動,但從2003年起,曾經多次跟隨錫麟拜訪過蘇澳和南方澳一帶的漁村和漁民們。LY兄感同身受的情緒,完全能引起我的共鳴。克林●伊斯威特(在某部電影中)有一句經典名言:「一個人要知道自己的斤兩」。我們深知老百姓沒有維護釣魚台「主權」的能力,也沒有這個責任。因此,我們退而求其次,做一些自己「斤兩」能夠勝任的事。唱高調來追逐夢想的人,居然自以為在道德上高於默默幫助弱勢族群的人!是我們活在一個價值錯亂的世界?還只不過是有人運用「補償作用」以求心之所安?
參加保釣是自發的愛國行為。每個人有各自的政治理想和理念。這個運動從一開始就有持不同價值觀和政治立場的人士參加、盡力、和付出。有人要自封「釣運正統」,我沒有意見。但否認別人保釣的資格,那就有點「太超過」了。
有人談到「收編」。我無意露白,只是藉這個機會自清。2002年再度投入釣運和開始加入統運後,近20年間,「落地招待」之外,我沒有拿過兩邊政府一毛錢。國安會秘書長蘇起送的中秋節禮盒被我退回。我捐助這兩個運動的錢,大約各在新台幣30萬元左右。源俊兄參與更早,投入更深,他捐助的金額應該比我要高很多。就我所知,憲中兄50年來經常為了釣運在美國和兩岸三地(相信也包括歐洲)之間奔波,機票錢就是我這個數目的好幾倍。為了配合(後來功敗垂成的)登上釣魚島計畫(此文第一節第5.3小節),他自掏腰包鑄造了一座媽祖像。
現在來談談這次爭議的重點。
首先,「鼓浪前進」研討會的議程中,「論壇一」的標題是:「漁民保釣:為生存,護漁權」;「論壇二」的標題是:「從中美關係看釣魚台問題的根本」;「論壇三」的標題是:「鼓浪前進:保釣運動的台灣進行式」。
「論壇一」各篇論文標題從略;「論壇二」中,中國社科院張海鵬教授論文的標題是《保釣是中華民族子孫的事業》,張麟徵教授論文的標題是《中美關係現況下的釣魚台》;「論壇三」中,錢永祥教授論文的標題是《愛國主義:保釣運動五十年的省思》;「參考資料」中,收錄了錢致榕教授的論文,標題是《還原歷史,挑戰今朝:保釣主權之爭》。
文字會說話。L教授以及其他人對這個研討會(內容或主旨)的評論和報導是否公允如實,請大家隨機選擇兩、三篇論文閱讀後,自行判斷。
我要指出:錢永祥教授論文中雖然提到了「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但他只是順帶提到(in passing)這兩個概念一、兩次,或許兩、三次。它們和該文主旨並無甚關聯。我讀了兩遍錢教授的大作,沒有看到「普世價值」和「社會主義」兩個詞彙。在我這個年齡,當然很可能漏讀。不論如何,即使有,想來也和全文主旨無甚關聯(我才會漏讀,畢竟我還沒有老到癡呆)。我沒有拜讀所有論文,在現場聽講中對這四個詞兒毫無印象;從各篇論文標題來看,任何一篇文章同時用到這四個詞彙的機率大概幾等於零。就算用到,這篇文章應該在牛頭不對馬嘴之列,自然談不上什麼「定性」(5)。
彼此意見和立場不同是常有的事。用川普式栽贓抹黑的手法來突現自己「政治正確」或「根正苗紅」,讓我有世風日下之嘆!
其次,如果有人認為兩位蔣總統、李總統、陳總統、馬總統、和蔡總統中,任何一位有能力決定兩岸是否「和統」,不免天真。我建議她或他好好的研究一下「美帝侵略世界史」,或找本《CIA之主導各國政變密錄》這類的書或報導讀一讀。如果有人不同意我「天真」之說,請反駁我:「『統一』不只是兩岸關係,它是全球地緣政治的議題。」以及「台灣政府沒有實力或尖船利砲跟任何一個政府談『主權』。」這兩個看法。
我再說露骨或難聽一點:從「行為能力」的角度看,兩岸到現在不能「統一」,或「釣魚臺主權」未定,第一個罪魁禍首當然是美國政府。第二個從犯是中國政府。怪到台灣政府已經有點天真或無釐頭;怪到台灣人民,則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或有找個替罪羔羊為人開脫之嫌。各位應該比我更清楚中國國力有多強大,難道會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如果有人不同意這個看法,請提出一個論述,試圖回答:(到了2021)「中國政府為什麼還不統一台灣?」和「中國政府為什麼還不占領釣魚台?」這兩個問題。
最後,每個人的成長經驗不同,自然形成不同的立場和看法(錢教授大作中提到的「(社會)建構論」)。我從思考邏輯、生存優先、和國際政治現實三個角度,批評了L教授關於「漁權」的評論。對我評論不以為然的人,請拿出一個言之成理和言而有據的「論述」逐項反駁它(6)。根據溝通學和論辯學的理論,如果拿不出一個「論點」來「反駁」對方,一個理性的人應該深刻檢查或省思自己的「意見」是否成立。另一個選項則是停止繼續喃喃自語;重回書桌或drawing board,直到自己想出一個能夠成立的「論點」。
從「變調」談林孝信(7)
本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如果大家沒有一個基本的共識,交談或溝通只是浪費時間,甚至於傷感情。
CB兄在台多年(我不知道他現居何處),對台灣情況相當了解。他的看法很深刻的說明了我提到的「方向和策略」。
我曾說:「在台灣,保釣是一個比『統一』更沒有市場以及更與現實利益尖銳衝突的議題。」
如果各位覺得「現實利益尖銳衝突」八個字太抽象,看不懂我在說什麼,我就明講。除了台灣政府(不論那一黨)要靠美國和日本在國際上支撐外;各位可以自行上網了解台灣有多少企業和小店靠日本財團的資本、技術、和貨源才能存活;至於有多少政府官員、大學教授、媒體人(記者與主管)、和網軍/網紅等等,拿日本政府白手套的「津貼」,說多於牛毛有點誇張,千分之一、二以上須是有的。
談意識型態,不過是噴噴口水。談現實利益或「津貼」,那可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如果孝信過去和釣教會在主張和行動上過於「尖銳」,絕對會在台灣被圍剿和封殺。孝信的策略和行事,有他深刻的考量。2002年針對李登輝發言所發起的《聯合聲明》,2012年組織「人人保釣大聯盟」,舉行923保釣大遊行等等;顯示他雖不像許多人把「主權」成天到晚掛在嘴邊,但在關鍵時刻,他維護「主權」的立場是堅定的;行動是有力的。也就達到一定程度的效果。就是因為他在台灣社會運動中建立了相當聲望(diversify?),也不是日本在台灣狗腿子們的頭號公敵,他才能發揮一定的影響力。不了解台灣的政治生態,談台灣政治現實只是在霧裏看花。借用黑格爾的比喻,戴上一副綠色眼鏡,也難怪看到所有的牛都是綠的。(原文:在晚上看,所有的牛都是黑的。)
我們(台灣政府或人民)談「主權」,不是放屁,也是笑話或瘋言瘋語。簽個漁權協定,至少讓靠海過日子的漁民們,有個捕魚維生的水域。我說過,凡論述必有前提 凡判斷必有立場。L教授論述的「前提」難道是:「台灣政府或人民有實力『捍衛』釣魚臺主權」?各位不妨檢查自己的「立場」,看它和解決現實問題有多少關聯性,再說三道四不遲。
我跟孝信在建中同學三年,在物理系同班三年。但跟他並無深交。2002年後,和他為保釣一起努力斷斷續續十多年。說老實話,他不是一位容易共事的人。他對政治沒有什麼興趣(如果我對政治的興趣是8,他大概在1、2之間)。他只努力的在他能力範圍內為台灣老百姓做點事。如果這是「台灣意識」,我高度肯定和推崇。我認為,孝信這種堅毅、務實、和為老百姓做事的「意識」,在中國士大夫傳統,尤其我們這一代人中,缺乏到了病態的程度。2019年底,聯經出版社出了《從科學月刊、保釣到左翼運動:林孝信的實踐之路》這本書。其中,第 5章的標題是:《保釣、兩岸與理想主義》 第 6章的標題是:《意識型態與第三世界再啟蒙:林孝信病中談話》。對孝信不清楚的人,可以參考看看。
不禁想到,50年前,譽孚兄在台大校門口為了保釣,割腕寫下血書。有用沒用是一回事兒,至少是個行動。認為「主權至上」如L教授者,何不到天安門廣場,寫幅血書向全中國唯一有能力維護「釣魚臺主權」的習總書記陳情。
最後,昨天看到以色列一位政客的話:“We will focus on what can be done, instead of fighting all day on what’s impossible.”(8);或許,我們可以拿“We will focus on what can be done, instead of talking all day on what’s impossible.”共勉。
註釋:
1. 此段回應《變調》一文的標題及同意該文觀點的朋友。
2. 《變調》一文的署名為「主筆室」。
3. 此段回應一位朋友針對我:「但考量生活方式,我主張『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的觀點,所提出:「或許你去大陸過個一年半載,有實地經驗再說。」的建議。
4. 此段回應一位朋友(讀了《變調》一文後)對曾捐助孝信的工作及「釣教會」表達「深感失望! 」。
5. 此段回應一位朋友:「在“保釣50”上,全心關注在用“普世價值與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 的對立,來定性保釣運動的意義來說,」的意見。
6. 此段回應一位朋友支持《變調》一文內容,並對我的評論表達「甚不以為然」。
7. 本文回應一位朋友對孝信「立場」的意見。
8. 這位政客就是可能出任以色列新總理的班奈。
本文於 修改第 5 次